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爱华,刘孝文
(1.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2.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北 承德 067000)
书籍流转是清代士人群体之间往来的重要内容之一,多部清人日记中详细记载着作为士人日常生活主体的购书、借书、赠书、读书、校书等书籍交往活动。已有学者对清代士人书籍流转做了相关探究,徐雁平对中下层文人管庭芬的书籍交往做了全面分析,并基于此对清代江南地区书籍流通和借书行为做了更进一步的研究[1]。岳爱华对清流名士李慈铭的书籍往还做了全面考察,探究了书籍往来的社会文化意义[2]。石祥对丁丙与铁琴铜剑楼瞿氏、皕宋楼陆氏、寿松堂孙氏,以及学者魏锡曾、傅以礼、王棻之间的书籍交游做了研究论述[3]。此外,还有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分别对黄金台[4]、叶启勋[5]、孙衣言[6]、俞樾[7]、潘道根[8]等文人学者的书籍交往活动展开了深入研究探索。
缪荃孙(1844—1919),字炎之,一字筱珊,晚号艺风,江苏江阴人。他在多个领域有所建树,是晚清著名的藏书家、出版家、史学家、目录学家、版本学家、金石学家和文献编撰家,学问淹博,著述宏富,与张謇、王闿运、赵尔巽并称为晚清“四大才子”[9]104。缪荃孙一生交游广泛,与近代史上诸多达官显贵、硕儒俊彦都有结交往来,以他为核心的书籍流转极具典型性,通过探究缪荃孙书籍流转活动,能够管窥清代书籍流转之一斑,进而挖掘书籍流转对个人学术权威确立及推动社会文化发展所产生的积极作用。
缪荃孙一生波澜起伏、仕途多舛,恰好与中国近代史相始终,他的人生际遇也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在缪荃孙人生各阶段,居住场所有所变迁,职事和兴趣有所转换,但是书籍流转活动贯穿其人生始终。缪荃孙通过学缘、业缘、地缘等关系构建了一个多元化、多层次、多角度的书籍交游网络。
缪荃孙的学缘交游对象包括其诸位师友和弟子等,他们都对缪荃孙的学问成长、事业发展等产生了重要影响。据《艺风老人自订年谱》所记,缪荃孙六岁入塾从年届七旬的族祖缪以康读书。七岁从族兄缪翮飞先生攻学《四书》《五经》。十二岁时,从族叔缪星雄先生学习应制诗文等。十四岁后,从表兄吴炯堂先后读《国语》《国策》、史汉八家文、《文选》《说文》。十七岁时参加县试被祥煦舲“拔置前列”,阅卷者为马仞仟先生[10]2。1862年,十九岁的缪荃孙至丽正书院从院长丁晏(字俭卿)受小学、经学,“其一生治经,宗主汉儒故训,实根基于此时”[11]535。此后,缪荃孙先后从张保慈学做骈文,从杨慧生研习词章,这为缪荃孙的骈文和词作奠定了基础。客居蜀地期间,缪荃孙从汤成彦、宋宝椷攻读帖括,始为考订之学,同受业者为张道生、凌兆熊、王雪澄(秉恩),又在成都书院受知于杨庆伯、钟峻两师。
