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莹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伴随美国“漫威宇宙电影”创作范式的成功,尤其是漫威体系对中国文化元素的借鉴与融合,激发了广大文艺工作者,尤其是电影艺术工作者的深思。《长安三万里》是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开篇影片,主创团队将目光瞄准唐诗这一文化富矿,立足长安这一千年文化古都,以高适的成长为叙述主线,讲述了高适、李白等中国脊梁的追梦故事,旨在用中国人的独特方式讲好中国故事,并从中探寻国漫电影的新兴培育土壤。
相较于《千古风流人物》《唐之韵》等纪录片对唐代历史文化客观、真实、全面的再现,国漫《长安三万里》选取“安史之乱”这一历史时段,在主观和客观、虚拟与事实的内部融通中,实现对唐代历史文化尤其是唐诗的再加工。各年龄的受众在高适等诗人的人生遭际中,照见自己的人生体验;在对唐诗等文化甘露的诗意发现中,汲取精神力量并唤起情绪共鸣。正如朱天称,国漫在展现民族精神、输出文化内涵的基础上,应努力构建影片受众的“全年龄化”,并加强与受众的互动交流。[1]
其一,在孩童形象中看到了童真童趣,在活的历史中实现对历史的温情追忆。相较于课本插画中抑郁忧虑的老者形象,影片主要刻画了两位富有童趣的孩童形象。影片中的小杜甫是一个活泼好动、天真烂漫、顽皮的豁牙孩童形象。他会躲在帷幕背后捉弄惆怅失意的高适,会领着高适偷听王维的八卦,会自豪地向高适科普岐王府的宴会情况,也会向高适倾述自己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的苦恼。不同于小杜甫的顽皮好动,小高适则憨厚老实。影片中的小高适是一个天资平庸的孩童。在同龄学童都能流利地背诵诗篇时,书本上的文字对小高适而言,仿佛是一排排小蝌蚪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这些蝌蚪字不仅是其不识字的形象表达,还是他字迹潦草的映现,更与后文他勤勉练字的情节相呼应。
除了借助富有童真的孩童形象,以丰富低龄观众的观影体验外,主创团队还通过精巧的情节设计为历史文化注入温情的特质。如:影片共挑选出48首大众耳熟能详的诗篇。熟悉的诗篇更“力透纸背”,幻化出一幅幅色彩绚丽、意蕴深远的诗歌意境,使文字在视觉效果上得以延伸,给予观众丰富的想象空间。再如:影片浪漫地化解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在李白抢胡姬的场景中,主创团队借助船只距离、人数变化等细节,侧面烘托了争斗场景的激烈性。家仆滑稽落水的场景及胡姬以一支舞化解这场争端的结局,凸显李白抢胡姬行为的戏剧性及其不羁随性的个性。又如皎洁宁静的月夜为高适与裴十二的比武营造了唯美的意境。此外,影片还利用肃穆的水墨画,凸显战争的激烈性与悲壮性,更借助今夕对比的技法,直观展现了战争对万物的摧残。
其二,在大唐史诗中照见不同的人生境遇,在雄浑的盛唐气象中,领略诗人墨迹下的诗意温情。不同于《千古风流人物》《唐之韵》《百家讲坛:诗歌唐朝》等作品选择“李杜”这两颗双子星,来窥探唐代诗歌背后个体与时代的沉浮,《长安三万里》将大器晚成的高适作为影片的叙述主角。区别于李白的知己常伴,影片中的高适常处于独善孤寂的生存状态,勇敢无畏地在世间盘桓。在“直趋长安,叩天子门”的追梦征途中,他始终宛如一只“孤雁”。影片中,“一只孤雁向南飞”“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等诗句无不是他孤寂心境的真实写照。在盛唐这个人人都会作诗的时代,他也喜欢写诗,但口吃的缺陷,让他连诗都读不利索,家境的没落与窘迫更加剧了他的自卑。可“三进三退”长安城都未能磨灭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不同于李白失意后寄情于琼浆玉液中,挥洒自己的豪情诗意。他则隐退梁园,勤能补拙,精进自己。暮年之际,他终于化作大鹏,直叩长安。
其三,在历史现实和想像虚幻的诗性互动中,呈现出一种诗性浪漫。《长安三万里》依据历史史料进行再创作,这必然涉及到历史真实与想象虚幻的问题。针对这一问题,主创团队回复道,在遵行现存历史的基础上,他们会对历史空白进行艺术加工,使整个影片贯连起来。[2]这就意味着《长安三万里》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超越对简单历史真实的复现,努力实现另一种历史真实。如果主创团队一味拘泥于对历史真实的复现,这不仅使影片无法与纪录片区分开来,也会削减影片的独创性和艺术性。
此外,为发掘中国文化蕴含的诗性逻辑思维,主创团队将高适等人的生命情感体验都内化于中国水墨画、诗歌等文化形态中,充分发挥中国水墨画和诗歌留白的文化特性。观众借助配乐、色彩搭配等方式,实现想象的类比联想,最终实现审美经验的内化与转化。正如何军达称:“中国的诗性逻辑带有传统文化的基因。”[3]198-200“这种诗性逻辑思维,使国人更有一种浪漫的方式去解读一些抽象的事物。”[3]198-200它带给人更多的联想和蒙太奇的想象。
