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
二0二三年是洋务运动领袖人物李鸿章二百年诞辰,也是曾经于清朝海禁放开之际两次来华考察的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一百九十年诞辰。两人曾经见过一次面,对此李希霍芬曾有记述,李中堂则对李希霍芬的中国考察报告异常重视,及时责成手下在洋访求,万里寄回。这段往事见于中外零散记载,值得汇集。因撰此文,权为对这两位在中西交往史上做出贡献的人物的纪念。
一八七七年底,李鸿章致信时在英国担任中国留学生监督、即将由他保举擢升驻德公使的李凤苞,指示了五项事宜:“一购铁甲船”“二购水雷”“三购亨利马提尼枪”“四照料学习武弁”,其第五条为:
延订矿师。克鹿卜所出英国伯爵查勘中国矿产一书,于五金、煤、石论列最详,尤属意东三省及畿辅、蒙古、新疆。……中国延请矿师,以能辨地隔层级、熟悉开采工程为上选。(《復出洋监督候选道李》,光绪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李鸿章全集》第三十二卷信函四,安徽教育出版社二00八年版,190页。《李鸿章全集》下文简称“李集”)
这五项指示,也转达给驻英公使郭嵩焘。一八七八年三月二十五日,郭嵩焘在日记中予以摘抄(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岳麓书社二00六年修订本,510—512页)。
所谓矿师,是指开采矿山的工程师。李鸿章在任直隶总督的前期,大力推进动力资源的开发。他认识到:“矿利之兴,本非旦夕可致,惟冀渐开风气,使自然之地利不致废弃,或可得尺得寸,驯致富强。”“鄙人每怀愚公移山之志,举世非笑所不顾也。”到一八七八年,官督商办的开平矿务局挂牌,由李鸿章的亲信唐廷枢任总办,此前,李鸿章和唐廷枢已双管齐下延聘外国技师,“唐道及敝处新延之铁矿、银矿地师如皆得力,当有下手之处”。可谓志在必得。同时,李鸿章对开矿的前期工作—矿藏勘探调查—也有深谋远虑的认识:“中国矿学,素未讲求;洋人之专化学者,只能就挖取煤铁,分别试炼,知其高下,而于地产之衰旺浅深,未尽确有把握。”(《致应宝时》,光绪四年正月初七日,李集第三十二卷信函四,215页)因此之故,当他听闻有“英国伯爵查勘中国矿产一书”,必欲先睹为快,其急切的心情可以想见。
“英国伯爵”一词有误会,李希霍芬是德国人,世袭男爵(Baron)。其书是李希霍芬一八七七年在柏林出版的《中国考察报告》(FerdinandvonRichthofen,China:ErgebnisseeignerReisenunddaraufgegründeterStudien)的第一册。李鸿章在第一时间获知信息,即于当年底在给李凤苞的信中提及,反应不可谓不快。至于“克鹿卜所出”,是另一个误会。克鹿卜即克虏伯(Krupp),该公司是钢铁、军火制造商,不是出版社。“所出”或许是“所云”的讹写,也就是说,该书出版这回事,李鸿章得自于克虏伯公司人员之口。当时已经有德国商人奔走于北京、天津、上海推销德国的工业产品,李鸿章是他们必定拜访、游说的对象,谈次交流新闻,此书曾是话题,原本也是情理中事。
闻风而动,驻外使节们迅即开始奔波寻书。一八七八年四月,驻德公使李凤苞已购到这本“德文矿产书”,命回国的卞长胜带回天津,转交李鸿章:
是书即客秋克鹿卜误以为英国世爵所撰者也。此人今在百灵,不但详辨中国地产,且广搜中国地图,考证颇有精到处。其第二册细论中国山脉、土性等事,较第一册更为切用,今年秋季可以印成矣,俟购得再呈可也。(《李凤苞往来书信》,中华书局二0一八年版,48—49页)