除上述业师外,缪荃孙科举之途中的几位座师、房师,与缪荃孙亦师亦友,问难请益,交谊笃厚。1867年8月,缪荃孙参加乡试,得中一百二十八名举人,房师为朱厚川,座师为孙毓汶、李文田,友人张道生、王问山、秦剑香、傅鹏秋等同期皆榜上有名,吴幼岑中河南榜。1871年3月,缪荃孙参加会试,得房师杨蓉浦力荐,但终以微疵落第,杨蓉浦极为惋惜。1874年3月,缪荃孙赴京参加会试,房师为王先谦,虽然再次落第,但是给王先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犹忆甲戌分校,缪筱珊编修、李莼客、朱蓉生两侍御、赵桐孙太守卷,并出余房,力荐未售,同人诧余,此四君获隽,足冠一榜,余时亦颇自负”[12]110。1876年3月,缪荃孙第三次参加会试,座师为董醖卿、桑文恪、黄恕皆、崇绮,房师为梁曦和,终以经策补荐。复试潘祖荫任阅卷大臣,缪荃孙中一等十三名,缪荃孙对潘祖荫例称弟子。缪荃孙与诸位业师、房师常互出所藏,切磋学问,书籍流转成为他们之间人际往来的主要内容。
缪荃孙学问卓著,又多次担书院讲席之职,提携弟子众多,在山东主讲泺源书院时,弟子中佼佼者有尹彭寿、丁文瀚、王崇文、王鹤年、单蓉镜、单步青、刘彤光等。主讲南菁书院时,常以陈庆年课卷为第一,后又引荐陈氏任湖北译书局总纂,对其可谓极尽心力。主掌钟山书院时,缪荃孙对梁菼(字公约)颇为欣赏,每阅卷梁菼皆名列前茅,后梁菼精于诗词画,被誉为“梁大秀才”。缪荃孙的其他诸位弟子在不同领域都有所成就,颇具影响力。缪荃孙与诸位弟子的书籍往来贯穿了人生始终,在相互的书籍流转中,促进了彼此学问精进。
江南历来为人杰地灵、人文荟萃之地,明清以后科举人才辈出,魁星光芒四射。缪荃孙出生于江苏江阴,他注重同乡之谊,与江苏籍士人建立并保持了密切的交游往来。其中,缪荃孙往来较多的江阴籍同乡有其堂弟缪佑孙,表兄金武祥,学者夏孙桐、夏勤邦,进士陈聘臣,以及举人陈名侃等等。与缪荃孙往来密切的江苏士人遍布全省各地,例如吴县的曹元忠、洪钧(字陶士)、潘祖荫、王仁俊、吴荫培、邹嘉騋、顾肇熙;武进的董康(字授经)、费念慈、刘可毅、瞿廷韶、盛宣怀、屠寄(字敬山)、赵凤昌、何嗣焜;无锡的廉泉(惠卿)、孙毓修、杨道霖;阳湖的刘光珊、吕景端(字幼舲)、吕耀斗、恽毓鼎、恽毓珂、恽毓龄等;仪征的卞绪昌、卞綍昌、刘显曾;丹徒的支恒荣(字季卿)、丁立钧(字叔衡)、陈庆年(字善余);新阳的李传元,兴化李详,元和吴蔚若(字郁生)、江标(字鹣霞),如皋冒广生(字鹤亭),常熟丁秉衡(字国钧)、庞鸿文(字伯絅)、庞鸿书(字劬庵)、翁同龢、曾之撰、潘毅远,嘉定秦绶章,太仓唐文治,长州韩菼、章钰(字式之)、王季烈,南通张謇(字季直),义乌朱怀新,金坛冯煦(字梦华),金陵李贻和、江文卿,昆山赵诒琛。缪荃孙交游往来的上述江苏籍士人,都在近现代史上享有盛名,领一时之风骚。书籍交流作为缪荃孙与之交往的重要形式,在日记和书札中都多有详记。
缪荃孙学问淹博,贯通古今,诗文有声于时,精于校勘之学,书法精绝,嗜好金石,一时无两,他不但是藏书大家,还是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奠基人。因此,缪荃孙在藏书界、金石圈、诗文领域都颇有声望,与之交往者皆一时名士。缪荃孙与业界友朋的书籍往来非常频密,书籍交往则多为切磋学问、诗词酬唱之用。
缪荃孙往来的藏书家包括近代鼎鼎大名的藏书家陆心源、陆树藩父子,张均衡、张芹伯父子,丁丙、刘承干、叶德辉等,他们之间交谊深厚,彼此书籍往来非常密切。《缪荃孙日记》(下文简称《日记》)中记载了他与陆心源父子往来有115次,与刘承干往来257次,其中大多为书籍流转。
缪荃孙嗜好金石,与之往来的金石学家有叶昌炽、吴大瀓、王懿荣、潘祖荫、顾燮光、吴昌硕等金石同好,他们之间也保持了终其一生的书籍往来。缪荃孙与叶昌炽金石交往最为密切,两人1877年3月25日第一次往来,至1916年11月最后一次联系,跨越几近四十年,此间保持了密切的书信往来、书籍递送,借此讨论金石、版本之学。在《日记》与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中,都详细记录着两人书籍交往活动。
