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家(下)

2023-03-14 07:50:44浙江王春华
垂钓 2023年2期
关键词:柳莺金源大野

文/浙江·王春华

我请老刘吃饭,谈谈《大野》的事。

老刘是个不懂拒绝的人,好啊,你选地方,我正想跟你谈谈。

老刘这个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大野》一直是他主编,这段时间,我的稿子跟不上,老刘火气就撞上来了。他苦于无米下锅,我何尝不是饿肚子。建平失踪了,把我俩一块儿困住了。原本我和建平是一条鱼线上的鱼,现在多了个老刘。电话里老刘说,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有紧迫感!

什么意思?想吓唬我?还是报社有变?

我并不十分在乎《大野》生变,主要是我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如果再回到报社跑稿子,我的生活节奏又乱了。关键是我老婆对我期望值很高。一想到《大野》,我就恨建平,建平一竿子把我打到水里去了。

我必须请老刘给我圆一个场。社长对我不错,那是以前,我给他争脸,给报社所有员工带来一块很大的福利,《大平报》员工的奖金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但如果没有我的贡献,连基本工资也休想保住。现在呢,《大野》无米可继,可能会出现长期的粮荒,一旦《大野》出了问题,我的读者不买《大平报》的账了,我将是报社天大的罪人,社长一怒之下炒了我,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我在杨柳巷一条小弄里找了个私房菜菜馆——小丁鱼馆。饭馆的名字听起来小家子气,你去尝一筷子,就知道小丁比建平更有大家风范。小丁比建平更可恨,建平是钓鱼的,钓了鱼放生,向大家炫耀他的钓技;小丁是做鱼的,把鱼做成了人间至味,他俩一起把鱼往死里逼。

开饭馆的小丁,是我的哥们儿,早几天,小丁说想跟建平学钓鱼,认下建平这个师傅。我答应了小丁,还没跟建平说,建平消失了。小丁最擅长做鱼,我不喜欢吃鱼,看见鱼,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褚云,想起鱼拓。鱼为了别人的审美,牺牲了自己灵魂、尊严和身体。挂在长廊镜匣里的鱼拓,连鱼腥也没有。

我先到了,跟小丁说一声,小丁,真是不巧,建平出了个事儿,暂时不能见你,过一阵子再说。

小丁说,哥,没事儿,柳老师没时间,我再等等,你请张柳老师的相片,我在店里挂挂,压压店里的虚气。

小丁真聪明,把建平的照片挂在墙上,让吃鱼的人观瞻建平的风姿,证明他和建平的关系不一般。

上了墙的建平,会不会也是一张鱼拓?

小丁说,哥,你的客人喜欢鱼生不?刚进了一条草鱼,这时候吃草鱼好,鲜甜,要紧的是这条鱼来自千岛湖,鱼肉细嫩,肠子透亮,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是一条贵族鱼。小丁可真能编,比老刘本事还大。

我问,小丁,你认识褚云吗?我担心小丁的草鱼是褚云做过鱼拓的。

小丁问,哥,褚云是谁?

我看着小丁的眼睛,小丁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

据说褚云跟钓鱼家学了一招,不知是喂一种药,还是给鱼做按摩,也可能是针灸,鱼分明没了呼吸,静静地躺在宣纸上,拓完了,往水里一放,鱼又活过来了,游来游去的。褚云做完了鱼拓,会不会也放生呢?

小丁问,哥,是现在做,还是客人来了再做?

我说,过一会儿吧。

老刘这人疑心很重,咸鱼也想吃活的,不亲自看着小丁杀鱼,他是绝对不会动筷子的。

老刘来了,捏着空荡荡的文件包,跟我打招呼。老刘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特别爱讲究的文化人。他的头发不密,几根细黄的头发拢上去,脸上油光光的,显得脸特别大,像一条肥胖的鲢鳙。今儿老刘穿了一件短袖,别着一枚亮闪闪的胸针,腕子上挂着一串珠子,我看了一眼,正宗的海黄。老刘一抬腕,珠子哗啦响一声。下边西裤黑皮鞋,皮鞋永远光洁如新。在老刘看来,这套装束是休闲装,如果在公共场合,老刘一定西服领带。