值得注意是,《长安三万里》融入了纪录片的拍摄技巧。如:影片会依托人物之口或借助说明字卡等方式,对人物的生平、字号、历史事件、社会制度等加以科普说明,这类似于纪录片中专家解说阐释的角色。再如:《长安三万里》与纪录片《李白》在拍摄技法上存在相似之处。《李白》以各种方言诵读李白诗篇的形式开篇,《长安三万里》是以各种方言诵读关于长安的诗篇结尾。此外,纪录片《李白》以主人公李白骑着白马,遥望祖国的壮丽河山,一只大鹏从其头顶盘旋飞过,最终直上云霄的场景结束;《长安三万里》的末尾与之相似,只是主角换成了高适。
恢宏的盛唐气象催生了激昂的盛唐风骨。盛唐风骨作为盛唐的时代特征和精神气质,它反映了在开放包容、自信强大的时代里,人们追求建功立业、追求真理、追求美好,昂扬向上的一种精神风貌。正如张学松称:“盛唐风骨则具有一种昂扬蓬勃的气象。”[4]它蕴藏在诗歌、绘画、舞蹈等文学艺术形式当中,更内化于诗人的精神气度之中。它是盛唐的文化特色和精神品格,更是中华民族流淌数千年的精神底色。
其一,表现为身处盛世,当为大鹏的志气。无论是李白、高适、杜甫,亦或是出现笔墨较少的王维,他们都是追梦人。在追寻梦想、实现人生志向的征途中,他们砥砺前行,上下求索,表现出极具时代特色的坚韧与自信。正如《唐之韵》中记述,李白等诗人唱响了盛唐时代的一支支理想主义的高歌、一首首浪漫主义的诗篇。影片中,以“淡泊”著称的王维为获举荐机会,主动在宴会上献琴。出生商贾之家的李白始终坚信自己是大鹏,终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一日。即使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他仍怀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傲岸精神。此外,影片还巧设了裴十二与高适月下较量的场景,引出裴十二这一人物。她虽满腹才情,却因是女子而报国无门,只能在美酒佳酿中消耗自己的才情。即使她自嘲自己是个无才无德、消耗光阴的庸人,但其内心深处也同高适一样,渴望施展自己的抱负。
其二,映现为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气度。一方面,它表现为尊重和包容不同人的不同成才选择,展现了盛唐气象下个体的自由与独立。无论是畅游在诗的国度里,挥洒自己的傲然诗情,而年少成名的李白;还是驰骋在险恶的战场上,英勇杀敌,保家卫国,最终大器晚成的高适;亦是女扮男装游走于勾栏瓦舍,才兼文武,最终闻名扬州的“奇女子”裴十二,他们虽选择了不同的成才路径,但在成才的路上,他们却相互欣赏、相互尊重、相互学习和相互借鉴,最终呈现出各美其美的社会风貌。如:刚经历举荐失败的高适,会为李白的成功而喜悦,也会从李白的成功之道中,反省更正自己的追梦路径。正如辛晓娟在《百家讲堂:高山流水觅知音》中称,李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理想的样子。高适审视回忆李白的过程,本质上也是他审视自我内心,追寻自我成长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高适的成功既是他勤勉努力的成果,也是他互学互鉴、会通各家智慧的结果。初入军营,他依托李白教授的相扑术,争取到马队队长的职务,获得第一次征战沙场的机会。暮年的高适更是在吸取哥舒翰战败的经验教训和领悟相扑“以虚御实”的要义后,同严武合作,最终战胜了吐蕃军,实现了美美与共的和谐结局。另一方面,它体现为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兼容并蓄、多元并存的开放胸襟。影片中,主创团队通过绚丽的色彩和激昂的乐曲,展现了万国衣冠和四海诗书齐聚长安的盛唐气象。
其三,展现为昂扬向上,超然豁达的和气。恢弘的盛唐气象和激昂的盛唐风骨,促使人们在历经多难人生后,仍保有一份与过往和解,并满怀期待,展望未来的和气。影片中,潇洒不羁,被誉为“谪仙人”的李白也曾在挣脱一个个人生的“淤泥”后,一次次重整行囊,再次出发。初入长安,他自誉自己的才华抵得上一万个相识,一亿年的情谊,却遭受一次次的拒之门外。处处碰壁后,洒脱恣意的李白也妥协了,他试图借助入赘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出身。当被封为翰林待诏时,他认为自己自此之后便可功成名遂,却因一首诗被赐金放还。入世无望后,他转向探寻自己年轻时“修仙之道”的志向,却又陷入求道的瓶颈。困顿之际,永王的诱骗,让他再次选择入世。不久,因永王叛变失败,他被捕入狱,后逢天下大赦才免去流放之刑。此时,已历经人生大起大落的李白对未来仍保持一种超然豁达的气度,即“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人生感悟。相似的,高适在翻越一座座人生的高山后,主动放弃自己取得的功名,解甲归田,重拾起自己暂时搁置的诗歌创作。
“长安”作为盛唐文化的表征,其文化意蕴尤为深厚。近年,出现众多表现长安意象的优秀影视作品,例如:《猫妖传》《长安十二时辰》《唐朝诡事录》等。它们将中华文化与时代语境相结合,以中华民族独特的审美方式,向世人展现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体现了中华儿女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和传承中华文化的使命感,并试图表达了在世界舞台上讲好中国故事的追求和志向。
