汪文忠
1
最新消息,刘庄真要拆了!庄子最东头,紧挨着龙湖大道,住着刘家兄弟。他们的老母亲聋老太,心里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自知已是八十多岁的人,暮年残光,已经不起搬家的折腾。
在聋老太眼中,拆迁对于儿子儿媳和其他小辈而言,顶多算是挪个窝,于她却更像一次判刑。她巴不得自己的百年之日,能赶在拆迁之前到来,或许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女儿志玲听说这件事以后,曾三番五次给聋老太吃定心丸——只要哥哥嫂子没意见,她愿意将老母亲接到自己家尽孝。那样,她就用不着一心挂两头了,一头惦着娃,一头念着妈。聋老太耳聋眼不花,心里跟明镜似的,虽说志玲一片诚心,是为顾全大局考虑,可她过于上心的话,反而会引起两个嫂子的猜忌。到头来,志玲吃力不讨好不说,还会弄僵了他们兄妹、姑嫂之间的关系。权衡再三,聋老太觉得自己搬去志玲家,是下下策。她也一直未将此事挑明。因此,她在等。她相信,时间会给出最好的安排。
都在一个大院里,与儿子儿媳住的两间楼房相比,聋老太的屋子要矮小得多。若不是她的“小人字头”西山墙外,相距两米处有两排晾晒衣被的铁架子,别人一定以为聋老太住的那间,是放置些农具之类的储物间。
拆迁消息发布后,两个儿媳的孝心与日俱增。以前,她们总是喜欢干面子上的活,隔三岔五跑过来寒暄几句,说一些暖人心的口水话。现在,她们勤快了不少。有时,她们一天要跑两趟,变着法子讨老婆婆的欢心,并都是落实吃、穿、住等实际问题的,更多时候——“老娘你提,我去给你办”,搞得聋老太受宠若惊。
论消息灵通,大儿媳要更胜一筹,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渠道贩来的信息,大多并非空穴来风。所以,她在庄上的大龄妇女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妈,您的床单、被套、枕巾用了快十年了,该换一换了。这是志文去年得先进个人,公司发的,给您用,尺寸正好。”大儿媳乐颠颠地跑进来,左手拎着四件套,右手在床和四件套之间比画着。而后,她弓身来到高低床边,娴熟地拆换起早已褪色、有几处甚至打过补丁的床单。
“嗯。啊。”聋老太更多时候,已经习惯用至简而空洞的语言回应儿媳。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她有一种感觉,大儿媳开始行动了。
“妈,房子拆迁以后,您就跟我和志文一起住吧!”大儿媳的语气里透着诚意,也夹杂着打探。
“嗯。啊。”她无法表态,更不会轻易答应,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去何从,或许,她自己都决定不了。
眼看,大儿媳手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铺上崭新的四件套,聋老太的小屋子让人感觉温馨不少。大儿媳感觉实在引不出什么新的话头,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并顺手带回了小孙子玩时落下的毛毛虫。
大儿媳前脚刚走,小儿媳蹭着热度,端着一碗热鸡汤,蹑手蹑脚跟了进来,还生怕打扰到老婆婆。聋老太猜想,小儿媳站在屋外应该有一小会儿了,一定听到了大儿媳的那番搭讪。在聋老太眼里,见风使舵方面,小儿媳不比大儿媳逊色。
“妈,以后您就不用做饭了。我每顿给您送点合口的过来。您不是喜欢吃素、吃清淡一点吗?现在,我和志武从健康养生的角度考虑,已经向您靠拢了。”
“嗯。啊。”
“将来,您跟我和志武住在一起,我一定把您伺候得好好的。”小儿媳直言不讳,表露出积极争取而又不容商量的意思。
“嗯,啊。”聋老太仍不置可否,继续打着哑谜。
小儿媳有些纳闷儿,聋老太虽不善言辞,却也并非是一个滑头婆婆,需要跟她用心机的那种。这些天,她总是摆出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聋老太耳聋更严重,或是得了什么疾患。可背地里细细观察,她似乎一点都不糊涂。小儿媳有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老太婆与小姑子订立了攻守同盟?那她的如意算盘就全部泡汤了。
小儿媳一开始以为,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大房。可聋老太对大儿媳虽未表现出反感,但并不热情。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小姑子。小儿媳回想起,庄里上了年纪的人能脱口而出的那句顺口溜——龙家的罐子,刘家的宝,只传女来不传儿,稀奇得不得了。她有些焦虑,平添一个竞争对手不说,究竟是传男还是传女,货在聋老太的肚子里装着。小儿媳心想,现在争取,虽希望渺茫,但总不能拱手相让,直接败下阵来吧!她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心虚。
