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深美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00)
竹枝词最初起源于巴渝地区的歌谣,中唐时期经过刘禹锡、白居易等文人的改造,逐渐发展为吟咏各地风土人情的七言绝句,在语言上追求通俗易懂,在用韵、用典和句式平仄方面并不严格。竹枝词的作者代不乏人,竹枝词的创作也遍布全国,如北京竹枝词、扬州竹枝词、三峡竹枝词、姑苏竹枝词、成都竹枝词、汉口竹枝词等。徽州地处皖南山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着“东南邹鲁”的盛誉,徽州竹枝词的创作最早可追溯到宋代,明清时期随着徽商的崛起,当地的文化事业迅速发展,徽州竹枝词无论是创作人数还是作品数量都一度繁荣。这些作品文辞平易,内容主要涉及徽州的风土人情、山川名胜、社会百业以及爱情吟咏等,细致地记录了徽州地区人民的劳动、生活及民风民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部分竹枝词因其对地方风俗的记述详尽,甚至可视作社会史料补充方志之阙。
历史上的徽州在行政上包含一府六县,即徽州府和歙县、黟县、休宁县、婺源县、绩溪县、祁门县,与之相邻的宁国府自唐宋以后在文化风俗上与徽州府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被称为“徽宁”,正如宣城词人梅尧臣所言:“新安固与吾乡邻,山水清绝殊可拟。”①两地的风物相似性很高,因此在研究徽州民俗及竹枝词时沿用“大徽州”概念,将与之毗邻的宁国府也纳入在内。
茶叶是徽州地区农业生产中最具特色与优势的产业,种植历史可追溯到唐代,陆羽《茶经》中就有“歙州茶生婺源山谷,与衡州同”[1]的记载。在宋代,徽州的茶叶生产与加工在全国已遥遥领先,在徽商的推动下茶叶成为清代徽州的支柱产业。徽州竹枝词中关于茶文化的记载包括茶事、茶礼、茶情等内容,蕴含着极为丰富的茶文化信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清代光绪年间黟县进士舒斯笏所作的《黟山采茶竹枝词》和黟县人孙茂宽所作的《采茶曲》。《采茶曲》其一“珍重头纲要趱新,茶甜茶苦说香馨。村娃几辈携筐去,尽是茶园采摘人”,其二“红英紫笋簇山尖,谷雨岩前玉手纤。莫笑发边云影乱,一朝忙过未盈檐”[2]。上述内容描绘了采茶时节农人的辛勤,因惊蛰至清明前采摘的头茶价格能卖得更高,因而在徽州地区的采茶期,全家老小一起出动。其四“乍晴乍雨采茶天,载到西洋要满船。只为年来茶价好,人家生产薄桑田”[2],这记录了茶叶外销的情况,此时徽州地区已成为著名的茶叶出口基地,屯溪绿茶与祁门红茶名满天下,也受到了西方人的喜爱。徽州著名茶商江耀华用徽州俚语创作《茶庄竹枝词》36 首,生动地记叙了清代末期徽州地区茶叶生产、加工和销售的场景,可谓是一副茶乡、茶市的礼俗画卷。
除了描绘田园风光与农业生产,徽州的手工业劳作也被竹枝词记录下来,《徽城竹枝词》云:“徽城风物数来奇,百首新词补竹枝。龙尾砚磨曹氏墨,凝霜古纸写乌丝。笔精伯立原难得,纸贡南唐本足珍。砚产岩山黄似蜡,墨传异制白如银。”[2]263徽州地区的文房四宝一直以来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唐宋时期,徽州地区的笔、墨、纸、砚制作已十分发达,宋代徽州兴建了四宝堂,《徽州府志》和《歙县志》都在“古迹门”里列有四宝堂的名字,“在府治,宋建,以郡出文房四宝为义”[3]。文房四宝的生产是徽州地区手工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与徽州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以制墨为例,李廷珪墨凭其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的材质名扬天下,民间亦有着“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的谚传。