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学界关于苏轼“海南三书”(一称“经学三书”)《易传》《书传》《论语说》的研究,相对于他的文学研究,一直都很薄弱,虽说苏轼自己最重这三书,但世人所重恰好相背。而在北宋的儒学中,“海南三书”无疑是蜀学的代表著作,但苏轼生前,三书并未流传,在蜀学中的影响不曾产生,且蜀学在当时的地位不高。即使是现在的一些古代哲学史、思想史,也很少提及蜀学。这一现象表明对“经学三书”展开研究的必要性,以期促进苏轼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化。本文关注的是苏轼《论语说》。
苏轼“海南三书”给后学留下一些悬念,其中又以《论语说》为甚,其主要有二:
一是苏轼之弟苏辙在《论语拾遗序》说:“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十二三也。”①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附录》,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43页。苏轼死后,苏辙晚年在颍昌(今河南许昌),为孙苏籀、苏筠等讲《论语》,共27章,后辑为《论语拾遗》。而他这话可见苏轼《论语说》始作于黄州,这一点苏轼在黄州给文潞公即文彦博的信中说:“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洵)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莫若献之明公,而《易传》文多,未有力装写,独致《论语说》五卷。”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黃州上文潞公书》卷48,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80页。
这两段话常为人们关注,所谓苏辙少年时作的《论语略解》见于苏轼的《论语说》十之二三。苏轼元丰二年(1079年)被贬黄州,元丰三年二月抵黄州,时为45岁,苏辙42岁。这“少年”是什么时候?苏辙有《寄内》诗称“与君少年初相识,君年十五我十七”。又在《武昌九曲亭》里说:“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这“少年”说,当是他们第一次出川以前。两人20岁及冠前为少年最为合理,然苏轼熙宁七年(1074年)由海州赴密州途中,早行想起子由,写了《沁园春·孤馆灯青》,其中说“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这是说他们当年随父出川,共客汴京事。初到汴京,苏轼21岁,苏辙18岁,可见苏辙说的少年作《论语略解》可延至及冠后。苏轼取苏辙《论语略解》为《论语说》,其间有些理解停留在苏辙的“少年”水平?《论语说》基本成于黄州,后在海南又有修订,他曾对李端叔说:“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①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答李端叔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40页。前后20年。
苏轼对自己的“三书”很自许,他在《与滕达道书》其二一里说,所作三书,“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滕达道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82页。。而他一生,诗文词享有盛誉,他不说这些创作让自己无愧此生,却说因有“三书”方感此生不虚过。苏辙也说过苏轼“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③陈宏夫等点校:《苏辙集·亡兄端明子瞻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7页。,对《论语说》是很称道的。但苏轼《论语说》竟然保留了《论语略解》十之二三的内容?而苏辙的《论语拾遗》,四库馆臣说辙见兄之说有不妥处,而作二十七章,说经,轼不及辙?这多少令人有点费解。
二是苏轼生前将《论语说》连同《易传》《书传》交给了友人、冰华居士钱济明,并说:“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因取藏箧,欲开而钥失匙。”④[宋]何薳撰,张明华点校:《春渚纪闻》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页。他预言三十年后有知三书者。三书在南宋渐传,可《论语说》最终却失传了,舒大刚说到这一问题:
明朝前期修《文渊阁书目》著录“《论语东坡解》一部二册”,傅维麟《明书·经籍志》亦有著录,作“二册”。《文渊阁书目》,杨士奇编于正统六年(1441),是清点当时明皇室内阁藏书的记录,其时苏轼《论语说》尚存。同时的叶盛《菉竹堂书目》卷一著录:“《论语东坡解》二册。”反映的都是明朝前期情况。后此一百五十六年当万历丁酉(1597),焦竑刻《两苏经解》时,已不见有《论语说》了。焦氏《两苏经解序》称:“子瞻《论语解》卒佚不传。”可见此书在明万历时期已经难觅了,因此《两苏经解》中没有苏轼《论语说》。⑤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叙录》,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48页。
他同时说苏轼的《论语说》在南宋朱熹后直到金元,对《论语说》的称道和引用不绝于书,今卿三祥、马德富、舒大刚以及谷建、许家星等人所辑《论语说》佚文,得一百多条。细看诸君所辑《论语说》,佚文主要源自苏轼文,如《思堂记》《韩愈论》《书传》《东坡志林》等,南宋朱熹《论语或问》《朱子集注》、邵博《邵氏闻见后录》、金人王若虚《滹南集·论语辨惑》等,诸君用力甚多,所能辑得的条目相对于《论语》20篇492章来说,实在是太少。有的辑文不是产生于黄州时期,如《论语·为政》第一章“《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下辑的苏轼《思堂录》文尾明确标示:“元丰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记”,距离他贬至黄州还有两年。这意味着《论语说》有的思想形成在黄州之前,而非起意于黄州?苏轼早想解经,到黄州有了闲暇才得了机遇?
