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煊 许美祺
(苏州科技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管理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9)
弓削达(1924-2006)是20 世纪后半叶日本罗马史学界泰斗,曾师从于日本知名世界史学者上原专禄。1989年出版的《罗马为何灭亡?》一书是弓削达积20 余年研究成果于一体的著作,该书阐述了基于“依附论”[1],结合战后日本历史学的思想和方法,并辅以他本人和同侪对冷战这一大时代背景的思考,提出了关于罗马帝国衰亡论的新理论。
弓削达运用“依附论”的“中心—边缘”结构,将“市民共同体”[2](P180)与周边地区的关系形象地比喻为“磁场”。“市民共同体”如同磁力中心一般,向周围扩散自己的同化力,地中海各地区均分散着类似的“磁力中心”,同时围绕这一中心形成“外围共同体”,即“小中心”与“小边缘”。[2](P176-177)因此,由众多“磁力中心”组成的罗马帝国与地中海世界成为亚欧大陆西端的“大中心”。与这个“大中心”相对的则是“大边缘”,也即通常所说的“蛮族世界”。由此在古代的亚欧大陆西端便形成了众多的“中心”与“边缘”。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作为“地中海世界”的“中心”地位又是如何最终让于“蛮族世界”?
“去杀、去偷、去抢,他们竟把这些叫做‘统治’;他们制造了一片荒凉,却称之为和平。”[3](P81)这段经典名言来自于《阿古利可拉传》所载不列颠人的领袖卡尔加库士(Calgacus)在对决罗马大军时震聋发溃的发言。尽管如此,正如弓削达所指出的那样,这篇演说辞实际反映了塔西佗作为罗马上层阶级对“罗马和平”的看法。[2](P196)
弓削达认为“罗马化”即“奴化”。他的依据主要来自于阿古利可拉在不列颠所推行的政策。[2](P195)通过对比阿古利卡拉和卡尔加库士的演讲,弓削达指出,卡尔加库士发言的核心是民族自由,阿古里可拉(Agricola)的发言却充斥着掠夺思想。[2](P199-200)卡尔加库士的发言揭穿了罗马“和平”的谎言,弓削达指出,罗马帝国具有侵略性的本质,所谓“罗马和平”就是血腥的统治和对世界的强盗行为。[2](P195-196)“罗马和平”的骗局成为地处“中心”的“地中海世界”的对外政策。“地中海世界”内部的“黄金时代”又是怎样的呢?弓削达主要从罗马社会经济的角度进行阐释。
虽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否每个人都能通过这些“大路”前往罗马?在弓削达看来,帝国时包括道路在内的罗马公共设施均为皇帝所垄断。利用这些公共交通设施仅是少数人的特权。与此相对,道路附近的居民不但无权使用这些道路,还要背负维护道路的沉重负担。因此,对于古代地中海世界极为重要的谷物贸易不得不转向比陆上运输更便宜但通行时间短且风险又大的海上运输。这意味着罗马道路网的修建并未使普通居民获益。[2](P49-50)海上贸易不但难以“远水解近渴”[2](P62),还因罗马帝国自身经济格局的变化而逐渐走向衰落。
帝国经济的原始性和局限性在社会上的具体反映又是如何?帝国时代,社会各阶级的财产差异极其严重。虽然农业是帝国的支柱产业,但这并不意味着农民过着富裕的生活。[2](P59-60)工商业者的情况更为糟糕。帝国的商业活动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工商业在帝国经济总量中所占比例不高。[2](P73)工商业者的地位更为低下,少数致富者只有投资土地才可能提升自身的地位。[2](P62-63)奥古斯都(Augustus)规定骑士阶层的最低财产限额是40万塞斯退斯。不过,弓削达指出,这一数额也仅能满足基本生活水平的最低要求。[2](P113-114)这意味着绝大多数罗马人与“无产者”无异。与此相对,人数不超过1000的大富豪是亿万财产的拥有者。[2](P113-115)通过获取战利品、高利贷资本、公职贪污以及政治斗争没收对手财产等手段,罗马上层的少数人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与罗马公民体面生活要求的最低财产限额为40 万塞斯退斯相比,小普林尼拥有2000 万塞斯退斯的财产,然而他只是一个中等阶层的元老。[2](P117)巨额的财富导致罗马社会盛行奢靡的拜金之风,以罗马巨富集团为主角,产生了各种难以形容的生活方式。[2](P90)因此所谓的“罗马繁荣”只是极少数人的“繁荣”,[2](P103)约占总人口1/3 至1/2 者都是依赖国家经费的贫困者。[2](P89-90+113)