平日里,聋老太已经习惯了看两个儿媳的脸色行事。常言道,苦媳妇熬成婆。如今的世道变了,苦婆婆做梦也难熬成媳。可人算不如天算,刘庄要拆迁了,家里的风向也变了,婆婆的好日子竟然悄无声息而来,她真的有些不太适应。她们假戏投入,聋老太却不得不配合,跟着真作。其实,她是极其难受的。
2
志文和志武两兄弟晚上下班回来,仍旧保持着向老母亲请安的习惯。这是为了报答父亲走后,聋老太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的似海母爱。当然,聋老太的儿女心也很重。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走出家门,亦如远隔千里,她就焦心。哪怕这一天不上班,他们都要在母亲跟前,露个脸儿。
在儿子眼里,聋老太的精气神一直不错。这得益于她吃得下,睡得香。老太婆一个人单过,活动自由,吃穿随意。她与两个儿媳少有交集,自然可以少作气。
今日,乍一看,聋老太面色有些晦暗。兄弟二人心里打起鼓来,四目相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一瞬间,他们似乎笃定地找到了答案。
“妈,您愿意和谁一起住就和谁一起住,我们尊重您个人的意见。”老大志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他知道,庄上发生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老太婆。
“老大说得对。在安置小区拿房子,我们弟兄两个,能分在一幢楼最好。这样就能天天看见妈了!”志武随口附和着。他清楚,自己的话一直不能作数。
“嗯。啊。”从心底里,聋老太倒是希望关于赡养她的问题,他们兄弟二人能先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合意,她就坡下驴;不合意,她只好倚聋作哑。
聋老太潜意识里感觉到,自从拆迁这档子事一出,兄弟二人当着她的面,满脸堆笑的背后,掩饰不了隔膜和分歧。他们成家以前,都不是见利忘义的人,甚至对妹妹也很谦让。聋老太估摸,两个儿媳,因为拆迁的事,没少吹枕边风。儿子的决定会最大程度考虑自己婆娘的想法。聋老太感叹: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当初,俩儿媳,她是一个都没看中。两个人长得是俏呱呱。只是在几件事上,聋老太发现她们的心眼太小,心机太重。儿子喜欢,坚决要娶。聋老太心想,自己不能做活蜡烛,打拦头板。这些年,一家人得过且过。婆媳、妯娌、姑嫂之间,难免也有些话,可并未出过满庄风雨的洋相。聋老太时常自我安慰,把现状维持下去,已很满足了。
刘庄上了年纪的人,提到聋老太,哪个都竖大拇指。四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刘立基英年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和一个遗腹子。以前,四个人的担子夫妻两个抬。刘立基一走,三个人的担子,一个孕妇来担,况且又要多一张小嘴。周边庄子上的好几个光棍汉,曾主动向聋老太示好,愿意“招夫养子”帮她分担。聋老太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是怕影响三个孩子的成长。
刘立基病重的时候,家里穷得实在没有办法。聋老太曾想托人卖掉她的陪嫁,那只青花瓷瓜棱罐。或许,刘立基深知自己病得不轻,城里的医院也回天乏术。抑或,他真的舍不得聋老太和三个孩子。他的态度相当坚决,死活不同意卖罐保命。他语重心长地对聋老太说:“明慧呀,我自己得的病,自己清楚,即便去了大医院,弄不好,也是人财两空。你不要再争了,还是听我的,留着吧!那个罐子,或许将来对你的用处更大。”
每每回想起来,聋老太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应当为刘立基赌一把。哪怕是人财两空。没赌,她心有不甘。她也深深地谴责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所以,刘立基病重时的影子在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提起那只瓷罐,就不得不提到聋老太的身世,聋老太本姓龙,因为早年的一次意外,把她的耳朵给炸聋了。所以,刘庄的人叫着叫着,就“龙”“聋”不分了。除了家人,庄上的人可能早已忽略了她姓什么,以及她的过往。