班固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⑥[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17页。“论语”二字的解释还有他说,《论语》一书多为孔子及弟子或再传弟子之言⑦因《论语》定本成于汉,有些孔子言论疑经汉儒修饰或改动。李振宏《〈论语〉“四十而不惑,五十布知天命”章献疑》(载《清华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就认为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章为伪作。。孔子的伦理哲学、道德政治理念及教育思想尽在其中。然《论语说》辑佚不能复原,失了《论语说》的本来面貌,不能知苏轼对《论语》的解读除所辑外还会说些什么。所辑之文是否与原《论语说》吻合也是一个问题。尽管如此,也不妨基于辑佚对《论语说》的现状作点探讨,看它能给人们怎样的启示。这也是本文的基本用心。
《论语》最为核心的思想是“仁”。苏轼《论语说》不会回避。况且他出川后,一考即名满京都的应试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命题之下的刑赏论,“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他申言赏过为仁,罚过失义,过仁为君子,过义为忍人,并说君子止乱的要术就是仁。仁的思想就此可说贯穿了苏轼一生。王安石“熙宁变法”,苏轼参与其中,有《上神宗皇帝书》,其九字方略“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首要的“结人心”就是行仁义。这些想法都在他贬黄州,撰《论语说》之前。而晚年在海南作的《书传》里,他就召公劝成王不要乱了法度进而说道:“不杀为仁,杀为不仁,薄敛为有德,厚赋为无道。此古今不刊之语,先王之正刑也。”①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2册,第159页。与他《刑赏忠厚之至论》里尚仁的主张相似。
关于“仁”,孔子因材施教,导致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如爱人为仁,恭、敬、忠亦为仁,更复杂一些的是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为仁。惜苏轼解说已佚。在所辑的苏轼《论语说》中,与孔子释仁相系而有苏轼如下的解说。
《论语·子路》里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这涉及刚强、果决、朴实、寡言。苏轼有《刚说》一文,被辑来说其中之“刚”,恰到好处。他说好刚者本好其仁,恶佞者本恶其不仁。苏轼从这里想到自己,说道:“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险者,皆异时可喜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刚说》,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8页。这诉说,既在说救他于厄难中的刚强之人是仁者,又表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隐含了他也是刚强的仁者。这是苏轼关于仁的最简单表达,证实了孔子说的刚则近仁。
《论语·颜渊》里颜渊问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再问具体该怎么做,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舒大刚从苏轼的《视远惟明听德惟聪》辑了一段文字,专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视听期于聪明,和礼、仁有什么关系呢?苏轼说:“视听不以礼,则聪明之害物也甚于聋瞽。何以言之?明之过也,则无所不视,掩人之私,求人之所不及;聪之过也,则无所不听,浸润之谮,肤受之诉或行焉。此其害,岂特聋瞽而已哉!故圣人一之于礼,君臣上下,各视其所当视,各听其所当听,而仁不可胜用也。”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7页。这番解说十分透彻,看似与礼、仁无关的视听其实与礼、仁大有关系。不以礼制约视听,必然导致他所说的视听越礼,从而有害于仁。他还说,听言观行,言出于利即为小人;言出于德有失也还是君子。可谓是对“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解说,他也希望人做君子不做小人。