我给老刘介绍小丁及其厨艺、经营理念。小丁从不接待未提前约定的客人,每晚上两桌,也可能一桌。小丁认识不少大平的大老板、层次很高的官员和漂亮女人,回头客很多。我这样介绍,是给老刘一个信息,小丁的收费特别高,小丁做的鱼,大平其他餐馆都没法儿比。

老刘哈哈笑,小丁,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人不可貌相,往后多来走走,见见景致。小丁说,领导,欢迎您常来,提前给我一个电话,带人来也行,多了不行,三五个人吧。领导,您先过来看看鱼,您把鱼选好了,我再动手。

老刘故意说,这么麻烦啊,好啊,好鱼配好手艺,你们做饭馆的,要紧的是把鱼做好,喝清水的东西,做不出鲜味来,可对不起鱼。

鱼馆里有一大面墙,像一个水晶宫,一群群鱼游来游去,比褚云的鱼拓还齐全。这可能是老刘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鱼,眼花缭乱,好像哪一条都应该吃,哪一条都无比鲜美,老刘脸上有了痛苦的表情,他有点儿犯晕。选择是痛苦的,比没得选更让人沮丧。小丁陪着老刘,一种鱼一种鱼地介绍,种类、产地、习性、做法……那么有耐心。他不敢向老刘推荐,一推荐,客人一定认为是不好的。老刘走完了整面鱼墙,像看了一场盛大的选美比赛,不知应该给哪一尾鱼戴上皇冠。

老刘又走了一遍,小丁又介绍了一遍。小丁偷空看了我一眼,我没法给老刘建议,我一建议,老刘肯定以为我图省钱。老刘最后说,小丁,丁老板,这季节吃什么鱼合适?

小丁舒了一口气,领导,这季节最好吃草鱼。

老刘看着小丁,好像小丁是一条草鱼。

老刘说,你说说看,吃鱼还分季节?

小丁说,这季节草好,青草鲜润,吃一口鲜草,喝一口清水,您替鱼想想,多自在啊。鱼的心情好了,长得就好,味道也鲜美。这季节水好,进了雨季,水变浑了,难说水里没有重金属,喝了浑水的鱼,做出来不鲜甜。

老刘哈哈一笑,那就来一条草鱼。

草鱼箱里只有一尾鱼,老刘就有点儿不高兴,以为我和小丁串通好了的。老刘问,怎么就一条?人家挑剩下的?

小丁说,可不是,这条鱼下午刚到,领导,千岛湖的鱼,它就是个稀罕,您知道这条鱼是怎么过来的吗?空运!

老刘眨巴着眼睛,空运一条鱼?小丁说,当然不是一条,我要了三十条鲢鳙、二十条翘嘴、十条胖头,再三恳求人家,那边说,草鱼断货了,就给了一条草鱼。不是领导早来一步,兴许您就吃不上了。

老刘又去看草鱼,草鱼箱里一条很大的草鱼,鱼头金黄,鱼鳍带着一点红,流线型的鱼体,很好看。我仔细看着这条草鱼,觉得眼熟,会不会是上个月建平放生的那一条呢?

小丁介绍说,领导,这条鱼,以我的判断,八年鱼龄。

老刘又看小丁,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丁说,您看,鱼鳞比铜钱还大,鳞片黄里带着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是一条美人鱼。

老刘说,那就杀这一条!

小丁捞了鱼,放在菜板上,把鱼杀了。我心里猛地一疼,就有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慨,今天我就是鱼肉,老刘就是刀俎,我情愿躺在案子上让老刘杀。

小丁问,领导,鱼鳞要不要?

老刘怪怪地说,鱼鳞也能吃?

小丁说,鱼鳞很美味,加一点胡椒粉,加一点米醋,做出来的汤汁比牛奶白,撒一点儿香菜,那味道美极了。

老刘说,那就来个鱼鳞汤。

小丁又问,除了鱼生,您喜欢清炖,还是黄焖或红烧?