龙明慧原本出身于一个富裕家庭。她爷爷那一辈,开了几爿药铺,还走南闯北,兼做一些南北货生意。那是龙家的鼎盛时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父亲是三代单传,可能因为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花钱大手大脚。爷爷走后,他根本无心打理生意上的事,加之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整日沉迷于豪赌之中。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掉进朋友设的圈套,为时已晚,几乎输光了家当。从富甲一方到家徒四壁,聋老太没能见证一个家族的兴盛,却目睹了家道的中落。她的私塾经历,也因此戛然而止。
她小的时候,就曾听说家中有个传家宝——青花瓷瓜棱罐,是从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她父亲视若珍宝,一直亲自保管,连她母亲都不能碰。青花瓷瓜棱罐不知道被藏在哪儿,龙明慧不敢多问,未见过其真容。
然而,在她出嫁家庭贫困的刘立基的前几天,父亲竟决定,将青花瓷瓜棱罐作为陪嫁,让她带往刘家。龙明慧颇感意外,并坚决反对。她觉得,龙家的宝贝还是应该留在龙家。况且,龙家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母亲嫁到龙家后,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父亲整天不着家,她上要顾老下要带小。龙明慧心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带走青花瓷瓜棱罐,于情于理说不通。也许,祖上传下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就是为了镇宅之用。
父亲只对她悻悻地说了一句,丫头,带上吧,它将来或许对你的用处更大。继而,他用缺了两截手指的右手,掩面而泣。父亲发誓戒赌,才砍掉了自己右手的两截手指。当龙明慧看见他的残手时,陡然心生疑惑,青花瓷瓜棱罐是怎么得以幸免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给父亲下套,想侵吞龙家的财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难道他们不是冲着青花瓷瓜棱罐来的吗?她不自觉地就将注意力转移到青花瓷瓜棱罐的真假上来了。
虽不知父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龙明慧实在无法枉费他的一番好意。况且,她深信父亲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即使在潦倒之时。而将瓷罐带往刘家,总得有个名头,平白无故地带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过去,刘家人肯定要怀疑。这些,龙明慧的父亲早就想好了。不说青花瓷瓜棱罐是龙家的传家宝,就说这个东西传女不传男,是由龙明慧的母亲从娘家沈家帶到龙家来的。一时间,这则大新闻在刘庄也是传得沸沸扬扬。
龙明慧忐忑,如果瓷罐是假的,无疑给她埋了一个定时炸弹。
3
龙明慧嫁到刘家后,刘立基是一家之主。为了体现她对丈夫的尊重,那只陪嫁的青花瓷瓜棱罐也一直由刘立基保管着。也许是穷怕了,又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宝物,刘立基自然将其珍藏起来,从不抖富。
在刘庄,能算作文化人的,首当在旧社会教过私塾的“大先生”。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全庄人眼中的万事通。“大先生”这个人做事也很分门。哪家问些什么事,只要他知道,从不故弄玄虚,卖关子;只要算得上是隐私的,他全部憋在肚子里,绝不做“大嘴巴”外传。
有一天,刘立基趁两个儿子去上学,悄悄把“大先生”请进家门。他对龙明慧没有隐瞒,把“大先生”叫来,就是想验验青花瓷瓜棱罐的成色。他也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做出这么一个决定的。此前,关于瓷罐作陪嫁的事,他曾好奇地问过龙明慧几回。她有过犹豫,最终还是照实说了。龙明慧认为,她与刘立基夫妻间,已经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基础,她没有必要对他藏着掖着,更没必要对他撒谎。否则,真正到了要圆谎的时候,她可能要用十个甚至一百个谎言去堵漏。
她对刘立基的做法也非常理解,就是好奇心驱使。十几年过去了,他有一股想要知道真相的冲动,也是人之常情。龙明慧并不担心他会动什么歪脑筋。
“大先生”似乎做了充分准备,随身带来了一枚放大镜和一本线装书。他将用红绸缎包裹的瓷罐打开,仔细端详着,上摸摸,下摸摸,左看看,右看看。他左手扶着罐口,右手托着罐底,迎着光看了将近十分钟。接着,用放大镜对着罐口和罐底,注视了好长时间。看完以后,他又一本正经地翻开书,左对照,右比画。临走的时候,他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龙明慧想追问,又怕 “大先生”当面断言瓷罐是假的,让刘立基丢了面子。刘立基也及时给她使了个眼色。龙明慧会意,就此打住。