《论语·雍也》里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苏轼对“其心三月不违仁”的理解是:“其颠沛造次,无不一出于仁者,是以知其终身弗叛也。”这一理解也出自孔子。《论语·里仁》有一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以孔子之说来解孔子,是文献与阐释学的内证法,他借此把三月不违仁说清楚,正是孔子主仁的最基本态度,不违仁方有仁。他从这里引申出来,说到观察人的方法。察人有法,历来如此。苏轼从孔子对弟子颜回的观察,提出观人不当从其有备而观之,当从其无备而观之。有备则难免有伪,无备方得其真。这基于“三月”之久,其间定有无所备者而不失仁。苏轼如是说重的是真仁而非伪仁,遇利害其仁也不改。他说了三种人,一是仁出乎本性的尧、舜,二是仁出乎践行的汤、武,三是借仁而求霸道的春秋五霸。五霸不同于尧、舜,关键是本性的差异。苏轼笑言,如果孔子观之,不用一天就知道了。怀仁当有常性,苏轼细化了孔子的说法,警醒人们当有真仁而非伪仁。
苏轼在解说《论语·学而》里孔子的“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时,又提到仁。他说孔子以孝、悌、仁、信为本,孔子弟子有子说过孝悌为仁之本,是本于人与人之间的血缘之爱,推及人与人之间的道德之爱。苏轼所解不同,并提孝、悌、仁、信为做人之本,较之有子所说有更宽泛的意义。至于学文,他与孔子一致,视之为做人之后的事。苏轼不止于此,而是将今之教人与孔子教人进行对比,说孔教下学而上达,不像今之人行于上而不及下,“引之极高,示之极深。未尝养之于学、游之于艺也,而遽告之矣。教者未必能,而学者未必信,则亦妄相从而已。少而习之,长而行之,务以诞相胜也。风俗之坏必自此始矣。”①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49页。这话很有意味,他没有进一步说明“高”“深”是什么,但他说了教人要做基础功夫,养于学,游于艺。“艺”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当别论。至于“学”,就孔门四教文、行、忠、信来说,文的诗书礼乐,行的射、御、书、数或说社会实践,主要是知识教育,而忠、信则是道德教育。其中隐含了“仁”的教育,《论语·八佾》里孔子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苏轼还在孔子的“泛爱众而亲仁”后评价了一句,说他以仁者为亲,可见不“兼爱”。“兼爱”是墨家不分等级差别的爱,墨子以此寻求社会一统,与孔子主仁爱寻求社会一统在终极目的上有一致的地方,但具体的主张和策略有很大的不同。
《论语·里仁》里孔子说的:“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苏轼说:“仁之可好,甚于美色;不仁之可恶,甚于恶臭。而人终不知所趋避者,物欲蔽塞之也。解其蔽,达其塞,不用力可乎?”②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59页。孟子曾说,世间只有仁与不仁两道,朱熹理解这两道是行仁的尧、舜君臣之道和不行仁的慢君贼民之道。朱熹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不及孔子说仁与不仁更具有普泛的意义。苏轼也是从普泛意义上理解的,他以美色和恶臭打比方说好仁与恶不仁,同时对孔子批评的人皆可用力为仁、只是不用力而已有深刻的理解,人知不仁如恶臭而不趋避,是为“物欲”所蔽,解蔽达塞则当去欲。这是孔子说的去不义之欲,还是庄子说的去所有名利之欲呢?虽然都有可能,更多的当是前者,因为他随后复述了孔子的一句话:“克己复礼为仁。”人好仁且为仁,对不仁是需趋避的。
《论语·雍也》说弟子宰我问仁,说有仁人掉进水井里,如告诉另一个有仁德的人,这人是否应随后跳下井呢?孔子说:“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孔子不赞同宰我的假设,说对仁德者可让他远离而不可陷害,可欺骗不可愚弄。苏轼面对孔子师徒的问对,他说:“拯溺,仁者之所必为也。杀其身,无益于人,仁者之所必不为也,惟君父在险,则臣子有从之之道。”他说仁者的行为三原则:拯溺必为,当怜悯勇敢;无益不为,当有事功;君父在险则臣子相从,当忠孝。而《论语·宪问》里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其兄公子纠,公之纠之臣召忽为他而死,管仲却不死,是不是管仲不仁呢?孔子说,齐桓公多次会盟诸侯而不用武力,都是管仲之力,这就是管仲的仁德。然而苏轼说,召忽为君而死是仁,管仲“量力而行之,度德而处之。管仲不死,仁也”③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94页。。苏轼有《管仲论》,称道管仲以德绥诸侯,与之相应。