《长安三万里》中,长安兼具四重文化寓意。第一,它是盛唐的都城。“三万里”作为虚词,既指代古都长安辽阔的地域面积,也侧面暗示了长安繁荣昌盛的盛况。第二,它是有志之士渴望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理想追求的象征。“三万里”则暗指理想与现实的距离,隐喻高适、李白等人艰难不易的追梦征途。如:影片中“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这两句诗既表达了李白对友人的关心与担忧,也寄寓了他渴望重获朝廷重用、建功立业的期望。第三,它还指代中华文化。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侠人义士在思忆长安的过程中,挥洒大量的诗文墨迹。就以片尾展现的大量关于长安的诗篇为例,他们仿佛是往长安这个历史长卷里注入新故事,以赓续和绵延长安的千年繁华风韵。虽然长安屡遭战火屡次重建,但其文化传承和人文精神仍然得以延续。正是这些文化的赓续与传承,才使中华文化绵延不断,在岁月的洗礼和时光的沉淀中,依然散发着诗意的香醇和沉醉不尽的历史风华。正如影片结尾,高适感慨道:诗在,书在,长安就会在。第四,长安还是文化交流的盛地,三万里则隐喻了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交流的深远程度。世界各地的人不远万里欢聚长安,长安的街头巷尾无不弥漫着多元文化交流互鉴的文化气息。无论是美丽缤纷的服饰器物,还是街头演绎的歌舞杂耍等,他们汇聚长安,实现文化的融合与共享。中华文化又经长安向外进行更大范围的传播与交流。
诗在过去,在当下,更在未来;诗在中国,在华夏,更在世界。作为中华文化的瑰宝,诗歌已内化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与精神血脉。赵翼曾称:“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5]可见,李杜诗文的普及程度之高。影片出现的诗句和历史事件都是大众耳熟能详的,这不免会陷入“旧酒装新瓶”的创作误区。但《长安三万里》出圈的原因在于,它将人们熟悉的历史文化进行了陌生化处理。主要表现为以下的三个方面:一是,主创团队能“沉下去”,即:他们认真扎根于历史史料文献中,从中探寻历史“真实”。在还原历史的基础上,他们又能“浮起来”,即:他们充分发挥了创作主体的想象力与能动性。如:影片中李白自叙自己的遭际,向观众交代了自己创作《将进酒》的历史背景。为展现《将进酒》丰富的诗歌意蕴,主创团队充分发挥思维的类比联想性,创造性地将《上李邕》《大鹏赋》《逍遥游》与《将进酒》浑融联结,以表现李白思想深处交织联结的复杂情绪,并暗示他即将踏上艰难的求仙问道之路。二是,《长安三万里》别出心裁地从高适的新视角切入,重新激活了李白和高适的形象,尤其使高适的形象更为立体、生动。三是,作为长篇国漫,《长安三万里》充分发挥了文化的精神感召力,将个体的情感体验有机融入具体的剧情设计当中,以实现多元主体的跨时空对话和情感共鸣。
不可忽视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富矿除了唐诗外,还存在宋词、汉赋等文化样式。它们都值得中华儿女进一步去深入发掘。作为对美国“漫威宇宙电影”和中华传统文化的反思,国漫电影掀起一股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创作风潮。广大电影文艺工作者立志要制作出具有中国特色的、讲好中国故事的国漫电影,如:《画江湖》系列、《熊出没》系列、《魁拔》系列、《大护法》等;也出现一系列以中国神话传说为创作蓝本的作品,如:《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大鱼海棠》等。随着《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火爆,国漫电影似乎陷入了同质化的创作怪圈,正如成城称:“依托于本土神话体系导致的剧本单一性。”[6]追光动画虽一直立足于传播中国文化,但其先后上映的“新传说”“新封神”系列电影,部分作品也不免陷入了同质化的创作误区。
《长安三万里》作为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开篇之作,是对国漫电影创作方向和创作题材的新尝试与新转变。他们在人物形象、剧情设计等方面展现出一定的实验性与创新性,对诗歌、服饰、水墨画等中国文化元素的传播和展现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与此同时,他们也迎来了新的问题与挑战,即:如何协调好“陌生感”与“熟悉性”“纪实性”与“艺术性”的问题。创作内容的熟悉性可能会出现“剧透”的情况,继而会影响观众的观影感受。此外,他们还需吸取先前的经验教训,努力避免创作的同质化问题,即:协调好文化继承与文化创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