缪荃孙往来的诗词大家也皆为一时名流,缪荃孙文史功底深厚,精于辞章、倚声之学,在光宣词坛和诗界都较有影响。缪荃孙往来密切的文史名宿有大儒沈曾植、学者李慈铭、王先谦、清泉逸叟傅增湘,以及清代四大词家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和谭献,等等。《日记》记载缪氏与况周颐交往达466次之多,足见两人交往之密切,和其他词人也都多有书籍、函札往复。
缪荃孙的书籍流转网络是个复杂的人际关系圈子,涉及近现代众多历史人物,这些人物之间又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以潘祖荫为例,他既是缪荃孙的江苏籍同乡,又是他的房师,同时还是缪荃孙金石同好,由此,潘祖荫与缪荃孙有着地缘、学缘和业缘多重关系。缪荃孙交往的诸多人物之间存在着亲属关系、姻亲关系和师生关系等,使缪荃孙的关系网络得以延展和巩固。如盛康为盛宣怀父,陈宝箴为陈三立父,金章为金武祥父;孙宝绮和孙宝瑄为兄弟,刘家立和刘家阴为兄弟,陆心源(存斋)为陆学源(笃斋)堂兄,杨钟羲和盛昱为表兄弟,汪鸣銮为吴大瀓表弟;俞明震为陈三立妻兄,王懿荣为张之洞妻兄,王懿荣与吴重熹为儿女姻亲,林开謩是郑孝胥的表弟、陈宝琛的连襟,林开謩又与王仁堪为姻亲、与林旭是知交,丁秉衡为瞿启甲的外甥;朱一新和陈遹声为俞樾弟子,陶方琦为李慈铭弟子,孙诒让师事张之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以各历史人物为节点、人物关系为主线,构建起了一张庞大的人物关系网络。缪荃孙处于这个网络的中心位置,与网络中的人物或远或近、或疏或密的交往,结成了庞大的书籍流转网络,也成就了其学术人生。
缪荃孙一生都是在购书、借还书、藏书、读书、校书、著书、刻书中度过的,书籍成为其日常生活的主导内容,日事校雠不知倦,蠹鱼风味乐其中,伦明谓其“一册垂为学海津,毕生事业与书亲”[13]89。缪荃孙围绕书籍流转而拓展开来的人际交往,则是其与朋友间交流往来的鲜明特征。
1.书籍互借互抄。这是最主要的书籍流转方式之一,包括缪荃孙向他人借阅和借给他人书籍两种情况,缪荃孙与友朋间的书籍互借互抄情形在《日记》中随处可见。缪荃孙向友朋借书诸如“借子戴《兰陵王碑》朱拓,《湘山野录》,宋刻配元钞也”“为子戴题《兰陵王碑》并《湘山野录》,均还之”,[14]34子戴即宗舜年,宗源翰之子,潘祖荫门下士,继室俞庆曾(朴学大师俞樾孙女),著有《咫园书目》五册,《日记》记载与宗舜年交往次数为95次,《艺风堂友朋书札》(以下简称《书札》)收录宗致缪信札8通;又如,“此书(《意林注》)先在厂肆得四五两卷,及逸文附录一册,后在谭仲修同年案头见有全书,为刘泖生手写本,而无逸文附录,因互钞凑足”,[15]16谭仲修即谭献,为当时的词学泰斗,常州词派代表人物,谭缪两人相交三十年,常书籍往还,谈论诗词。再如,“自诣柳门宅内,登万宜楼,观《吴郡图经续记》《新定续志》《联珠集》《中兴馆阁录》《许丁卯集》《唐僧弘秀集》,皆宋本,极佳。又《汉唐事实》《经史事实编年通载》,皆宋本。《周礼》系昔年所见,《仪礼图》疑元明本。又见《南有堂集》,假归。”[16]141柳门即汪鸣銮,字郋亭,建有万宜楼,为《孽海花》作者曾朴的岳父,撰有《郋亭书目》,汪与缪交谊深厚,两人多有书籍往来,其婿曾朴亦与缪荃孙有书籍往来。