苏轼对“仁”的理解,围绕孔子之“仁”有诸多变通和申发,但有一点没变,这就是他在《仁说》一文中,援引孟子的“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④[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公孙丑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9页。的名言,说君子当志于仁,求而不得则如孟子所说反求诸身,这也就是孔子说的为仁由己。至此,似乎又走到孔子克己复礼的路上去了。但孔子所复的是周礼,苏轼尚仁,是以仁为人的基本道德,重仁在现实社会中的表现与运用,与孔子把仁与复古拴在一起全然不同。
孔子说仁,因仁而及礼。孔子是好礼的人,学者说他的思想,仁之后排第一位的就是礼。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17岁时就被鲁国大夫孟釐子认为好礼,说他将来必能成就,弥留之际特嘱儿子孟懿子向他学习。孔子之后孟子把孔子以仁为核心的德政演化为仁政王道,荀子把他的礼演化为礼制,这是后话。孔子在春秋晚期较多地从礼的角度说社会治理也是真的。
《论语·八佾》说鲁定公问孔子:君使臣,臣事君,应该怎样做才好呢?孔子回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苏轼作了这样的理解,君以礼使臣,那么所任之臣都是君子;君以利使臣,则所任之臣都是小人。至于朝廷的爵禄刑罚,苏轼说,因爵禄而至实为贪利,因刑罚之威不及则力解,终不及礼,“礼者,君臣之大义也,无时而已也”①[宋]苏洵等:《宋婺州本三苏先生文粹》卷一七《论语解·君使臣以礼》,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32页。。礼在那个时代有社会规则甚至法律的基本效用,其间的伦理、道德理念,要求世人遵循,不仅无时而已,且无地而已,不似爵禄、刑罚有尽,难以长久。他讲了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刘邦打天下待臣无礼,乃因用了嗜利之徒;等天下守成,则用制礼的叔孙通、陆贾,否则王朝危殆。
《论语·八佾》里孔子评价管仲,说他“器小”即格局太小,尤其是不懂礼。国君殿前树塞门、案上有反砧,他竟和国君一样,“管仲而知礼,孰不知礼”?苏轼解说道:“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则其本深,其及者远,是谓大器。扬雄所谓‘大器犹规矩准绳,先自治而后治人’者是也。”②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58页。这里“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完整的表述是《大学》里的修齐治平,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而本深及远,在于自我修身的完善方能走向治国。他引用了扬雄的话,称“大器犹规矩绳墨”,以之喻礼,以礼修身,是前面提到孔子说的礼之“四勿”。所以孔子在《论语·先进》里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苏轼有《学士院试孔子从先进论》,被辑来说《论语》这一章。孔子说他好先进于礼乐,不在于出身,而是礼乐教化。苏轼的理解相当深刻,君子欲有为于天下当重先进,他称为“始进”,“始进”的“大节”决定了终至的目标。他列举了王者、霸者、强者,始进强者不能霸,始进霸者不能王,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其中有孔子。孔子之时,诸侯战争频仍,礼乐之于社会,犹方圆冰炭不相合,孔子之说不得其用,“是人也,以道言之,则圣人也;以世言之,则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则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既合也,则继以先王之礼乐。其心则然,然其进不正,未有能继以正者也。故孔子不从。”③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学士院试孔子从先进论》,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7页。他为孔子辩,同样强调先当修以礼乐,方能踏入治国正道,相反先事功后礼乐,欲归于正途也是难的。在这个意义上,有许多问题需要注意,苏轼《论语说》说了三点:
一是《论语·子路》的子路问政,孔子说了三条:先之、劳之、无倦。苏轼解说道:“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则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劳之,则虽勤不怨。”④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86页。身先的不令而行也是孔子的话,《论语·子路》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正身在于礼乐。