老刘说,清炖。我最不喜欢川菜,放了豆瓣酱、花椒、麻椒,鲜味遮住了,满口里麻辣,啥鱼也是一个味儿。

小丁刀法纯熟,游刃有余,腕子上缠一条毛巾,按住鱼头,鱼鳞刮子唰唰地走了一遍,鱼鳞就刮得干干净净了。一枚枚鱼鳞,像一枚枚铜钱,被小丁收进鱼盘。去头去尾去鳍,刀刃一片,鱼身一分为二,去骨去刺去边角。收了下料,小丁把刀一斜,一片一片鱼生,从刀口落下来,鱼片晶莹透亮,跟蝶翅儿似的。老刘拈起一片,往嘴里一扔,吧唧着嘴赞叹道,真是好刀法!

我和老刘坐到桌前,面前上了一壶茶。老刘打开公文包,抽出一条细白的纱绢,把茶盅擦了一遍。老刘说,建平有动静吗?我说,目前还没有消息,我正在想办法,挖地三尺,也要把建平找出来。

我给老刘斟茶,老刘端起来闻闻,什么茶?

我高声问,小丁,壶里是什么茶?

小丁在厨房说,云雾茶,贵定的云雾,今年的新茶。

老刘品了一口,咂咂舌头说,还行,味儿清新。贵定的云雾是贡茶,是苗栗茶,可不一般,产地很少,只有贵定的云雾镇产的茶才是正品,云雾是清朝八大名茶之一。老刘不愧是编辑,学识渊博。

刚才你说到哪儿了?老刘问。

我说,我正在四处找建平,放出去了很多眼线,全国的钓鱼名家我都熟,建平跑不了。

老刘说,关键是眼前,怎么办?我可以等,读者能等吗?说真的,《大平报》一张大报,可是有几个看的呢?吸引读者眼球的就是《大野》。我敢说,没了《大野》,不说你我,社长也没法跟上边交代。你说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眼皮跳了半天,我怕失态,故意把筷子掉到地上,正巧小丁的铲子咣当了一声,我想起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我和刘备当年一样,把老刘骗过去了。

老刘仍在循循善诱,在找到建平之前,《大野》绝不能空着,这个空一旦被别人填上了,我倒好办,我是做编辑的,谁的稿子我都能用,关键是你。

老刘把我说紧张了,是啊,我不是《大野》的承包户,只要是适合《大野》的,谁都可以补这个缺。我说,我倒有个替代方案,眼前救急没问题。我把我的方案说了一遍,老刘思索半天,点头说,行是行,只能解眼前之困,三期五期没问题,时间长了,你有多少东西往里填?再说,金源儿能让你曝光她和建平的关系?柳莺是大平的纳税大户,一不小心捅了娄子,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上了一碟鱼生,老刘夹了一筷子,仔细地品,不错,小丁说得没错,是很鲜甜。老刘喜欢鱼生,就那么一碟,我戳了一筷子,我尝到的没有老刘说的鲜甜,是水的味道,是千岛湖特有的味道。

老刘说,你和建平在千岛湖待了多长时间?我很喜欢你写的千岛湖的文章,有湖水的味道、天空的味道、鱼的味道,关键是有建平的味道。

我说,等找到建平,咱们一块儿去千岛湖。

老刘忽闪着眼皮说,可以呀。这些年,你可没约过我一次。

老刘一口一个建平,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两年我约过社长,约过总编,一次也没约老刘。我笑笑说,我以为你不喜欢钓鱼呢,一直没敢打搅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老刘说,钓鱼钓的是境界,建平身上有大境界,才钓出了名声,一般的钓鱼家我看不上。比方说喝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对的人,喝什么茶!

小丁端上鱼鳞汤,一人一小盅,鲜香弥漫,老刘品了一口,哈,真是不赖,没想到鱼鳞汤这么好喝,太鲜了,味道极鲜!

我把我的鱼鳞汤推给老刘,介绍说,鱼鳞汤是好东西,补钙,养胃,去湿气,要紧的是强肾壮阳。

老刘迷茫地看着我,是吗?

他喝了两盅,好像不解渴。我进了厨房,小丁说,刷锅了,哥。

我问,刷锅水呢?

小丁倒了一碗刷锅水,好在老刘没品出来。

上了一盆清炖鱼,吃了几筷子,老刘对小丁的手艺赞不绝口。

我问老刘,下边咱们怎么办?

老刘说,什么怎么办,先按你说的办,把褚云的故事捋一捋,我给社长看看,最好把读者的嘴巴堵住。

吃完了,老刘净了手,喝了一口茶,又漱了清水,把口里的浊味打下去。老刘说,这顿饭吃得真叫个舒坦,你小子别吃独食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叫上我。

我满口应承下来。

老刘说,给你透个信儿,《大野》可能要竞争,你心里有个数儿。

我心里发毛,问,怎么竞争?