缪荃孙也常常将自己的书借给他人,如“曹揆一借《词学丛书》《全芳备祖》《花庵词选》去”[16]178,“曹君直借《方舆胜览》及词本去,还《全芳备祖》《齐东野语》”[16]179,“蒯礼卿还《汉书疏证》来”[16]215,曹揆一即曹元忠,号君直,著有《笺经室书目》《笺经室文集》,蒯礼卿即蒯光典,遗著有《金栗斋遗集》。又如,“上长沙夫子书,寄《藏书记》《文集》各一部”[16]183,“发王一梧师信,寄《丛书》《辽文》《日记》”[16]265,长沙夫子、王一梧均指经学家、文学家,王先谦,字益吾,号葵园,曾任国子监祭酒,《日记》中记载两人往来104次,《书札》收录王先谦致缪书信76通。再如,“潘毅远借《国民读本》《顺天艺文志》去”“毅远借《玉涵山房》十九册去”“善余借《溧阳志》去”[14]81,善余即陈庆年,他和潘毅远都与缪荃孙多有书籍往来。
2.书籍互赠互换。书籍是一种特殊的知识文化载体,也是士人间往来的媒介,缪荃孙与士人友朋间的书籍互赠往来,既是彼此情感联络沟通的渠道,也是相互切磋学问的重要方式之一,《日记》有诸多书籍互赠互换的记载。缪荃孙向他人赠送情况如“送《常州词录》两部与程蛰庵,又送《对雨楼》三册”[14]96,程蛰庵为清拔贡,曾求学于南菁书院,工诗词。“发刘聚卿信,寄《对雨楼》一部;傅苕生信,寄《对雨楼》一部,《小丛书》一部”[16]413,刘聚卿即刘世珩,建有藏书楼“玉海堂”,傅苕生即傅春官。“送《常州词》与鞠裳”[16]39,“送《常州词录》、孙葛两集与廉生”[16]40,鞠裳为金石学家、文献学家叶昌炽,自署歇后翁,晚号缘督庐主人。廉生为金石学家王懿荣,甲骨文研究的开山鼻祖。缪荃孙所赠送的《常州词录》《对雨楼》均为其所刻之书,这两部书刻成之后分别赠送多位友朋。又如,李慈铭在其《越缦堂日记》中,多次记载了缪荃孙向其赠送书籍之事,“缪小山来,以章石卿(贞)新刻钱献之《斠注地理志》附徐星伯《集释》一部为赠,且言星伯所辑《九国志》及《西域传补注》等书,石卿亦陆续付刻,又言章逢之(宗源)《隋唐经籍志考证》有史部汇本四册见存海宁管子湘(庭芬)家”[17]7233,“得缪筱珊书,以新刻《唐子潜书》一部为赠,且言其乡人吕椒孙(懋蕃)自天津来,欲见余”[18]10551,“作书致缪筱珊,乞其新刻《万善花氏文集》、洪幼怀(符孙)《齐云山人文集》、蒋生沐光煦《东湖丛记》三种,得复并书”[18]10331,李慈铭,号莼客,晚清著名学者,被称为“旧文学的殿军”,与缪荃孙交谊深厚,常常雅集宴饮,谈诗论学,互赠书籍。
他人向缪荃孙赠送书籍情形也非常多,如“袁磢秋送《浙西村人诗》来”[19]212“接袁重黎观察信,并寄新刻《圣元亲征录》《云气占》《孙子逸文》三种”[19]341,袁磢秋即袁昶,又字重黎,官至太常寺卿,晚清宋诗派代表人物,与缪荃孙、李慈铭互为密友,缪荃孙曾做诗句“同辈推袁虎,江东倚谢安”,将袁昶与谢安相比,可见对其推崇之至。《浙西村人诗》应为《浙西村人诗初集》,为袁昶所著。又如,“吾友朱子涵观察旧藏,曾摹刻于《结一庐剩余丛书》,荃孙为校雠,子涵以原书见赠,友朋高义,谨识不忘”[20],朱子涵即朱溍,为朱学勤之子、朱澄(子清)之弟、张佩纶内弟。结一庐为朱学勤所建,经过父子两代三人的苦心经营,藏书日丰,不乏上品佳作。缪荃孙曾受朱子涵之托刊刻《结一庐剩余丛书》,是书所收诸书的底本都是善本,极具学术价值。叶昌炽作为缪荃孙的知交,当得知缪荃孙拟编《全辽文》时,叶氏出于“文章乃天下公器,何得私有”的藏书观念,将数年来所搜藏的有关辽代文献资料全部赠与缪荃孙,以助好友达成所愿。[21]268