二是《论语·子路》里子路问孔子,卫国国君用老师施政,老师先做什么呢?孔子说正名,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舒大刚辑了苏轼的《周公论》《论取郜大鼎于宋》《书传·虞书》里的文字作解说,如《周公论》里的“儒者之患,患在于名实之不正”。苏轼认同孔子说的正名,他名实俱正的思想不及孔子在“名不正”下的一番逻辑推演明确;而在所辑《书传·虞书》里的文字表明,苏轼说的“名之以仁,固仁矣。名之以义,故义矣”⑤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86页。,与孔子的“正名”意义并不一样。孔子在正名之下,兴礼乐是关键点,礼乐兴社会才会得到治理。
三是《论语·先进》子贡问政,如果足食、足兵、民信三者,要去其二当如何?孔子说,先去兵,再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苏轼就此说了孟子比较礼与食之轻重,礼重食轻去食,反之去礼,而孔子的去食取信,是因信可得食。如果按孟子所说,礼有时可去取,则礼废无日。道德至高无上,乃因其为做人根本。苏轼少年时深受其母程夫人影响,程夫人教子做人要重气节,如儿因气节而死,母亦无悲。苏轼对孔子信为做人之本的理解,根本即在于此。为政,礼必不可少,《论语·子路》的樊迟问稼,问圃,孔子说自己不如老农,不如老圃。话本可就此打住,当樊迟离开后,孔子又说了:“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苏轼在《礼义信足以成德论》里说到这事,他认同君子以礼治天下,却为樊迟辩,说他学稼是有三忧:谷食不足民慢其上,人君安乐而民劳苦,人君空言躬耕不足劝农。这是另外的话题。
《论语说》辑佚用苏轼的《思治论》,解说《论语·子罕》的孔子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他说“从众”当是“彼众之所不言而同然者”。同然者出于心,而能够同然的必然有行于世的礼乐。而他的《礼以养人为本论》借西汉刘向有感礼乐不兴,告诫礼以养人为本不能不重,刑罚之严有害礼乐之兴。苏轼说法为末却急,礼为本却缓。礼和平简易,故易行,即使用礼过度也无大患。呼吁王者明此而兴礼乐,这可作为他解说孔子礼乐思想的结论。
所辑的苏轼《论语说》,还有中庸一说。“中庸”说起于孔子,《论语·雍也》记载,孔子说:“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为至德,“中”为折中,俗说的中间道路。《论语·先进》有一个故事常用来解释“中庸”:子贡问孔子,子张和子夏谁贤?孔子说:子张行为过分,子夏行为不及。“过犹不及”,同样不好,最好是无过也无不及,或者说处在过犹不及之间即为中庸。
“中庸”传为孔子心法,南宋朱熹把《礼记》的《大学》《中庸》抽出来,与《论语》《孟子》一起编为“四书”,成为理学的代表著作和其后士人科考的重要读本。《中庸》传为孔子弟子曾参传子思,为子思所记。“中庸”之意,朱熹引北宋二程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随后他解释得更加浅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①[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页。。苏轼有《中庸论》上中下三篇,论说中庸的诚明及圣人之道,在《论语说》里,他也有一些解读。
《论语·阳货》载孔子说:“乡原,德之贼也。”“乡原”也作“乡愿”。孟子《尽心下》释“乡原”,说曲意奉迎、阿媚处世者是乡原。苏轼说,乡原之所以是德之贼,以其看似中庸却不是中庸,“与中庸相近,必与狂狷相远。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乡原者,未尝进取,而无所不为者也。狂狷与中庸相远,而孔子取其志之强,可以引而进于道也。乡原与中庸相近,而夫子恶之,恶其安于陋而不可与有为也。”②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805页。苏轼提到“狂狷”,见于《论语·子路》,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中行”即行于中,特别容易让人想起庄子《养生主》既不近名也不近刑,缘督为经的中间道路。庄子说的自然行于中,游刃有余是最高境界,而孔子的中行有为者的权衡,不得中行则狂狷。苏轼取意于孔子,认为孔子在狂狷与乡原中,宁取远离中庸的狂狷,不取近于中庸的乡原,在于狂狷有所进取,不似乡原随流俗而动的怠惰。