老刘说,你知道苏浅浅吗?

我点头,苏浅浅是报社的当红花旦。

老刘说,苏浅浅想弄一个田园式的。

约金源儿费了不少周折,推三阻四的,好像我求着她。金源儿冷淡地说,有事在电话里说。以前金源儿可不这样,她和建平是师徒,我就是她的师叔,当初,金源儿是走我的关系才认识了建平,我不点头,建平未必认她这个徒弟。建平对社会上的事基本不懂,又是假清高,虽然没明确我是建平的经纪人,但这一点金源儿不承认也不行。柳莺想见建平,也得请教我,也得让我给她安排。

对金源儿,我还是有办法的,我说,你没时间,我正巧有事去电视台,一会儿咱们见个面。金源儿刚离了婚,关于她的传闻有很多,有说她跟柳建平相好的,有说她和某个企业家好的,我去电视台找她,很可能会给她再加一条花边新闻。金源儿说,好吧,你找地方,给我发个位置。

跟金源儿见面,不能去小丁那儿,上回请老刘,我花了三千,金源儿在我心目中不值这个价钱。再说,我跟小丁熟,小丁跟我媳妇熟,让小丁的嘴巴一渲染,我媳妇肯定跟我过不去。我找了一间茶馆,这一次,我准备和金源儿长谈,得找家有点心果子的。这些年记者没白当,大平的角角落落没有我不知道的,我想,还是安排得稍远一点儿,省得金源儿半路溜了。

我选在大荷溪,我喜欢那儿的环境,有水,有柳,有荷,有水雉。我特别爱听水雉的叫声,那声音,不脆,不闷,不尖锐,也不辽远。嘀嘀,嘀嘀,水雉一叫,心里顿时清幽了起来,叫人陡起怜爱之情。不像蝉叫,叫得人满脑子疼,也不像画眉,画眉的叫声有点儿俗气。我喜欢大荷溪就是从水雉的叫声开始的。

我想安排得离褚云近一点,倒不是请两个女人一块儿喝茶,金源儿未必不知道褚云住在大荷溪,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很准,往茶室一坐,金源儿一定会感受到另外一个女人对她的压力。上一次我去找褚云,在她的别墅不远处发现了一间茶室,特别适合聊天。聊天不同于吃饭,吃饭图热闹,喝茶聊天,没个清幽的去处,茶也不香,茶味一淡,再话不投机,谈兴就败了。

我先去大荷溪预订了一间茶室,跟老板说好了,上云雾,上茶点,最后一碗清面,清面之后,一人一小杯菊花羹。开茶室的是个美女,起初我以为是褚云,到了跟前才看清不是。美女各有其美,也有很大的共性。这个美女老板也是一袭淡蓝的旗袍,款式跟褚云穿的大同小异,也是水波纹,略有不同,女老板的胸前绣了一朵莲。

不能让金源儿开车,我开车接她,主动权在我手里。回到大平,我找了一个角落,给金源儿发了一个位置,金源儿微信说,马上到。我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吸烟,近几天,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思绪很凌乱,建平一个离婚,把我平静如水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

我有时候会想,建平会不会自杀了呢?这么一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一想,不可能,他正如日中天,怎么会自杀呢?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看我如何张皇,看金源儿如何痛苦,看柳莺如何惆怅。他不可能自杀,如果自杀,也是我,《大野》像一副绳索,读者像绞肉机,下辈子我绝不当记者。

我的身后“喂”了一声,金源儿到了跟前。今天怎么了,不是穿盛装的日子呀,金源儿也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旗袍是素面的,挺括、利落、大方,把她的美放大了。水波纹不适合金源儿,胸花也不适合,她属于特别了解自己的人,穿什么激荡人心她穿什么。金源儿太丰腴了,同样一款旗袍,茶老板穿是骨感,褚云穿是韵味,穿在金源儿身上则是肉感。说肉感有点儿过分,金源儿的美更真实,更有生活味儿。

我盯着金源儿看,可能有点目不转睛。金源儿说,知道吗,你的眼神,特别像个渣男。怎么样?金源儿转了一个圈儿,旋起的风扑了我一脸。

我说,我不是看你,我是看旗袍。金源儿笑着说,我就那么没有女人味?