3.书籍互购互售。书籍互购互售是士人间书籍流转的一种重要形式,是书籍互借、互赠之外获得书籍的有效方式。缪荃孙早年藏书积累阶段,曾经批量购买过书籍和碑拓,1877年以千金之资全部购进汤文端家藏书,后又购入韩小亭家碑版拓本四大箱[22]163,1896年购得苏州刘燕庭拓本三千六百种[23]212。居京城期间,与盛昱、袁昶、许景澄、樊增祥、胡延、左绍佐等,常聚琉璃厂书肆,暇辄与书估为缘。《日记》记载了缪荃孙的书籍购买和售出情况,“购书于醉六堂,得初印《笠泽丛书》《古文苑》《元和郡县志》,影宋钞本《广陵文集》”[19]184“晤吴申甫并章小雅,购得《五曹算经》一部,去洋四十元”[19]184,吴申甫为沪上知名书估,经营有醉六堂书肆,其于宋椠元钞、元明旧刊搜罗甚富,章小雅为章寿康(硕卿)之弟。“道生取汪宅宋刻《唐书》建安魏仲立刻本,十行,行十九字,精妙无匹,惜短五十卷,又钞配十四卷,索百元。”[19]99道生即夏道生。缪荃孙售出书籍的情况亦为常见,所售之书一部分是缪荃孙所刻之书,另一种情况则是缪荃孙晚年“蠖居海隅,佳椠旧钞,往往易米”,对于嗜书之人,以售书维持生计,当属无奈之举。“叔藴借《寻阳公主志》拓本去,又购 《续碑传集》一部”[14]145,叔藴即罗振玉,著名学者、金石学家。“葛词蔚(平湖人)来,购去《七集》一部,《对雨楼》一部”[14]173,葛词蔚为张元济儿女亲家,建有“守先阁”和“传朴堂”,与缪荃孙有多次书籍往来。缪荃孙先后出售给刘世珩的有《周礼》(12卷)、《重续千字文》(2卷)、《退宾录》(10卷)、《类编长安志》(10卷)、《李翰林集》(30卷)、《国朝名臣事略》(15卷)、《中山集》(30卷)、《广陵先生文集》(20卷)等等。
4.其他书籍流转情形。除上述书籍流转情形外,缪荃孙及其友朋间还存在着代购、代售、转借、转赠、题写序跋等书籍交往方式。诸如,缪荃孙曾托藏书家梁鼎芬为之代购书籍,梁氏购得并复信,“《金石粹编》旧本后落价至十元,已代购得。”[24]201《金石粹编》为金石学家王昶所著,收录了秦朝至宋辽金的碑铭,当为缪荃孙研究金石学所需之书。缪荃孙还曾托徐乃昌、况周颐代为售碑,“诣徐积余谈托售重分碑事”“检三次剩碑,写目交于积余转售”[19]492,积余即徐乃昌,晚号随庵老人,著有《积学斋书目》;“检旧书旧拓碑版交夔生代售”[19]373,夔生即况周颐,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互题序跋是士人友朋之间往来的常见方式,如徐积余所著《积学斋藏书记》,请缪荃孙为之序,缪荃孙因与徐氏订交三十余年之谊,慨然应之。董康为曹元忠刻所藏《五代史平话》一书,除董康撰跋外,亦请缪荃孙为之撰跋。
应该说明的是,书籍流转并不仅局限在单纯的书籍本身,在书籍往还的同时,还伴随着其他礼品馈赠、钱物往还等,只是书籍作为其中最主要的部分而已。此类情况在《日记》中多有记载:“叔藴寄还敦煌碑文,赠朝鲜汉碑一纸”“翰怡馈百元,并遗重订《金石》《坊巷志》去”“芗臣赠《遵化诗存》,展云赠五十元并馈食物”[16]74“接湖北章硕卿信,寄书一种,画三种,铁钱二百”[16]72。翰怡即藏书家刘承干,芗臣为王芗臣,展云即冯誉骥,章硕卿即章寿康,皆为缪荃孙好友,一生书籍交往频密。
缪荃孙嗜好藏书,他一生“三上春官,陆遵秦晋,水出楚豫,遇书辄购,所积遂多”[25]180,藏书多达一千四百余种,十万多册,近三万五千卷,其中“四库未收之书,名家孤存之稿,共十余万卷”。通过缪荃孙的生平经历和研究旨趣来看,其书籍流转、庋藏之目的盖为如下几端。