在这一点上,苏轼更愿在中庸不能的情况下,像孔子一样做一个进取的狂狷者。他曾说古人的中庸尽万物之理而不过,今人的中庸因循而为众人之所为。这虽与孔子中庸的本义有所不同,但就孔子说,他尚中庸,实有很不中庸的地方,譬如上述颜渊问仁,孔子说为仁应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哪里有中庸的立场呢?苏轼没有给人中庸感,也算不上狂狷的人,只是在平和中坚持自己的品性,一生性情不变,不讳言自己的不同意见,也不阿谀奉承。故因“乌台诗案”沦落一生,却又始终保持“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处世态度,依然故我。
今辑《论语说》苏轼所存稍多一点解说的,是孔子说《诗》。《诗》一称《诗三百》,今名《诗经》。《史记·孔子世家》有孔子删诗说,古诗三千余篇,经孔子删定为三百篇(实为311篇)。此事素有争议,因先于孔子的鲁公子季札观乐于周,所见《诗》之篇目已成,故以后学人多不认同孔子删《诗》,但孔子说《诗》在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上都很有影响。
《论语·为政》里,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本出自《诗·鲁颂·駉》,苏轼说:“夫子之于《诗》,取其会于吾心者,断章而立之。颂鲁侯者,未必有意于是也。”春秋用诗的基本规则,“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③李梦生整理:《春秋左传集解·襄公二十八年》,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542页。,大夫朝聘,大率如此,孔子的“思无邪”亦然。原诗“思”为发语词,“无邪”述马行道无偏以颂鲁。孔子借它评价《诗》的思想纯正,即使仍视“思”为发语词。这问题有点复杂,因为孔子说《诗》时,斥责过《诗·郑风》,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故有人质疑他的“思无邪”说。“放郑声”说见于《论语·卫灵公》,颜渊问怎样治理国家,孔子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子思想的守旧,这也是一个例证。《诗》皆可歌①墨子《墨子·公孟篇》:“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他批评的“郑声”即“郑风”,把“郑声”和“佞人”即花言巧语、阿谀奉承的人并论,足见他认为“郑风”格调低下,不可取。其实“郑声”不过是大胆地写了男女相恋之情。苏轼就此批评孟子,说孟子的今乐犹古乐说,迎合了梁惠王所爱,好色、好货、好勇本是诸侯三疾,孟子竟认为无害,相形之下,好利也可是仁义,岂不是失了本心?孟子欲因梁惠王所好,顺势而治之,苏轼认为不宜这样鼓励。
话说回来,苏轼引了《周易》的“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来说“思无邪”的内涵,无思无为故无邪,这类似庄子的“无己”,因“无己”故无思,故能“寂然不动”,呆若木鸡。但它又说感通天下,分明又有思了。对此,苏轼解说,有思皆邪,无思则形同土木。他说孔子尽心于此,寻求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而《诗》有思,有思无邪必节之于礼。同时,辑佚者取了苏轼的《思堂记》解说“思无邪”。《思堂记》是苏轼元丰元年(1078年)为年长于他的友人章质夫所建“思堂”写的。章质夫建思堂后,朝夕居之,思而后行,嘱苏轼记之。苏轼先说“思”,重复了他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里的一句话,说自己是无思虑者,遇事则发,一吐为快,逆人之意也吐之。并以记思堂,感慨穷达得失、死生祸福皆是命运所之。进而说章质夫:“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以质夫之贤,其所谓思者,岂世俗之营营于思虑者乎?《易》曰:无思也,无为也。我愿学焉。《诗》曰思无邪,质夫以之。”这自然可以视为苏轼对“思无邪”的理解,即不害于物,不妨于道,既不超然,也未脱俗,把庄子之道与孔子之儒融合在一起了。思想纯正,没有偏邪。生活复杂,人的欲壑难填,无邪并不容易做到。《诗》的“思无邪”,方有后人共认的《诗》教:温柔敦厚。
《论语·学而》里,子贡与孔子谈《诗》,他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孔子听罢说道:“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不知道他们师生之前说了什么,孔子听罢很高兴可与子贡谈诗,因为子贡符合他教育的原则,能够“告诸往而知来者”,也就是他在《论语·述而》里说的“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虽然切磋琢磨说不出自孔子之口,但孔子对子贡说法的赏识,也是对《诗》的一种态度。对此,苏轼说:“磋者,切之至者也。磨者,琢之详者也。切之可矣,而复磋之;琢之可矣,而复磨之。君子之学也,欲其见可而不止也。往者,其已言者也;来者,其未言者也。”②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第751页。切磋琢磨上的反复功夫,苏轼解为“见可而不止”,这正是为学当有的执着与精益求精的品质,学者自当如此。