送走“大先生”,龙明慧不理解刘立基为什么不一探究竟。刘立基反驳,来之前,“大先生”就跟他打过招呼,水平有限,但知无不言。“大先生”如果确实为难,夫妻俩打破砂锅,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就让他现囧亮相了。
自从那后,龙明慧发现,刘立基与“大先生”走得更近了,时不时还送点东西给他。龙明慧问起,刘立基也是很含糊地说,与“大先生”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以后有什么事,还要请人家帮忙。龙明慧想问,又担心戳了自己的蹩脚。
问?不问?刘立基在世的时候,这样的思想斗争,龙明慧就一直没有停过。真的?假的?刘立基走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像个包袱一样压着她。再后来,糊里糊涂地过,她也不想了。想多了,她自己有压力。问多了,她又怕别人惦记上。
前些年,正当聋老太下定决心,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趁“大先生”脑袋瓜清醒的时候,向他打听点关于青花瓷瓜棱罐的事。不承想,“大先生”却一觉归西。谁也不知道,他带走了刘庄多少秘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拆迁的事横插一杠子,水落必将石出。两个媳妇已经盯上了。姑娘志玲和女婿学志那边,虽没传出什么话来,但瓷罐传女不传男的“家规”,可能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这下,聋老太感觉自个儿两头不是人。她想跟两个儿子交个底。一来怕瓷罐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自己兴师动众的,反而不好;二来两个儿子脱不过媳妇的扣子,各自在家中都是做不了什么主的,说了等于白说。她又担心自己像“大先生”那样,说走就走。兄妹三个再为瓷罐的事反目成仇、对簿公堂,宝罐反成祸罐。聋老太无法向死去的刘立基交代。想到这里,她老泪纵横。
恰在此时,志玲回来看望她。见她眼圈发红,明显哭过,便问,是不是又与两个嫂子斗气了。聋老太沉默不语。她不知道如何向女儿说。
母女俩聊着聊着,就提到了拆迁。志玲直言不讳,她和学志在家也交流过,巴不得哥哥他们能多拆几个钱,老母亲能有个安身之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私一样不要,拆迁款一分不争。只要哥哥嫂子孝顺一点。
志玲见自己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聋老太还是有些愁眉不展。她没忍住,还是说出了口,妈,最近迎兰子也跟我说了,两个嫂子变着法子巴结你,该不会是为了瓷罐吧?
我看就是这么个苗头。聋老太跟志玲说了实话。
这个传家宝,你还是留给你孙子他们吧!我和学志可没有非分之想。当初,我们想把你接回家住,也不是冲着你的瓷罐来的。
你和学志的为人,这么多年,我还不清楚?只不过你两个哥,没有大主意拿,整天听两个婆娘咕咕噜噜的。
志玲想想,也是,两个哥哥在家门面好看,却不能做主,只听两个嫂子的。不是为了老娘的事,她也懒得和他们沟通。现在,聋老太的小屋子要是拆掉,她住哪里?这事儿像个疖子一样,已经到了不挤不行的程度。
然而,在聋老太面前,她不能火上浇油。毕竟,要想通过这件事,使两个哥哥“妻管严”的毛病得到彻底转变,那是不可能的。她只得回过头来劝聋老太,最后就是没有着落,女儿女婿也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志玲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庄上也有不少人劝聋老太,一家人吃不饱,不如将女儿送人。她想想,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真是舍不得,咬牙挺了过来。几十年过去了,小棉袄长大了,变成了保护伞。她心里暖暖的,那些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
4
刘庄的拆迁工作,比预计的要顺利。十日之内,两百多户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工作量。负责刘志文、刘志武两户签约工作的,是街道村建科的张科长。张科长原是村里的书记,前两年上调到部门工作。他对刘家的情况是熟门熟路。这次拆迁,他又分别与刘家兄弟接触了好几次。他清楚,刘家兄弟的拆迁工作难有进展,主要还是翘在聋老太的养老问题上,就建议他们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张科长走后,志文就和志玲通了电话,转达了张科长的意思,并邀请她和妹婿一起来参加。次日,刘家就召开了家庭会议,志玲两口子属于列席。志玲他们在家就商量好了,带两双眼睛、四只耳朵去,看形势,听话音,尽量不插嘴。