她的咄咄逼人让我对今天的谈话有了忧虑。说实话,我没有单独面对美女的能力,尤其金源儿这样能说会道的。我打开车门,把金源儿请上车。金源儿望着车外飞速而去的金柳,问道,你带我去哪儿呀?

我没回头,我说不过她,直接往城外开。

金源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脑后发凉。她说,我知道你去哪儿,大荷溪!接着又笑,我昨天才来做过采访,老板可是个大美女。

这就是金源儿,想拿住她很难。

金源儿问,建平有动静吗?怎么这点儿打击就垮了?这可不像建平,你联系建平了没有?

这应该是我问的,在我约她之前,她已经料到我会找她,甚至我问什么,她也很清楚。我是报社记者,她是电视台出镜记者兼主持人,她比我更有现场感。

我不说话,让她把她想说的抖搂干净了,我才有机会。

我把车停在大荷溪外边,我俩从苇荡一侧步行过去。原本想给金源儿一个陌生的环境,谁知她对大荷溪比我还熟。我又听到了水雉的叫声,嘀嘀,嘀嘀,水雉站在荷叶上,婉转地叫,好像在召唤我。金源儿掏出手机给水雉留影。她说,我喜欢这个地方,太美了!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在这儿买一处房?金源儿反而问我,褚云也住在这儿,是吧?

进了茶馆,美女老板率先认出了金源儿,两人拉着手,相互打量对方的身材和旗袍,赞美了一番。女人就是这样,人好了赞美衣服,衣服好了赞美人。内心呢,人家好了,她必定不开心,甚至嫉妒,人家不好了,对自己是个安慰,对人家又多了一份同情。

金源儿牵着茶馆老板的手说,羽红,我给你介绍一下,《大平报》张记者,你看过《大野》没有?张记者写的,张记者可是大才子。

美女老板热情地攥着我的手,很惊讶,哎哟,不是我眼拙,光看你的文章了,可没见过你的人,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帅气!张记者,你跟柳建平是一对儿,啥时候有了闲情,请钓鱼家来喝茶,啥时候来都行,我请客。

金源儿又说,张记者,这位是陆老板,陆羽红,陆羽的陆,陆羽的羽。怎么样,比我漂亮吧?羽红呀,你不知道,张记者可是个花痴,路上还夸我漂亮呢,我说,等你见了陆老板就知道“漂亮”二字怎么写了。张记者,你别抹不开面儿,别不好意思,羽红可是我妹妹,看美女没罪过,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看又不能掉块肉。张记者,咱说定了,借你的笔杆子给羽红妹妹捧捧场。

我真想给金源儿一巴掌,我什么时候成花痴了!金源儿把我弄得挺不自在,原本是我请客,原本我是主人,金源儿可是一条缝儿也没给我留。

陆羽红把我们送进茶室,每人斟了一碗茶,笑盈盈地说,今儿起,您二位可是我的熟客了,是我的福星,今儿早上,柳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原来是你们俩。一会儿我给你们上一碟儿点心果子,你们慢慢聊,别图给我省,你俩高兴就成。哪儿照应得不周到,张记者,您可别跟我见外,可多包涵呀。

金源儿咯咯笑了起来,羽红,你把我们俩当成偷腥的了?

陆羽红笑着说,源儿姐,我可没这么想。

说着,她闪身出了茶室。我和金源儿脸对着脸,突然没话说了。

金源儿说,问吧,我保证你问什么,我回答什么。

金源儿说得很直接,把我的预定方案打乱了,原本打算循序渐进,一点点诱导她,谁知她来了个开门见山。我说,建平一走了之,《大野》没法接续下去了,我想尽快找到建平,你有没有线索?金源儿,你和建平认识一场,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金源儿突然离婚,是不是奔着建平来的?在我们认识的许多年里,金源儿对建平一往情深。柳莺私下里说,金源儿呀,嫁一个作家还不称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作家哪儿不好?

金源儿一脸吃惊,我还以为瞎传呢,建平真的失踪了?我正想找你问问呢。

我看着金源儿的眼睛,你离婚了?