与“地中海世界”相对的是处于“边缘”的“蛮族世界”,也即被希腊罗马人视作“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当“地中海世界”的局限性暴露无疑时,“蛮族世界”则展现出了蓬勃的发展力。塔西佗在它的著作《日耳曼尼亚志》中对日耳曼欧洲的民族分布、各民族习性、民族间的冲突做了概述,这份文献给人的印象无疑是日耳曼尼亚的分裂与未开化,但即使如此它也反映出日耳曼尼亚的某些进步的因素,尤其是靠近罗马边境地区的部落已经开始受到罗马商品经济的影响。[3](P105)弓削达认为“地中海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巨大向心力的“磁力中心”,其统治的“文明果实”对“蛮族世界”的人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2](P181+211)而“地中海世界”的“再生产”也离不开“蛮族世界”,这尤其体现在人力方面,如农业所需的奴隶劳动力以及最重要的军队所需的士兵。[2](P183+206)弓削达所指出的“地中海世界”对“蛮族世界”的吸引力与依赖将对两者的关系产生巨大的影响,这将在下文得到阐释。
当作为“地中海世界”的统治者们还沉醉于虚假的“繁荣梦”和“和平梦”时,殊不知已大难临头。康茂德(Commodus)死后,罗马元首制政体的弊端已经越来越明显,塞维鲁王朝诸帝对士兵的纵容最终导致军队失控。随着上述的虚假“繁荣”日益露出马脚,罗马帝国经济衰退的现象逐渐凸显。虚弱的罗马军队不仅自相残杀,还在外敌入侵面前节节败退,经过内忧外患的三世纪危机,实力受到削弱的罗马帝国步入了其晚期历史。
与“地中海世界”的衰落相对的是“蛮族世界”的发展壮大。经过1-4世纪的发展,“蛮族世界”早已不是《日耳曼尼亚志》中描述的那种“分裂的”“未开化的”状态。“蛮族世界”不仅形成了国王与随从的紧密关系,更出现了更大更稳固的政治联盟,[4]以此为基础蛮族在“地中海世界”的“文明生活”吸引下,开始大规模进入亚欧大陆西端的“大中心”地区。蛮族进入“地中海世界”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军事侵略的方式夺占罗马帝国境内土地;另一种则是成为罗马帝国的一员,为帝国效忠以在“地中海世界”中赢得一席之地。但无论是哪种方式都无法回避一个现实,即蛮族进入“地中海世界”已成为无法阻挡的趋势。
面对日益涌入的蛮族,“地中海世界”人对之情感日渐复杂,这成为弓削达在该书中论述的重点内容。在讨论晚期罗马帝国的“日耳曼观”时,弓削达将主要的思想家分为两派:一派为“接受派”,代表人物为皇廷辩论家提米斯提乌斯(Themistius)。此人在为皇帝瓦伦斯(Valens)与瑟文吉人(Tervingi)签订和约一事做辩护中将所有人性中的“恶”视为蛮族的品质,并称皇帝的任务是“教化”他们“克制欲望”。皇帝施“爱”于所有人,“蛮族”如今也应成为皇帝施“爱”的对象。[2](P212-215)另一派则为“排斥派”,如阿米亚努斯主张驱逐蛮族,同时通过复古式道德改革复兴罗马。西内西乌斯(Synesius)指出罗马军队要由罗马人组成,应当将蛮族从军队中驱逐出去。[2](P221)在蛮族入侵和帝国衰落的背景下,“反日耳曼人”似乎成了罗马帝国统治阶层攻击政敌的一种“政治正确”和话语权。随着帝国的分裂和匈人的到来,蛮族群体大规模进入“地中海世界”。狄奥多西一世(Theodosius Ⅰ)统治时期,许多蛮族将领成为帝国政治中的首要人物。“反日尔曼人情绪”进一步被推高到“非理性”的程度。在此背景下,东西罗马帝国都爆发了一系列严重危机。在西罗马表现为摄政斯提里科(Stilicho)被处死和410年罗马的陷落;在东罗马则爆发了盖伊纳斯危机。在西部,“反日尔曼人情绪”的危害甚为巨大。弓削达对此予以强烈批判,他指出作为“中心”的罗马人长期以来无视行省属民和蛮族的权利,将帝国的繁荣建立于“边缘”人民的苦难基础上。对于这种现象,罗马人不是无视就是不以为然,这将成为“地中海世界”的致命伤。[2](P202-203)拉文纳宫廷无视历史发展的现实,处决得力摄政斯提里科,导致西罗马日后再无如此实力的人物掌控民族大迁徙的浪潮下的局势。不仅是国内如此,拉文纳当局在处理与西哥特人关系时也受这种非理性的情绪驱动一味不现实地反对西哥特人的主张,[2](P201)这最终导致双方关系破裂与罗马城遭受洗劫。[2](P206)
盲目的“反日耳曼人情绪”最终导致了西罗马政府的覆灭,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吗?事实上,恰如弓削达指出的那样,蛮族并非真心想毁灭罗马帝国,他们只是希望能在“地中海世界”获得一席之地,在此基础上为罗马帝国效命。但是,罗马人基于自身的文明优越感无视“边缘”人的诉求,一味地排斥日耳曼人。文明世界的存续永远离不开与第三世界的和平与共同繁荣,[2](P228)弓削达的这一结论有着深刻的现实背景。战后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推动了日本“大民族主义”思想的抬头,其影响主要表现为日本国民意识形态愈加保守化、日本民族高度优越感、对“大国”地位的追求和对既得利益的保护。[5]弓削达在后记中指出这本书正是这种现实关切所需,这种关切体现为包括日本在内的发达国家对可能失去现有地位的担忧。[2](P229)该书创作于1989年,此时正处于冷战结束和世界格局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日本通过经济发展进入世界的“中心”但也引起美国的恐惧和敌意。[6]在即将形成的新格局中,日本怎样处理同美国和第三世界的关系正是本书力图回答的问题。[2](P231-232)