苏轼曾在《谢宋汉杰惠李承晏墨》中称赞李廷珪墨“翠色冷光何所似,墙东鬒发堕寒鸦”[4]。徽州地区的自然环境为徽墨制造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歙县、休宁县、绩溪县、婺源县都是徽墨的产地,徽墨制作技艺始于唐代,至明清时期已颇具盛名,产生了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四大制墨家。余良弼《石墨岭竹枝词》对徽州的制墨业进行了详细的记载:“新安墨妙制尤殊,香入毫端细细濡。底事天上灵秀毓,更将妙墨产名区”“山前山后植松篁,亦有田畴插绿秧。不是桃花流出洞,那知此处墨研香”[2]36。《石墨岭竹枝词》从原料角度揭示了徽州出产优质墨的原因,丰富的松杉等林木资源为制墨提供了充足的松烟和桐油等原材料,因此生产出优质的徽墨。
造纸也是徽州手工业生产的一大特色,泾县人赵邵祖《泾川竹枝词》记载“山头白草望中明,小岭斜连大岭生。一片春声出山谷,人家都靠纸为生”[2]93,造纸业已然成为当时徽州人民用以支撑家庭生活的重要产业。《宣城县志》中的《感坑竹枝词》“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迭新墙。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春声撼夕阳”[2]206,勾画了徽州山区造纸的生产情景,在徽州人民精益求精的追求下,宣纸得到了“千年寿纸”的美称。宣纸的品质从清代泾县人翟赐履所作的《泾上竹枝词》中可见一斑,“纸是仙人妙手裁,不须仿古用莓苔。官家催取黄金榜,纵有田荒且抚灰。”[2]89泾县宣纸被朝廷用于张贴金榜可见其品质之优。清代书法家吴沄在《泾川竹枝词》里也对宣纸赞不绝口:“药槽水碓旁山溪,捞纸人家费品题。自说榾皮新样好,云兰侧理一齐低。”[2]93徽州竹枝词以俚俗之语和通俗之句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徽州手工业生产的过程,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竹枝词是反映一个地域风土人情的重要载体,徽州作为程朱故里,因其儒风之盛,被称为“东南邹鲁”,徽州人民一直秉承“学而优则仕”的理念,这种崇儒好学的社会风气在竹枝词中可见一斑。清人张云锦《新安竹枝词》“山头木叶脱秋风,庭前共试竹熏笼。逢人问说程朱里,好向篁墩访旧庐”“紫阳书院崇冈上,四季都闻诵书声。尽道文风今胜昔,新来山长足康成”[2]207,展现了徽州人勤学笃实的精神。郑应鹤《泾川竹枝词》“三家村里读书堂,听得书声气也扬。田舍多收三斛麦,不教儿辈断书香”[2]91,反映当时徽州“十户之村,不废通读”的社会现象。重视教育已成为徽州人的普遍共识,因此徽州地区形成了“儿童也识科名重,送学红旂写状元”[2]271的社会风尚。
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徽州地区书院兴盛,以康熙年间为例,当时徽州有书院54 所,社学462 所,私塾的数量不计其数,形成了“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②的文化盛况。徽州书院的兴盛在竹枝词里得到了反映。“紫阳道脉接薪传,书院重兴幸有年。朗朗书声闻夜读,徐家乐助足金钱。”[5]《徽城竹枝词》中提到的紫阳书院是徽州地区延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民间办学机构之一,书院以祭祀朱子、宣扬程朱理学思想为宗旨,为徽州地区教育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徐家乐助足金钱”体现了徽商对徽州教育事业的资助,明清时期徽商为了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捐资办学购置书籍鼓励子弟读书登第。