金源儿说,离了。你别胡想八想,我可不是为建平离的婚,建平眼里只有柳莺。我是喜欢建平,可建平不喜欢我。

金源儿不像说瞎话。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建平怎么了,就因为离个婚?太小肚鸡肠了吧!

我点头说,可能是他和褚云还有爱,离了难免心里痛。

金源儿播了建平的电话,对方关机了。她愣了片刻说,这两天我忙着离婚,焦头烂额的,哪儿有时间关心建平的事。

我问金源儿,你怎么说离就离了?

金源儿说,过够了,我和老陈根本不是一块地里的。不说我的事了,说建平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正在找,我给建平所有的钓友们发了消息,一有建平的消息,他们立即通知我。

金源儿的眼圈红了,建平不会有事儿吧?你说,建平会不会想不开呀?上个月我还劝他,别钓鱼了,你现在名声有了,钱有了,再钓下去,把人钓没了,后悔也来不及。你猜建平怎么说,建平说,我陷得太深了,不钓鱼,我还会干什么、能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偷偷找了一位大师,大师说,建平今年明年流年不利,很可能败在水上。

金源儿嘤嘤哭了起来。

褚云说建平遇水则兴,遇火则败,金源儿说建平败在水上,可见他们找的大师不是一路的。我安慰金源儿说,不会,多大的事儿啊,你小看建平了,建平会游泳好多年了。

金源儿又哭,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怕他出去瞎钓,心情不好,万一一脚踩不稳,大江大河的多吓人,今年南方雨水又偏多,你问柳莺了没有,建平不会躲到柳莺那儿去了,快问问柳莺见建平了没有。

我说,我还没见柳莺,明天去找她。

金源儿白了我一眼,拿起手机给柳莺打电话。我把金源儿的手机夺下说,金源儿,你不能这么问,建平要是不在她那儿,你这样问多唐突呀,万一在她那儿,柳莺多尴尬呀。金源儿愤愤地说,都什么时候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金源儿抓起电话大声问,柳莺姐,建平失踪了,你知道不知道呀?快说话呀!

没等我去找柳莺,柳莺把电话打过来了,柳莺没说建平的事。柳莺说,你过来一趟,我搬办公室了,大平柳园写字楼A座308室。没等我说话,柳莺关机了。这就是女企业家,她对你可以远可以近,可以冷可以热,但你对她只可远观。拿金源儿和柳莺比较,金源儿更实惠,建平选金源儿才是最佳的,如果建平求上取中,金源儿不是没有机会。

金源儿说柳莺喜欢建平,我是知道的,柳莺一直不结婚,是给自己留足时间,哪天建平离婚了,柳莺和建平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表面上看,柳莺一点儿也不主动,但这不代表柳莺心里不着急,柳莺不像金源儿那般毫无顾忌,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没有哪一个女企业家想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巧在杨柳河边遛弯儿,万一建平回杨柳巷拿衣服呢,记者最会守株待兔。我回家换了一身西装,打了领带,刮了胡子,在镜子里照了一遍。我没编辑老刘那么多讲究,但柳莺是女企业家,我得给她一点面子,假如我穿着太随意,柳莺不一定见我。如果不是为了找建平,不是柳莺主动约我,我也未必想见她。

柳莺刚换了秘书,柳莺的新秘书,身材好,面目清朗。柳莺的秘书说,你约柳总了没有?如果没约,爱莫能助。我说,柳总约的我。柳莺秘书说,约你?咯咯咯,柳莺的秘书笑了,笑得我很不自在,这个新秘书情商不高,柳莺啥眼光,怎么选了这么个毛躁女孩子?

我大声说,你跟柳总说一声,她不见,我马上走人。

她立即笑了,给我端了一杯茶,小声说,柳总正接待客人,您稍等一会儿。

我跷着二郎腿品茶,故意大声咳嗽。女孩走过来说,先生,您再等一等,但凡是别的客人,我就通报了,冯局长在这儿呢。我问,哪个冯局长?秘书说,技术局的冯局呀。

过了一会儿,老冯出来了,看见了我,笑哈哈地说,张记者,有日子不见了,哪天咱们聚聚。我笑着应了。

老冯走后,柳莺秘书说,您是张记者?您是《大野》的张记者?哎哟,您早说呀,在大平您的名字谁不知道呀,我第一次见您,您可别见怪。我也换了一张笑脸说,往后咱们就认识了,我和柳总是好朋友。柳莺秘书说,我能叫您一声张哥吗?我说,你们柳总叫我叔,你说呢?