1.为刊刻著述而流转。因生计和职事等缘故,缪荃孙一生多次主持承担编纂事务,先后任职于成都书局、国史馆编修、广东广雅书局、江楚编译书局,主持编修过多部丛书,参与公刻、助刻和私刻的图书著作达几十种之多。历史学家陈垣曾盛赞缪荃孙:“艺风生平刻书甚夥,嘉惠士林,有清末叶,无与伦比”[26]382。缪荃孙作为通学大家,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等身,内容涵盖经史子集。不论是书籍的编纂还是刊刻,都离不开大量的优质底本做对照、参考,缪荃孙说:“刻书先校底本是最紧要事,书有数本,须择至精者,然有佳本方可校,不要空校臆改。校又需旧刻、旧钞方可据依”[27]186。在刻书、著述实践活动中,缪荃孙多以世间罕有或已成孤本的史学、文学著作为主做底本。刊刻所需的大量底本,单纯依靠个人的藏书是远远不够的,这就必须借助于友朋间的书籍互动,书籍流转便为他进行研究著述和书目刊刻提供了文献来源。
2.为文化传承而流转。缪荃孙出生在山川毓秀、人文荟萃的江南名城江阴,作为吴文化发源地,江阴自古便是文献名邦。缪荃孙深知文献传承即是文脉延续,他有着强烈的“对于乡邦文献的迷恋”以及“僻搜遗词,以存其坠绪”的文献存录意识,为“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缪荃孙留心桑梓掌故,搜集购求家乡艺文,倾心汇刻地方文献。缪荃孙在《江阴先哲遗书》序言中提及:“吾友金君溎生,博雅好古,昔与夏君彦保及荃孙三人,互相砥砺,以收拾先辈著作,得一书则彼此传钞,十余年中,长编零帙,得五六十种”[28]399。金溎生即金武祥,为缪荃孙表兄,有《芙蓉江上草堂诗稿》一卷。夏彦保即夏勤邦,通经学、小学,善书画,与金武祥和缪荃孙关系甚密,一生致力于搜集乡邦文献,其“搜辑江阴耆旧最夥,手抄者凡五百册”。缪荃孙和友朋弟子等编写刊刻的乡邦著作、丛书有《江阴先哲遗书》《江阴续修县志》《江阴近事录》《秦淮广纪》《常州先哲遗书》《常州词录》《江苏省通志稿》等等,这些书籍保存了大量珍贵的江阴、常州(江阴当时隶属常州府)地方文献,书成之后,便分赠(寄)、出售给友朋,为家乡文化传承做出重要贡献。
3.为研究旨趣而流转。金石学研究是缪荃孙治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为了金石研究需要,他在金石文献资料的收藏上下了大功夫,虽典衣质物,亦不惜也。他经过多年的搜集购求,各种拓片、拓本总量达到了一万二千余种,被誉为历来金石收藏之冠。缪荃孙依据自己所藏编制成的《艺风堂所藏金石文字目》,为金石目录的集大成者。金石文献的流转是缪荃孙书籍流转的重要组成部分,依据《日记》梳理可见,《日记》中涉及的与缪氏相关金石人物297人,记录金石交往817处,徐乃昌是金石交往频率最高者,共37处,与顾燮光、况周颐、刘世珩的金石交往分别为33次、29次和26次[29]。金石交往的内容主要是互赠、互购、互借金石碑拓和金石著作。
1.书籍流转具有开放性。书籍流转的开放性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从书籍流转的主体来看,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参与书籍流转的士人数量众多,且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聚集了当时社会上各负其能的名士,通过借、赠、购、抄等方式满足了个体书籍之需,也充分展现了书籍流转所承载的功能和价值。第二,从空间上来看,书籍流转也具有开放性,通过对书籍流转活动的考察,我们发现托购、代购和寄递也是书籍流转的一种重要途径,比如居住京城的士大夫,可以通过宦居江南的友朋代为觅得书籍,这样便打破了地域限制,使得书籍在更大范围内实现了流通,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南北方的文化交流。第三,书籍流转与其他形式的人情交往是交织并存的,士人在书籍流转的同时,经常组织宴饮集会、雅集小酌,或谈诗论学,或临风畅怀,使成员之间关系日益密切、感情增进,也使书籍流转活动保持了较强的开放性和活跃性。