民国《歙县志》记载:“据歙县知县王鸣详,报该县候选府同知徐士修,克承伊故父州同徐景京未完之志,不惜重资,独力捐修紫阳书院墙垣,建造石坊、岭亭、道路,又新添学舍、厅堂、小亭、厨房等项,共用工料银三千一百七十二两九钱八分一厘一毫,更捐出银一万二千两,解交府库,发典生息,以资育火,通共捐银一万五千一百七十二两九钱八分一厘一毫。”③徽州地区书院的发展离不开徽商的支持,以商养儒、以儒强商的策略使得徽州儒风经久不衰,学者名流迭出。据统计,清代一百一十二科一百一十二名状元中,徽州本籍状元四人,寄籍状元十五人,共十九人,占全国的17%,居全国第一位[6]。《徽城竹枝词》里也留下了他们的身迹,“历科坊甲榜题名,一百八十有五人”“新安卫靠阁老府,城守元傍会元家。此榜会元非第一,居然第一却非夸”[2]247。
“良贱千年不结婚,布袍纨绔叙寒温。相逢哪用通姓名,但问高居何处村。”[2]208方士庹的《新安竹枝词》描绘了徽州地区聚族而居的文化现象。中国社会高度重视血缘关系,徽州地区亦不例外,“徽居万山中,而俗称易治,缘族居之善也。一乡数千百户,大都一姓。他族非姻娅,无由附居,且必别之日客姓,若不使混焉”[7]。徽州地区的村庄名称与大族姓氏通常密切相关,如棠樾鲍氏、呈坎罗氏、善和程氏、月潭朱氏、庆源詹氏、西递胡氏、雄村曹氏、商山昊氏、文堂陈氏、潜口汪氏等,一村之内少有外姓,因此才会产生“相逢哪用通姓名”。
作为徽州地区最基层的社会组织,宗族是村落事物的组织者和管理者,承担着祭祀祖先、修纂族谱、迎神赛会、教育子弟等一切重要事务,宗族内部成员之间多有合作与互助。为了增强宗族内部的认同感与凝聚力,修建宗祠、撰写族规、制定家法成为徽州各个宗族的共识。在明清时期,民间兴建宗祠达到高峰。“祠堂之制今巨族世家多有之,惟新安为盛。”④祠堂的规模亦是宏大精美,《歙县志》记载:“邑俗旧重宗法,聚族而居,每村一姓或数姓;姓各有祠,支分派别,复为支祠,堂皇宏丽,与居室相见。”③徽州竹枝词里也有对民间祠堂的描述,如吴梅颠《徽城竹枝词》云:“聚族成村到处同,尊卑有序见醇风。千年古慕勤修葺,合祭先期必会通。”[2]247宗族内部的成员,一方面要遵守宗族内部的约定,履行必要的义务;另一方面也享受到宗族的庇护。明万历《程典》记载:“凡族人见必揖,虽腴贱贫富不敌,皆以其属称。吉必庆,凶必吊,死以其属服而群哭之,群祭之,群葬之。岁行周恤之礼以给族人,凡同族者自十亩百金之家以上,随其财产厚薄,岁出银谷以为积贮,俾所乏而补助之。”⑤宗族内部的广泛协助机制为个体家庭的发展提供了相对稳定的保障,正如《新安竹枝词》中所云:“归来不用买山钱,村有官厅户有田。祭祀能供墓能守,布衣蔬食过年年。”[2]208宗族是村落的直接管理者,在处理地方事务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新安竹枝词》中记载:“雀角何须强斗争,是非曲直有乡评。不投保长投文会,省却官差免下城。”[2]210“乡评”指的是以族长、乡绅为核心的宗族组织,为解决宗族内部争端而设立,诗中出现的现象正是宗族势力强盛的体现。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明清时期是徽州商帮的繁荣与鼎盛期。万历《歙志·货殖》记载:“……山陬海蠕,孤村僻壤,亦不无吾邑之人……总之则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鹜,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其权无所不握。”⑥这段话生动地概括了徽商经营的风格,他们坚守基本职业信念,讲究公平,薄利多销,留下众口称赞的口碑。吴梅颠的《徽城竹枝词》对徽商的概况有所记录:“行商最重在吾徽,土俗相沿预祷祈。方寸纸裁成利市,自空撒作蝶儿飞”“富比素封金拣砂,余钱剩谷锦添花。四方作客因糊口,百计营生要顾家”[2]247。