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屈原的一生是政治的一生。他是一个政治诗人,一个庙堂里诞生的抒情者。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他没有走入逆境,很可能成为西方的那种“桂冠诗人”,咏庙堂之趣,歌庙堂之德,而且不乏强大、绝美和华丽。他将领受一切王权的光荣和恩惠,获得崇高的世俗地位。以他的资质、能力和身份,完全谐配那顶桂冠。
然而屈原走向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是一个政治失意者,一个被排挤和倾轧的庙堂忠臣,进而成为一个流放者。记载中至少有过两次流放,一次比一次悲苦,一次比一次不堪,压力加大,苦难加重,最后穷途末路,一死了之。
这一切的根源颇为复杂,有政见之争,有个人恩怨,还有其他种种难言的一切,但政见分歧可能是一个症结。楚国宫廷内部虽然纷争繁复,却有一个基本而重要的选项,它将朝臣分成两大派别:亲秦派与亲齐派。秦国与齐国构成了一西一东两大存在,一个是军事强国,一个是经济强国,有着不同的文化结构和生活指向。在七雄竞逐的政治版图上,领土阔大的楚国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它倒向和倾斜于某一方,后果将是致命的。
诸侯割据、四分五裂的战国时代,催生了一大批“合纵连横”的摇唇鼓舌者,即所谓的“纵横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为张仪和苏秦。这些巧舌如簧之流走马灯似地穿梭于各诸侯国之间,使整个社会局面更加动荡。从一段段奇妙的历史记载中,便能感受那个充满了戏剧性的特殊时代,那些记录简直不像真实的历史,而更像一出演义,像埋下了伏笔的戏剧设计,像一支挂在墙上必要打响的枪,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中所规定的格局:既惊心动魄又过于巧设。
可是真实的历史确是如此,张仪和苏秦之辈屡屡得手,他们以一人之力搅动天下,无论是秦国、齐国,还是其他五个大国,无论多么神圣庄重的盟约,多么足智多谋的臣僚,多么威赫的文武班底,竟然都难敌一人口舌之力。他们时而唇枪舌剑,时而声情并茂,其巨大的说服力、诱惑力简直令人不可想象,叹为观止。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当时的政治、外交、军事与经济,甚至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未来,并且直到几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都要承受当年的历史后果。
当时中华民族曾面临许多选择,或是将命运指针拨向穷兵黩武的西部强秦,或是拨向繁华富庶的东方齐国。齐地海风吹拂,物质富裕,昌明而奢华,其强劲的物质主义和商业主义在战国时期最为突出。它与秦国那种严苛、凛冽的高原性格相距甚远,与现代物质主义的挥霍奢糜、与强大娱乐主义的末世情结,倒是颇为接近。当时处于齐国腹地的东夷族已经发明了炼铁术,从而使冷兵器时代发生了一次飞跃,出现了更加锋利的刀剑和箭簇,于是战争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原来铜锡合金为主的金属兵器,得到大幅度的跃升和改良,杀伐之力大为加强。
在发明者的故乡齐国,由于财富的巨量积累,科技水平遥遥领先于其他诸侯国,所以齐人拥有非同一般的军事力量,甲胄闪亮,军服炫眼,马匹强壮,战车坚固,可以说齐国的一切,无不令出使该国的屈原惊叹。记载中鼎盛时期的齐军气象非凡,所向披靡,只是到了后来,齐国的繁华和富裕走向了反面,它的豪奢浮华、物质主义、娱乐至上使国民慵懒颓废,国家政体变得虚浮无力,国民精神涣散,心理颓丧。于是历史记载中又出现了另一种描述:这些装备精良的齐国士兵徒有很强的观赏性,一旦拉到战场上,战鼓一响,弓箭一发,即扔下武器四散而逃。这都是后话了。除了铁的发明,齐国人还发明了丝绸和纺织术,柔软华丽、轻薄到不可思议的丝绸,成为天下最精美、最令人惊叹的物产。有了丝绸才有后来的“丝绸之路”,让整个世界为之惊艳。通过那条蜿蜒曲折、悠长遥远的道路,才有了汉文化的西进传播。
当年齐国的丝绸会对诗人屈原产生多么大的诱惑,它不同于冰冷的铁,它不是坚硬的、单调的,而是滑润的、五彩斑斓的。直到今天,丝绸的代表作仍然存于齐国故地周村,可见这个传统是多么顽固而深远。如果说铁器代表了生硬与残酷,那么丝绸就代表了享用和安逸,它是日常生活中柔软的代表,是享受和娱乐的象征。后来人们几乎可以忽略齐国与铁的关系,却牢牢记住了它与绸的关系。
位于长江流域的楚国,面对秦国和齐国伸出的橄榄枝,也就变成了“铁与绸的选择”。丝绸的柔软、起伏如大海之波,与三面环海的齐国气质更为接近。铁虽然产生于东方,最大受益者却不是发明者东夷族,不是齐国,而是西部高地上的秦人。铁的冷硬锋利使人想起凌厉严酷的西北风。就文化血缘上的亲近感而言,屈原自然会选择齐国,这缘于那种浪漫的文化血脉。齐国松弛开放,神仙文化源远流长,有迷人的《韶》乐,更有思想的都会稷下学宫。鱼盐代表着富足,屈原向往东方,向往大海,在今天看来,似乎更接近于一种现代思想和审美方向。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浑身挂满鲜花的纯美诗人会选择西部强秦;那些海雾微茫中的仙山与放逸,与冲淡的老庄思想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还有齐人邹衍关于大九州的浪漫想象,显然都在预示一条自由开放之路。
在齐、秦、楚三国鼎立时期,楚国的任何选择都举足轻重。楚国拥有长江淮河流域的广大土地,物产丰富,气候湿润,景致优美。楚人倔强、强悍,具有非同一般的心智和力量。楚国有一句传播很远的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其意是,即便楚国只剩下三支氏族,也能灭亡秦国。这是多么雄壮的豪志,令人恐惧,与陶醉在物质享受和消遣娱乐中的齐国是多么不同。后者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和巨量财富,有着令人迷恋的音乐艺术,甚至还发明了足球。记载中,齐国都城临淄的居民,生活优越闲适,趾高气昂,这在战乱频仍、争夺惨烈的冷兵器时代,是多么危险的一种生存状态。实际上,这种繁华与优越最不堪一击。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势之下,楚齐联合多么明智和重要,那将是财力与强悍的结合,并体现了伦理的优越性。相对于冷酷、粗蛮和血腥的强秦,这种联合将是中华民族的理想选择,是楚人获取最大利益、拥有美好未来的一个决定性步骤。
作为外交大臣,诗人屈原几次出访齐国,并且有过长长的滞留期。在那个舒缓富裕的国度里,他感受到了人性的舒畅与自由,其情感的靠拢是自然而然的。一个明晰洞察的诗人,对于齐国当然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只是在记载中我们没有看到留下来的相关文字。总之,以诗人为代表的亲齐派一度占了上风,最终却由于各种原因失败了,楚国竟然选择了秦国。其结局就是楚怀王被强秦囚禁,楚国惨败,国破家亡,楚国都城被迫迁移,群臣溃逃。
这段历史不堪回首,与国家共存亡的诗人也走向了自己的末路,投向了大江。水波像丝绸一样起伏抖动,抚摸、缠裹着诗人,一起奔向那个遥远的所在。冰冷坚硬的铁割裂了绸,战胜了绸,从此,一个民族不幸的未来便依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