柳莺见我进来,站起来,隔着写字台跟我握了握手,跟秘书说,来人暂时不见,就说我不在。秘书给我端了一杯茶,出去了。我专心看柳莺,想从柳莺脸上看出点儿动静来,以前我不敢看她,不是我胆子小,是柳莺身上的杀气太重了。今天,柳莺没了杀气,可能她的心情不好。

柳莺问,建平怎么回事?失踪了?

柳莺问得我心里发凉,我还以为建平让柳莺藏起来了呢。我说,是,失踪了。我准备报警。

我想吓一吓柳莺,柳莺果然眼里一惊,建平真跟褚云离婚了?

我说,离了,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放了一挂鞭炮,人就找不到了。

柳莺说,你跟建平多年,你估计他会去哪儿?你没问问金源儿吗?金源儿碰巧也离婚了,会不会是他俩私奔了?

我笑了起来。建平这么有女人缘,这么讨女人喜欢,金源儿疑心柳莺藏了建平,柳莺怀疑金源儿和建平私奔。我说,哪儿是私奔,今天我还跟金源儿一块儿喝茶呢,在大荷溪。

柳莺说,大荷溪?你们也去了大荷溪?你们还有心情喝茶,心可真大。

我气呼呼地说,我和建平没情分!他钓鱼,我写钓鱼的文章,就这样。他离婚不跟我说一声,想失踪就玩失踪。

我这是发牢骚,建平把我耍了一把,我发发牢骚解解气。

柳莺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衣袂飘飘,我突然发现,柳莺也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高领旗袍,说明什么呢,说明建平一起买了四件旗袍,分别送给了四个女人。四个大平最有风韵的女人,一起为一个钓鱼家神魂颠倒。建平失踪了,四条美人鱼跃出了水面。她们可能是被钓的人,也可能是真正的钓鱼家,每人抛了一根线,建平咬了四只鱼钩。有一点,我不好理解,陆羽红的旗袍也是建平送的?她是怎么跟陆羽红认识的呢?听柳莺的发问,她和建平肯定也去大荷溪喝过茶。

说实话,这件淡蓝色旗袍,最适合的还是人家柳莺,宽肩、窄腰、丰臀,走起来肩不动,胯不动,腰像流水。

今天我没心情欣赏柳莺,她美不美和我没关系。柳莺说,怎样才能找到建平呢?我还以为你有他的消息呢。

慌乱了一会儿,柳莺就平静下来了。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给我,你看看,这个建平,有什么当面不好说呢。

我看了一眼,真是吓着了,这是一份授权书,柳建平在公司的股份、股权授权褚云全权管理。上边有建平的签名和签名章。我问柳莺,哪儿来的?柳莺说,律师送过来的,说是十天前,建平亲自送去他那儿的。

建平什么意思呢?柳莺说,第一,建平可能离开了大平,再也不回来了。第二,建平可能遇到大问题了。第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建平也可能已经不在了。柳莺说完,嘤嘤哭了起来。

完了,《大野》完了,我在《大平报》的好日子结束了,像过了一个长长的假期,明天我去报社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我怀念和建平在一起的日子,但我是个小人物,不可能像建平一样天空海阔,来去自由。

我走出柳莺的办公室,柳莺的秘书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张记者,您给我签个名好吗?我接过本子,认认真真地写了“柳建平”三个字,柳莺秘书疑惑地说,您不是说您是张记者吗?怎么会是柳建平呢?我冲柳莺秘书一笑,快步走了。

《大野》最终还是改版了,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苏浅浅顶了我的缺,乍惊乍喜,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苏浅浅开篇写的是陆羽红,反响还行,她文笔不错,图文并茂。但我并不看好,浅浅起步有点儿低,这离《大野》的初衷有点儿远,陆羽红的茶楼文化只能写三两期,后面就不灵了。

习惯了柳建平的读者开始读陆羽红了,习惯是慢慢培养出来的,读者接受陆羽红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不是田园文化吗?看来苏浅浅也是眼高手低。陆羽红不像柳建平,她身上的文化点很少,很难成系列地开发,建平天南地北地游走,每一期带给读者的都是新天地。