徽商的创业史在竹枝词中也有生动形象的记载,方士庹的《新安竹枝词》中有:“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2]208这是徽州人经商的真实写照,他们在商海经营,少有回家探亲的机会,妇人则在家乡翘首等待丈夫的归来。祁门县倪伟人《新安竹枝词》中有:“封锁茶箱问水程,饯春筵上饯郎行。郎行正向金阊去,听说西施妾恨生。”[2]214诗中男子出门做生意,独留妇人照看家室,作者代新妇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顾虑,形象地刻画了送别心理。“三月春风柳絮飞,双双紫燕入重帏。阿郎重利轻离别,数十年中不见归”[2]212,刻画出商妇的孤独与寂寞。徽州竹枝词从生活化的角度表现出徽商家庭真实的生活状况,如徽商创业的不易和商妇命运的无奈,是不可多得的民间史料。
岁时节日主要是指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具有某种风俗活动内容的特定时日[8]。它是地方民俗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事物之一,体现了不同地区异彩纷呈的文化内涵。徽州竹枝词中提及和描述的主要节日包括除夕、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腊八节等中国传统节日。徽州节庆民俗中蕴含的农林文化色彩十分浓厚,举办的大多数庆祝活动都与农林生产相关,如二月二的春社祭祀土地神活动和六月六的“烧福田”活动,这些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以中秋节为例,除了赏月、吃月饼外,徽州民间各地还有不同的庆祝活动。在歙县橙阳,民众为了答谢神明会举行傀儡戏表演,“中秋夜,民众演傀儡戏于社坛,用报秋成,沿为乡例。”⑦清人王元瑞的《黟山竹枝词》也记录了这一幕:“儿童成阵打球忙,八月中秋闹戏场。谁是东门谁是郭,斩新争比绿衣裳。”[2]270在歙县沙溪,中秋夜还有一种“换盲眼”的风俗,人们当晚住在吕仙洞中,并用洞中之水洗眼睛,据说可以让眼睛更明亮。吴梅颠《徽城竹枝词》提到了这一习俗,“八眼玲珑共石栏,井深潜透相公滩。祝拋红豆换青眼,好与中秋月一般。”[2]247最有特色的还属绩溪中秋的“摸秋”之俗,即中秋之夜偷偷跑到人家菜园里摘取瓜菜,摸秋是为求得子嗣图个好兆头,因此即使被物主撞见也不会受罚,正所谓“八月中秋偷北瓜,相逢不当贼来拿。芋头多子亦遭窃,佳贼原自保自家。”[2]247徽州地区在元宵节也会举办各式各样的游艺活动。据《孚潭志》载:“十三日,首家率族人张灯厅事,至十八日终罢。每日锣鼓宜圆,谓之‘开元宵’。”⑧元宵节当日还有大规模的游神活动,《徽城竹枝词》记载了这热闹的一幕:“正月十二三月十,江村看罢又槐塘。争奇斗艳做春事,人海人山奔若狂。”[2]247每逢端午,在歙县岩寺、唐模、渔梁等地还流行“闹钟馗”,以祈求驱邪降福,保佑村民平安。清代吴梅颠的《徽城竹枝词》中就有“儿童谁不喜端午?要带花花好包肚。雄黄涂脸跳钟馗,鬓扎红绳摇茧虎”[2]247的描述。总之,这些生动的节日民俗活动被文人以竹枝词的形式记录和描绘,共同组成了徽州独特的民俗文化。
婚庆民俗是岁时节庆中比较特殊的一类,不仅具有丰富多彩的仪式,而且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徽州比其他地区更看重婚约中的“门当户对”,很多宗族之间利用婚姻这层纽带互惠互利,清代乾隆《婺源县志》记载:“婚礼,尚门阀,轻聘纳。”⑨同治《祁门县志》曰:“婚姻论门第,辨别上中下等。”⑩这些资料也印证了竹枝词中所言“良贱千年不结婚”的说法。虽然徽州婚礼中也有“论财”“闹房”“抢亲”等习俗,却体现了徽州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