2.书籍流转具有持续性。缪荃孙的书籍流转活动伴随着他的人生始终,须臾未曾中断,他与多位友人的交谊持续几十年,期间书籍往来不辍,贯穿了清末民初整个近代社会的时空。徐乃昌曾言:“余与先生订交垂三十年,饫闻绪论,获益良多。”[30]29王先谦晚年致信缪荃孙说:“私念先谦与阁下,弟昆交好,三十余年。昔在京师,深荷教益,形迹相忘,至今铭佩。归里以来,吴楚隔越,肝胆相照,犹是初心。惟笔墨懒拙,音问间阔,时用歉怅。”[31]51话语中流露出两人深厚感情和难舍情怀。此外,李慈铭、沈曾植、叶昌炽、袁昶、樊增祥也都在其个人日记中详细记述了与缪荃孙的人情往来和书籍流转。书籍的流转增进了彼此感情,密切的情感关系又有利于书籍流动的持续开展,在书籍与情感的交替发展中,缪荃孙与友朋的藏书事业、学术研究都获得了足够的文献保障。
清代藏书家张金吾在《爱日精庐藏书志序》中说:“欲致力于学者,必先读书,欲读书者,必先藏书,藏书者诵读之资,而学问之本也。”[32]164作为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和藏书家,缪荃孙真正做到了藏书与治学的相互为用。缪荃孙处在书籍流转网络的中心位置,保持着与友朋积极活跃的书籍互动,其收藏、经眼的各类经籍数以万计。缪荃孙的学术成就与其书籍流转是分不开的,通过书籍流转,使其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文献来源,为其研究治学提供了资料上的保障,伴随着书籍流转过程的学问切磋,也为其学术创作提供了灵感和启发。缪荃孙用书籍叩开了学问的大门,在书籍流转中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学术权威地位,成为一代通学大儒,以博雅为世所尊,有盛名于儒林,缪荃孙的学术成就享誉其时、泽及后学。
顾廷龙先生在为《艺风堂友朋书札》写跋语时说:“艺风以金石、目录钻研特深,而掌故、辞章亦所兼擅。时誉所播,俨然领袖。”[31]1327康有为评价其金石成就说“与缪荃孙同时代及晚于他出生的众多学人、书法家、金石家无一不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他的恩泽”[33]170。缪荃孙的目录和版本之学亦影响深远,张元济、傅增湘、罗振玉都常常向其请教,曹元忠、柳诒徵、孙毓修都师承缪荃孙的版本校勘之学,曹元忠的弟子王欣夫,柳诒徵弟子赵万里,章钰弟子顾廷龙也都承继前辈学术,成为版本校勘领域的大家。
人物交游活动能够触及一定时期社会发展的多个层面,它将个人的社会属性延展至社会群体的活动之中,进而通过群体的有序构建形成多元共同体。戈尔曼曾提出“学术共同体”的概念,用来阐释清代江南学者家族(群体)的学术研究活动,贾宏涛在《翁氏日记与晚清上层书籍世界》中提出翁同龢与晚清士大夫群体因学术兴趣的共同指向而凝结成“京城学术共同体”[34]。缪荃孙借由书籍流转而成为一代硕儒,而处在缪荃孙书籍流转网络中的诸多学者、名流,也都通过书籍流转获益匪浅,由此也形成了一个以缪荃孙为中心,基于同乡之谊、师生关系和学术兴趣的学术互动群体,他们之间以书籍流转为纽带,建立起书籍生产与传播的链条,交织营造了共享文献资源的学术交流环境,形成了稳固的专研学问的学术共同体,对晚近学术和文化发展产生了颇具影响力的推动。