我到办公室拜访老刘,老刘比以前热情多了,他问,建平到底怎么了?咱们当记者的本事哪儿去了,你还得把建平给我挖出来。

我说,苏浅浅的文章写得很好,思路开阔,也很有灵性。

老刘说,还行吧,新手上道,免不了摇摇晃晃。你和浅浅一个学校的吧,以后你多带带她,同门之谊嘛,你是她师哥,咱们报社一直提倡以老带新。

我叹了一声,离开了老刘的办公室。

路过社长办公室,我犹豫了一阵,刚要敲门,正巧社长出来,把我叫进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社长说,读者不认可苏浅浅,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怎么办呢?宣传部很着急,如果《大野》的阅读量上不去,我很难跟市委交代。你有什么办法?柳建平真的失踪了?还是藏起来跟咱们坐地起价?真的没办法找到他?我给你时间,给你经费,你务必把柳建平找回来,我们可以跟他签个合同,给他一笔钱也行。

我把柳建平授权书的事说了,意思很明白,建平视金钱如粪土,即便他还在大平,即便他还活着,也很可能长期挂竿了。社长愣了半晌,苦笑说,没想到一个钓鱼的把我们全搞乱了。在找到柳建平之前,你先不用来上班,说真的,我们真的需要柳建平,需要一个钓鱼家。

我无话可说,社长也吞了建平的鱼钩,离了建平的鱼钩他浑身不自在。社长又说,除了建平,大平还有没有别的钓鱼家?先叫苏浅浅顶一阵,你可以着手发掘新人新栏目,可以继续叫《大野》,也可以叫别的,甚至培养另外一个柳建平。

柳建平是天生的钓鱼家,培养一个?谈何容易!我先应了下来。

下班前,苏浅浅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浅浅说,张哥,你务必来,你要是不来,就是对我有意见。张哥,在您面前,我是新人,您帮我顺顺路子。

我说什么好呢,我答应了苏浅浅。苏浅浅发给我位置,小丁鱼馆。就是说,苏浅浅跟小丁熟,或者跟小丁鱼馆熟。到了鱼馆门口,我看见了老刘,老刘背着手,在鱼墙前走来走去。我扭头走了。我给苏浅浅发了一条短信:浅浅,哥临时有事,见谅。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出来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杨柳巷,大平人基本没有夜生活,除了杨柳河木桥上的霓虹灯鬼火般地闪烁着,整个儿大平都睡了。夜风爽朗,流水哗哗,我在木桥上发了一会儿呆,尽量不去想柳建平,不去想《大野》,也不去想褚云、金源儿和柳莺,如果什么也不想,就觉得世界很美好。

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以为是苏浅浅发来的,我的天,是建平!钓鱼家柳建平发来短信:我在柳泉镇,一切均好,放心。

柳建平,你这个混蛋!我激动得差点儿哭了,在这之前,我觉得我和建平之间没有任何友情,他是钓鱼家,我是专栏作家,我们各干各的活儿,各活各的命,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离不开柳建平,建平是我的好兄弟。

我立即给褚云打电话,褚云,建平找到了!

褚云几乎哭着说,建平在哪儿?建平还活着吗?

我说,建平在柳泉镇,活得好好的。褚云,明天我们去柳泉,我过去接你。

褚云在电话里奔放地哭。挂了电话,褚云的哭声和着流水声,从大荷溪隐隐而来。

第二天,我们赶到了柳泉村,在村口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到了近前,只见四根木杆撑了一个石棉瓦棚子,棚子下一老一少正挥汗打铁。炉火呼呼作响,老者一嘴白胡子,手握铁钳,小锤上下翻飞,对面的年轻人腰里挂着羊皮裙子,赤着脊梁,手持大锤,锤起锤落,大音交响,火星四溅。

我喊了一声,柳建平!建平!

褚云在我身后嘤嘤哭了起来,柳建平,你个混蛋!

听见我的喊声和褚云的骂声,青年铁匠愣了一下,放下大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呲着一嘴白牙,对着我和褚云微微地笑。

我立即给老刘打电话问,老刘,我可以写一个铁匠的故事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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