徽州婚礼一般遵循传统的“六礼”模式,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道程序。每道程序都有严格的礼节规定,纳彩即男方请媒人向女方提亲,《歙西竹枝词》记载:“欲成亲事易效劳,鲜鱼两尾六包糕。凭媒预送红鞋样,定得终身铁稳牢。”[9]请媒人提亲也不能两手空空,男方需要赠予一些礼品,再由媒人带着“鞋样”来女方家说亲,所谓“鞋”寓意“谐”,若女方答应则依照鞋样制作鞋袜回赠男方,以此表明自己心意。这样男方才能置办彩礼正式求婚,在这个过程中男女双方都要请算命先生来“配八字”,即所谓“问名”,若双方八字相合方可纳吉纳征,男方通过“纳吉”把合婚佳音告知女方,同时也会准备些果饼礼烛送给女方家庭,吉日挑好后就完成了“小聘”的环节。纳征则是由男方正式赠予女方聘礼,在徽州女方家庭亦会准备丰厚的宴席招待女婿,《徽城竹枝词》云:“纳彩问名为递手,女家裹粽问男家。郎官粽独大如枕,枣栗金蹄多好些。”[2]256描述了女方家庭用“粽”寓意着“传宗”来祝福这段婚姻,其中“枣”“栗”“金蹄”均包含美好的寓意。
正式的迎亲活动是徽州婚俗中最隆重最精彩的环节,婚期之前娘家会为女儿准备充足的嫁妆,嫁妆多少关乎新妇在夫家的地位,因而即使是普通家庭,在嫁妆上也会格外隆重,《徽城竹枝词》记载:“千金嫁女常常明,教子锱铢计束修。”[2]247这些嫁妆一般包括家具、首饰和点心等日常用品。在祁门县,娶亲前三日,男家要备“边猪戽米”送到女家,谓之“竖头担”,以示迎亲日近,通知女家做好准备。在绩溪,迎娶前一天晚上,太阳将落之际,男方将迎娶新娘的花轿送至女家,谓之“送轿”[10]。关于婚礼的热闹场面,在《徽城竹枝词》中可以略窥一斑:“鼓乐喧随花轿抬,大门钱少莫教开。红灯火把拥归路,大担早挑望晕来。”[2]256成亲当日迎亲队伍要用花轿将新妇迎入门,但这一过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女方亲人常常会刻意“为难”新郎官,所以要带足够的“喜钱”供宾客嬉闹,才能顺利地接走新娘。从花轿落地的那一刻起,新娘、新郎需要完成“拜堂”“行合巹礼”“洞房”等多项仪式,《徽城竹枝词》记载:“轿门扶出拜高堂,袋亲金莲入洞房。总说三朝无大小,妄排谑语闹新娘。”[2]256徽州人为了图一个好兆头,通常不让新娘双脚沾地,因而在地面上铺满了布袋,让新娘走在上面寓意“传宗接代”。诗中也记述了徽州普遍的婚庆习俗“闹洞房”,这是中国式婚姻最常见的活动,也是封建社会亲友对新人的一种特殊的祝福方式,正如《新安竹枝词》所云:“风土新安重女郎,挫针治繲守家乡。只嫌恶俗难除却,娶妇新婚夜闹房。”[2]207随着社会发展,“闹洞房”这项婚俗逐渐被取缔。明清时期徽州地区婚庆习俗的细节被这些竹枝词记录和保存,让今天的人们通过诗歌感受到旧时婚俗的热闹场面。
民间信仰指民间存在的对某种精神体、宗教等的信奉和尊重,包括原始宗教在民间的传承、人为宗教在民间的渗透、民间普遍的俗信以及一般的迷信[11]。徽州地区百姓的信仰十分多元,其中最有特色的属于地方神灵信仰和英雄人物信仰,地方神灵主要有周王、李王、钟馗、天花娘娘、福神、寿神等,英雄人物有乡土神汪华和程灵洗、战神张巡和许远等。为了犒劳这些神灵,民间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比如绩溪、婺源的“龙灯会”“花朝节”“五猖会”“迎神赛会”等,虽然很多县志乃至村志对这些民俗活动都有详细的记载,但竹枝词作为记录民间社会生活世相百态的歌谣,对民众信仰祭祀活动的细节描写更为生动。以吴梅颠的《徽城竹枝词》为例,其中三首记录了歙县迎神赛会的盛况:“村村赛社为春祈,四五百斤猪透肥。摆祭般般相赌赛,乡人好胜世间稀。”“正月十三三月十,江村看罢又槐塘。争奇斗异做春事,人海人山奔若狂。”“闰年做会为禳灾,华丽龙舟锦绣堆。色按五方装五帝,轰天动地鼓声来。”[2]259“赌”和“争”的字眼突显了徽州人对祭祀的重视。《歙西竹枝词》也载有三首迎神赛会的竹枝词:“会期初十是槐塘,四姓迎神共一方。乐春笙歌分次第,许多旗伞叫行香。”“唐模村乡古会好,神灵游戏乖乖宝。人抬降轿两边歪,趁醉沿门把帐讨。”“九月茶坑赛大阳,迎神徇例各村乡。客来看会无他敬,拉住诸位呷酒浆。”[9]诗歌从不同的角度记录祭祀活动,其中“四姓迎神”是徽州民间祭祀宗族化的体现。