我们借用“学术共同体”的概念,能够更好地探究书籍流转与学术多样性的生成,深刻地理解由书籍流转而带来的整体性学术繁荣。在版本校勘方面,聚集了朱一新、沈曾植、柯逢时、潘祖荫、张之洞、文良、汪鸣銮、蔡松夫、黄在同、盛伯羲、王懿荣、周荟生、徐梧生、陆纯伯、叶德辉等等,彼此互出所藏,以相考订。在词学领域,则聚集了光宣词坛众多名宿,包括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谭献、文廷式、冯煦、张鸣珂、夏孙桐、王国维、金武祥、张而田、夏敬观、周庆云、胡延、樊增祥、曹元忠、江标、黄绍箕、叶衍兰、梁鼎芬、吴昌绶、李慈铭等等,他们以词学为共同旨趣,函札往复、品鉴切磋。
缪荃孙一生交游遍及海内,“身历十六省,著书二百卷”,在书籍的编纂、刊刻、流转过程中,流转的是书籍,展现的是学者之间的友谊,传播的是学术、文化和思想。
1.刊刻文献嘉惠学人。缪荃孙“长年筹二三千金款,尽刻古今卷帙稍繁,传本极少之书,流布天下,湘中竟无此人”[35]346。他主持编修的《顺天府志》被誉为“信今传后”的权威著作,近世方志之冠,他编纂的《艺风堂金石文字目》被誉为“历来金石收藏之冠”,编刻的《藕香拾零》多收世间罕见之书。缪荃孙编书、刻书意在“理先辈之丛残,为后学之津逮”,为当世学者和后辈学人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化资源。缪荃孙对于书籍流通有着开明的态度,他认为不应该为藏书而藏书,书籍是用来学术研究和传播使用的,反对“以独得为可矜,以公诸世为失策”的传统藏书观念。缪荃孙说:“兹既幸归余手,若不公诸同好,广为传布,则虽宝如珠璧,什袭而藏,于是书何裨,于予又何裨? ……予之不敢自秘,正予之宝爱是书也。”[36]1524他刊刻的丛书绝大多数出于自己的藏书,《艺风藏书记》就是缪氏私人藏书的汇总,书成之后广送诸友,仅1902年就送出二十多部,起到了流传私藏的目的,
2.创办图书馆泽被后世。缪荃孙刊刻文献、与友朋间的书籍流转体现了他的开放包容思想和文献分享意识,更为难得的是,缪荃孙以其远见卓识居中斡旋,避免了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和瞿氏铁琴铜剑楼珍贵藏书外流异邦之厄运,他殚精竭虑筹办江南图书馆和京师图书馆,开启了古代藏书楼向现代图书馆转型实践。公共图书馆的创建是缪荃孙“以流传古书为己任”思想的进一步实践探索,公共图书馆是开放包容的知识传播场所,让更多的人可以便捷地获取书籍和知识,南北两图书馆先后建设,“后生小子得闻先贤之遗绪,识得固有之文明,不致徇外而忘己,皆老前辈之赐也”[31]652。如果说缪荃孙与友朋间的书籍流转是为了学术研究而进行的自发的书籍互动,那么其刊刻书籍、创办图书馆则是他为书籍流传而进行的自觉的文化传播实践,对于文献保存、文化传承和思想流播功莫大焉。
近代人物日记、函札和年谱等文献资料中记载着大量的书籍流转行为,这一现象已经引起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和兴趣。从书籍流转的视角来探究以书籍为媒介而延展的社交活动,既能够展现出学术发展的脉络和走向,还可以还原一个社会个体乃至共同体的历史经历,缪荃孙作为晚清文史大家,终身与书籍结缘,与近代史上众多风云人物有交游往来,无疑他的书籍流转活动是最具典型性的,通过他的书籍流转活动,为我们了解近代文化发展、学术传播及图书馆事业的近现代转型,都提供了新的学术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