时隔两个月有余,李凤苞于六月二十四日再次致信天津军械局,查问“德文矿产书”是否已经送到李鸿章之手(《李凤苞往来书信》,50页)。同年天津军械局收到“矿书”,于六月二十八日回复李凤苞:
寄来矿书,已收到转呈。此书大有益于中国,惜乎无人翻译,如睹没字之碑,可惜可惜,令人着急。专翻此一本,亦须一年余方可了事,更无善画图者,亦是缺限。(《李凤苞往来书信》,49页)
同年九月四日,天津军械局向李凤苞函询:
里乞叨芬所著第二册之书已印成否?(《李凤苞往来书信》,52页)
郭嵩焘同年九月三十日在日记中记录,克虏伯的经理们士皓孙(CarlMenshausen;岳麓版“士”误作“土”)造访伦敦使署。虽然尚未见到书,但对这本书的内容和作者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德人们士皓孙来见……询之,里士叨芬考求中国矿产,遍历南北诸省,皆能证其矿产之厚薄衰旺,著书数卷。予屡求其书,未之见也。法人拟以法文译之。为法兰西强大,立国又最久,西洋凡交涉大事皆用法文,以习知者多也。德国初起,其文未甚通行,即里士叨芬矿学书,德人亦无力为之传播也。德人能于数月游历之余,尽得中国矿产之精微,而著书以证实之。(《伦敦与巴黎日记》,745—746页)
天津军械局急切地向李凤苞询问,第二册是否已经出版。事实上,该册于一八八二年方才出版,其时李凤苞还在驻德公使任上,在情理上说方便及时了解出版信息,订购该书,但就现存的资料看不到继续购书的信息。
代收代转的天津军械局在回信中说的“此书大有益于中国,惜乎无人翻译”,多半是转述李鸿章的话。李鸿章本人不通外语,他的西学知识全来自译述著作和他人口译。随着德国国力的上升、工业的发达,李鸿章对德国的兴趣大增,后来在武器军火、舰艇订购上把重点完全倾斜到“克鹿卜”(Krupp)钢炮、“毛瑟”(Mauser)后膛枪、“特来色”(Dreyse)马枪、“伏耳铿”(Vulcan)和“石霄”(Schichau)舰船、“刷次考甫”(Schwarzkopf)鱼雷等“德国造”上。当时,李鸿章周围似乎还没有精通德文的国人,但是德国公使馆、领事馆的官员,如巴兰德(MaxvonBrandt),多年为普鲁士即德意志帝国驻北京公使,跟李鸿章常有来往。此外受雇于海关的德国人、频繁出入北洋衙门推销工业产品的德国经纪人当中,也颇有熟练掌握中文者,可随时备李鸿章咨议。李鸿章虚心学习,特别是洋务问题不惮随时向洋人启齿请教,如曾请德国驻天津领事穆邻德(PaulGeorgvonMÖllendorff)译德国“货税章程”:“日前巴大臣在敝署饮宴,面交贵国货税章程一册,商蒙贵领事允为翻译。匆匆未及携去,兹将原册送上,即恳贵领事择要翻译交下备查。”(《致署德国领事穆》,光绪三年五月二十日,李集第三十二卷信函四,69页)驻柏林使馆方面,有李凤苞组织金楷理(CarlKreyer)译述军事书籍、工商资料,发回国内。
中方多位人士把李希霍芬的地理调查报告称为“矿产书”,也是一个值得注意之处。《中国考察报告》第一卷的主题重点为中国与中亚的地理概貌。第一部分为中国的自然地理描述,包括后来为李希霍芬赢得学界广泛重视的中国北方黄土风成说,然后进入“高屋建瓴的文化地理学上层建筑”。第二部分是中华地理学的历史性综述,分为六个阶段:(一)远古时期至西周:公元前一一二二年以前;(二)上古时期两周战国;(三)秦至隋;(四)唐五代;(五)北宋至元;(六)明代以后至现代。这一部分,在很多方面以今天的文献学知识衡量,大有补充修订的必要,但是近代传教士来华后的部分仍然可信可用。第二卷处理中国北方,第三卷处理南方,主要内容以地质和自然地理为重心,但也包含对聚落、交通和经济地理的一些重要观察、分析。
那么,李鸿章为什么要看“矿产书”?因为工业化的第一步是机械化,机械的动力在于煤,材料在于铁,两者均来自开矿。为此李鸿章多年奔走呼吁:
自同治十三年海防议起,鸿章即沥陈煤铁矿必须开挖,电线、铁路必应仿设,各海口必应添洋学、格致书馆,以造就人才……鄙意铁路须由煤铁做起。(《复郭筠仙星使》,光绪三年六月初一日夜,李集第三十二卷信函四,75页)
此事的一个背景是留学监督李凤苞主张让带往法国、英国的闽厂学生的一部分“分习煤铁矿务炼冶诸法及兴修铁路、电线理法”(《复丁雨生中丞》,光绪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李集第三十二卷信函四,69页)。自强运动当中对有关知识的引介,可以举《江南制造局译书提要》为例,其中收一百六十种译书,矿学书籍占十种:《开矿要法》《冶金录》《井矿工程》《宝藏兴焉》《银矿指南》《求矿指南》《探矿取金》《相地探金石法》《开矿器法图说》《矿学考质》。
李鸿章以推进洋务为中国求自强,其志同道合者郭嵩焘出使英、法,在探讨西学实务上也花费了不少心力,与西方科学家交游是其中一项工作。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六月十三日驻巴黎使馆参赞陈季同为他带来一个法国科学家的名单:
陈敬如开示法国之有学问者十一人……曰:翰林院副总裁、矿务学堂监督多白来。(《伦敦与巴黎日记》,651页)
两周后的六月二十六日,郭嵩焘就专程去对这位矿学家进行了拜访,第二天礼数周到的法国院长及其副手先后到使署回拜:
往见矿学院总办多布里及总查杜邦。
矿学院科布里、杜邦次第过谈,言及德、美两国人至中国者,并述及中国矿产之盛,多未经开采。(《伦敦与巴黎日记》,666页)
所谓矿学院,指巴黎国立矿物高等学院。多白来、多布里(科布里应为笔误),即GabrielAugusteDaubrée(一八一四至一八九六),其人于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任矿学院院长,所谓“翰林院副总裁”,指法国科学院的副主席,下一年度多布里就任轮值主席。杜邦,即GabrielJulesÉtienneDupont(一八一七至一八九六),当时任矿学院的inspecteur,就是郭嵩焘所说的“总查”。郭嵩焘谈论的话题显然带有邀请法国矿业专家到中国加入开矿事业之意,也与李鸿章在国内积极推进的“延订矿师”之举有关。至于德国的相关“至中国者”,想来应该提到考察过十五行省的矿藏地理、著有“中国矿产书”的李希霍芬。
李鸿章与李希霍芬曾有过一面之缘,时为一八六八年末,在南京。其时,平捻大局方定,李鸿章刚擢升湖广总督,赴京觐见,回程取道南京,面见恩师曾国藩及华东大吏,共商淮军裁撤、去留安置与驻防直隶、山东、江苏大计(李集第二十九卷信函一,707页;郭廷以:《近代中国史事日志》,台北:商务印书馆一九六三年版,517页),旅次借住于两江总督府,当时的总督为马新贻。李希霍芬随美国驻华公使西华(GeorgeFrederickSeward)前往拜会。在日记中,李希霍芬对这次会见做了如下的记录:
两位高官殷勤地接待了我们一行,少不得一番寒暄。会谈由美领事西氏引起话题,历时三个多小时。西氏收放自如,談锋甚健:毕竟对手是智力并非寻常的中国人。
李鸿章是现今中国拥有的最为举足轻重的统帅,他的权位是以实力实绩达至。他身材高大,相貌出众,年方四十二岁,蓄须,眼神灵动,做派干练。他颇有些能吸引人的特别之处,自信无比;要是李鸿章专断跋扈起来,想来会是如何地可怖。
谈话过程中的一个难题是要有人居间翻译。在这一点上,作客的外方占了上风,中方还没有自己的译员可用。会谈以寒暄开始,然后宾主对一些日常事务交换看法,最后进入开矿的主题。