可能在他们来之前,两个哥哥就有过沟通。对于聋老太的赡养问题,兄弟、妯娌四人一共议出了三套方案。第一套方案:从老大开始,聋老太一家待一个月,间隔轮着服侍。第二套方案:用聋老太小屋子的拆迁补偿款,再向政府多争取一点,买一间小居室,供聋老太单住,两家轮流照顾。第三套方案:让聋老太自己选择和其中一个儿子居住,另外的一个每月贴生活费。
聋老太如果生病住院,医药费兄妹三人均摊。与两个哥哥分摊医药费的事,是志玲主动提出来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赡养老人的事,两个嫂子没有扯皮,还比较爽快。志玲他们家也刚拆迁完,经济实力还可以,手上有不少积蓄。再说,平时,志玲也只是给聋老太买点小东西尽尽孝心。现在,她提出来分摊医药费,不管以后是不是需要实际支付,但从两个嫂子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这个小姑子已经让她们另眼相待了。
尽管最终以哪一套方案来赡养聋老太,全家尚未定论。但有关聋老太的安置问题,他们都是以第二套方案和张科长谈的。张科长听了以后,总觉得有些为难。因为中间的差距不是一两万,而是二三十万。虽然这间小屋子,评估公司认定,属于老人独居,按政策有六万元的补偿,可按主房的补偿标准确实无据可依。
张科长感到棘手。他参加拆迁的次数很多,涉及要赡养老人的,独子的倒好办,弟兄两个以上的、话多理多的,反倒难办。早搬早选房,老挂着,对刘家兄弟也不利,到时没有了好房源,工作更加难做。
张科长抓耳挠腮,又给出了一个主意,把孩子他们也叫回来一起商量商量。志文、志武想想也对,决定再召开一次家庭扩大会议,这次要将成员扩大到孙辈。因为,有些问题不光是哥俩的事,还牵涉下一代人。
一个周六的上午,白花花的大太阳照得人晃眼,没事的人都在家里躲阴凉。张科长那边催得急,刘家这边就被追着向前赶。志文和志武的儿子儿媳悉数到场,也是难得的一次家庭团聚。
家庭会议是在志文家堂屋召开的,聋老太正襟危坐在上首。这边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议论着,那边两个八九岁的男童嬉笑打闹。大人们谈正事,自然顾不上,反正大院的门已经锁上,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经过几轮商讨,他们形成了一个各方能接受、聋老太委曲求全的方案。志文妻子煞有介事地拿来纸笔,由志武执笔,一条一条写在纸上。
一、拆迁后,不为老母亲另购房产。
二、老母亲由刘志文、刘志武赡养,两家为其保留固定房间,每家轮流生活,时间一个月。
三、所有遗产归刘志文、刘志武兄弟二人所有。
四、刘志玲自愿均摊老母亲医药费。
五、老母亲个人所有的拆迁款,打入其银行卡,生活费按月支取。
以上协议属于内部的,但与张科长谈签约的事,他们商量还是要多争取一些。否则,聋老太的小屋子按六万元算,他们感觉确实吃亏。所以,对外的统一口径是要给聋老太买房单住。
考虑到各家都已有两处房产,四个小辈坚决反对再为聋老太置办房产。他们认为,房地产的前景并不乐观。
妯娌两个当然惦记瓷罐的事,聋老太话里话外,暗示有些贵重的东西,一定要等到临终前才交给他们。小姑子志玲也挑明了,刘家再好的宝贝,他们也不要。
刘家三兄妹代表各自的家庭,在协议上签字,按手印。
正当大家一起庆贺的时候,聋老太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乓”的一声闷响。他们的心又揪了起来。原来,南面聋老太的屋门是虚掩着的,不知怎么搞的,两个小家伙摸进去,玩起了躲猫猫。开会的一帮大人们都着急忙慌地从堂屋跑出来。他们特别担心孩子摔着、碰着。
站在聋老太屋门口的小家伙,知道闯了大祸,一边使劲抽泣,一边不停擦眼泪。老大问他,弟弟在哪儿?他指了指屋内木床的位置。屋里的小家伙倒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吭,也不知道他藏在哪儿了。
老二趴在地上,朝床肚里张望。小孙子看见自己的爷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二钻进去,一面拉孙子出来,一面探个究竟,看看是什么东西打破了。他发现,正是那只用红绸缎包着的青花瓷瓜棱罐,被摔得稀碎。他捏着两只瓷片,拱着屁股退回来。一大家子悬着的心,犹如跌入万丈深渊一般。
聋老太闻讯,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有气无力,面无血色。没过几天,聋老太走了。她走得很安详,当时儿孙都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