从祠庙统计数据来看,徽州的英雄人物信仰分布最广的是汪华和张巡、许远。汪华是隋末时保护六州的汪氏先祖,在他的护佑下,徽州一府六县在四方动乱的环境中维持了十几年的安稳,汪华死后官方历代加封,民间广泛祭祀,逐渐演变为徽州的地方神,每逢水患或疾患,徽州百姓都会向他祈祷。明清时期徽州各地都有祭祀土神汪华的习俗,休宁有黎阳“八月靖阳”,歙县有丰瑞里“嬉菩萨”、溪头“游汪公太子菩萨”、瞻淇“十八朝祭”,黟县有磡头“太子会”,在汪华故里绩溪每年都会举办“赛花朝”,《陶甓公牍》载:“东南乡十八社,按年轮祀汪越国公,张灯演剧,陈设毕备,罗四方珍馐,聚集祭筵,谓之‘赛花朝’。”[12]《徽城竹枝词》对花朝节的场景有所记录,“绩溪独作花朝节,保障功犹祀越公。羊大如牛人共论,平台纸扎费多工。”[2]247《新安竹枝词》亦有所描述,“油菜花残麦穗长,家家没种办裁秧。社公会后汪公会,又备龙舟送大王。”[2]48张巡和许远二人在安史之乱期间护佑一方平安,受到了东南各地的崇拜。而徽州民间对张巡、许远的崇拜多是为了祛除瘟疫。《徽城竹枝词》记载了徽州民众为他们举办的祭祀活动:“七月廿五赶会场,苏村领上拜张王。毗邻州县人多到,血食都言胜别乡。水南乡俗作重阳,挨赛东平忠靖王。不用裹粮多裹粽,麻酥还有敬兴糖。”[2]261五猖神信仰在徽州地区也比较普遍。五猖神虽然看起来面目狰狞,但在徽州人眼中却神通广大,民间为了犒猖还安排了演剧来娱神,《徽城竹枝词》记载:“神像多年色改常,重开生面号开光。神来作贺神迎送,始则呼猖复犒猖。年例酬神作犒猖,憎人演戏曲荒唐。纤柔大净生还丑,盔甲裙钗粉墨妆。”[2]262细致地描绘了演员的妆容与服饰。
明清时期徽州竹枝词的创作数量丰富,题材多样,从多角度记载了徽州地区的风俗民情,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从农业生产到人文教育,从岁时节日到宗教信仰,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们是徽州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展现徽州风土人情的重要资料。徽州竹枝词不仅有民俗价值,还具有地方志的功能,有助于丰富大众对明清时期徽州地区民俗文化的认知,是不可多得的文化史料。
注释:
①梅尧臣著《宛陵集》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27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②何应松修,方崇鼎纂《休宁县志》,清道光三年(1823 年)刻本。
③石国柱等修,许承尧纂《歙县志》卷一,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铅印本。
④项天瑞纂修《歙县桂溪项氏祠谱》附祠记,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刻本。
⑤程一枝修《程典》卷十九,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刻本。
⑥张涛修《万歙志》卷十,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刻本。
⑦江登云辑,江绍莲续编《橙阳散志》卷六,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刻本。
⑧许显祖纂修《孚潭志》卷三,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刻本。
⑨彭家桂修,张图南等纂《婺源县志》,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刻本。
⑩周溶、汪韵珊纂修《祁门县志》卷四,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