在这一点上,谈判的结果差强人意。李鸿章说,矿要中国人自己开采,在这个过程当中可以借助洋人之力,但加工不能由洋人操控。主要的原因又是风水问题。两位高官为了强调,特意提高了说话的嗓门,以使站在门外聆听谈判的手下属官们也能听清。他们说,中国官府做事,要顺从民意,依照民意而行。民众要是知道开矿会破坏风水龙脉,那么就宁可不开了。为了决定某处是否可以动土兴工,他们是请阴阳先生给拿主意的。
尽管如此说,李鸿章似乎并没有不接纳外人建白的意思。
他一直在指点西华,要到总理衙门那里去谈,那里的人会再把他转回督抚这边(FerdinandvonRichthofensTagebücherausChinaI,1907,pp.69-70;参李岩、王彦会中译本:《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商务印书馆二0一六年版,60—61页。中译文有几处错漏,兹酌为订正)。
美国领事西华去拜访主持清朝洋务通商事务的重臣,主旨是为美商探问在华开矿的底数。至于带上一个有美国银行委托在身、即将在中国大江南北展开大规模资源考察—特别是煤炭调查—的地理学家,西华的用意也是再明显不过了。有意思的是,围绕李希霍芬一直有一个传闻,就是他在美六年期间,以其地质地理的本领为加州的挖金事业贡献匪浅。不知西华是否向两位封疆大吏做了如此的绍介没有。李鸿章显然给李希霍芬留下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印象,日记中对音容笑貌的描写具体有细节。《清史稿》李鸿章本传云:“鸿章长躯疏髯,性恢廓,处荣悴显晦及事之成败,不易常度,时以诙笑解纷难。尤善外交,阴阳开阖,风采凛然。”(卷四一一,12021页)跟李希霍芬日记的笔调竟有几分神似,令人有如在眼前之感。
李希霍芬作为一个西方人还觉得李鸿章是个大个子,此节殊堪注意,须知李希霍芬本人就是个“雄伟颀长,气宇轩昂”之人(李凤苞语,见前文)。至于李鸿章的身高究竟几何,未见汉文史料记载,外国方面倒有量化叙述。在李希霍芬见到李鸿章的二十年后,到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拜访的英国外交家寇松,对李鸿章的外貌给出了这样的描写:“总督身材高大,有统帅气派,他的身高大约是六英尺有余”(GeorgeCurzon,ProblemsoftheFarEast–Japan,Korea,China,London:Longmans,GreenandCo.,1894,pp.241-242)。换算为公制,李鸿章的身长是在一米八三以上,确乎是一个“高人”。
前述驻外使节官员对李希霍芬名字的写法五花八门,均是耳听目读之际随手而做的音译,只有张德彝所写的“李芬”可能有所凭据,根据是李希霍芬本人后来在《山东与胶州湾》一书中的记述:近代外国人到中国需要中国官府出具一个“护照”,作为旅行许可凭证,其实相当于现在的签证,相应需要为持照者制作一个汉字书写的名字,以供沿途官府查照。李希霍芬初到中国,本来有过一个中国姓氏“栗”(Li-Kastanienbaum),后来在他的朋友、时任北京德国公使馆的助理参赞、一等翻译璧斯玛(CarlHeinrichBismarck)建议下改换为“李”(Li-Pflaumbaum),“由此我便归宗到一个显赫的家族,成为李鸿章的本家。如此这般,在中国,所到之处每当我出示护照,都引起人们刮目相看”(F.v.Richthofen,SchantungundseineEingangspforteKiautscou,Berlin,1898,p.2),一字之别,身价陡增。所以,非汉学家李希霍芬自己是知道他汉姓李的。不知二李在南京相见,本家之间是否就此有过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