首先,该书的主要叙述焦点理应是罗马帝国的衰亡,但全书却花费大量篇幅重述作者在过往著作中早已讨论过的问题,对于回答这一问题至关重要的帝国晚期史却着墨不足。该书的中心论点是从“边缘”取代“中心”的视角看待蛮族新王国取代罗马帝国这一历史过程,但对于这一过程的描述却不尽详细。“中心”与“边缘”相对存在。然弓削达的描述重点集中于“地中海世界”,而缺少对“蛮族世界”的叙述。“边缘”对“中心”的取代过程也并非仅局限于本作所列的4—5世纪。“古代晚期”理论的时间跨度长达数百年。因此,“中心”与“边缘”的冲突互动必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皮郎的笔下,取代西罗马帝国的蛮族新王国大都遵奉罗马原有的统治结构,并奉东罗马皇帝为共主,“地中海世界”原有贸易仍然继续存在。[7](P67)这从一个侧面证明并未像弓削达力图展示的那样,“地中海世界”失去向心力。
其次,该书仅是强调“反日耳曼情绪”对罗马帝国灭亡的作用而忽视其他因素,令人难免觉得有断章取义之嫌。事实上,尽管“反日尔曼人情绪”在晚期帝国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但绝非占据决定性的主导地位,帝国的危机是复杂的、多方面的,需要进行综合考察得出结论。此外,“反日尔曼人情绪”并非只来源于所谓的“中心”优越心理。这一情绪的产生无疑主要来自于自3世纪以来日耳曼人对帝国频繁发动的大规模入侵。日耳曼人带来的危机更表现在帝国的经济状况上,日耳曼人和匈人在入侵时大肆蹂躏帝国土地,直接影响帝国的财政收入。攻占北非的汪达尔人禁止谷物向意大利出口的政策直接引发了罗马城的饥荒。[8]
最后,作为当代社会理论之一的“依附论”能否完全运用于阐释前近代历史?“依附论”根植于现代国际秩序的框架,其内容无论是经济的,还是政治的,都建立于现代世界的复杂性基础上。[1](P74)在经济方面,“中心”国家主要是依靠剥削“边缘”国家的剩余价值以实现自身繁荣。这种剥削建立于复杂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上,与之相较,古代经济模式较为简单,不足以实现这种经济上的依附关系。若没能实现经济上的强有力的“依附”关系,那么政治等其他方面的依附力度也难以达到较高程度。实际上,“蛮族世界”包含罗马帝国未占领的2/3 的欧洲。与罗马帝国产生直接紧密联系的只有紧邻帝国边境的一些部落,越往东北欧罗马的影响就越小。[3](P105)双方简单的经济关系和有限的交往范围,很难说罗马帝国如同现代的“中心”那样“压制”了“蛮族世界”的发展。且从整个写作框架上来看,弓削达对于“地中海世界”与“蛮族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形成过程的细节问题缺少足够描述。因此尽管“中心—边缘”结构对于理解罗马帝国与蛮族世界的关系以及罗马衰亡问题具有一种新视角的意义,但如此将现代理论运用于古代世界的实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弓削达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研究并未遵循西方学术界的传统框架,以日本学术界的思潮和第三世界国家的视角为基础,运用依附理论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罗马帝国衰亡论的解释框架。对于作为邻国的中国思考如何以具有中国特色的方式和视角研究罗马史而言,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弓削达在其著述开篇就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认为它们依靠优势力量维持虚假的和平与积累财富,导致世界上许多国家和民族处于贫困之中。[2](P19-20)这是当今全球化世界面临的现实问题,也是“依附论”产生的现实依据,但今日的问题或许在过往的历史中就已有先例。弓削达敏锐地察觉到由发展程度各异的各国家和民族所共同构成的“地中海世界”是现代世界的“绝佳实验室”。[2](P19)将现代世界的问题追溯至遥远的古罗马时代,借古喻今,指出当今世界面临的问题及其应对措施,这对解决当今世界的全球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因此,弓削达的这部著作具有结合史学与当今关切的特点,这也是当前古史学界历史写作的一种新范式,尽管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但仍不失其学术意义。该书的经验表明,在进行历史创作时应立足于本国实情和自身学术传统,在适度借鉴西方的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创作具有本国特色的史学著作,建立过去与当下的联系,体现“以史为鉴”的历史学应有之义并反映本国的时代关切,这或许是我国罗马史研究的一种可供参考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