很有意思,《论语·学而》记载孔子说的君子“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苏轼说:“世之陋者,乐以不己若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是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如必胜己而后友,则胜己者亦不吾友矣。”他把孔子说的这话剖开,说到“无友不如己”的对立面,“乐以不己若者为友”,告诫人们怎样交友。他引了孟子的一句话:“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③[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万章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38页。用一个诗歌批评上的问题来说交友的本质,并非真正的“无友不如己者”,他没有提出新的交友原则,只是说一定要胜己而后友,那胜己者是不会和你交朋友的。这里并非是谈《诗》的批评,而是通过苏轼对孟子诗歌批评观的借用,多少可以感知他在诗歌批评上采用的方法,虽无新意,却为学人常用。
《论语》载孔子说《诗》,还有重要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说,兴观群怨说,惜苏轼解读在辑佚时无得,难知苏轼有怎样的理解。
谈文的写作方法,苏轼晚年居儋时,曾教诲葛延之写作当以意统摄材料,就像用钱购百物一样。《论语·卫灵公》载: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这话无头无尾,当是对文章言。《论语说》辑了苏轼的《与谢民师推官书》作解说。这篇文章是他元符三年(1100年)北归途中在广州写的,当时谢民师携旧作来拜见他,苏轼看后以此信作答。他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以言达意的了然于心、口、手,即为辞达。这话后来为清代的黄遵宪所用,他在《杂感》诗里化为“我手写我口”,以之为文学革新的旗帜。辞达,则文不可胜用。《与谢民师推官书》对“辞达”还有一个比拟性的表达,是他说谢民师诗赋杂文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为文如行云流水,即为“辞达”,这行云流水之文行所当行、止所欲止,不拘一格的自然,自是“辞达”的必然结果。在这之前,苏轼居儋说过类似的话,不同的是他说的是自己:“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①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自评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69页。它凸显了为文随物赋形达到的自然平易境界,也是苏轼晚年追求的文章风格,似易实难。孔子当然不会想到,他的“辞达”说在苏轼手上有这样精彩的评述。且苏轼说的自然,有庄子思想的元素,不似孔子要求的文质彬彬。
苏轼的《论语说》解说,辑佚所得的材料终究有限,必然导致本文的研究也是有限的。而本文的研究主要针对苏轼解说的本体涉及的几个问题,而不是苏轼《论语说》辑佚所得的全部。如他很称道孔子为学的“一以贯之”,知识的繁复往往会杂处于胸中,唯一以贯之方能博学不乱,深思不惑,各有条理。又如孔子说的“恕”可终身行之,申之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做人原则,苏轼则把它上升为国家治理的原则,“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论始皇汉宣李斯》,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0页。他针对秦皇、汉武果于杀而言,法威之过致秦公子扶苏自杀而不疑,汉戾太子宁反而不诉。苏轼意在治国宜用仁术,用心是很深的。
同时,本文对其他的《论语》注解或阐释的著作没有涉猎。因为这方面著作的量太大,相应的比较有待作专门研究。可以说,《论语》言约义丰的特点,让苏轼的《论语说》有了巨大的阐释空间。他关于仁、礼乐等思想,以己意作深入的解答,揭示出孔子学说的内涵,由于融进了庄子思想,故与他人的解读有明显差异。《论语说》在南宋问世后,遭遇过许多批评,舒大刚作《〈论语说〉评述》对此有专门的研究③舒大刚等:《三苏经解集校·论语说评述》,第818-826页。,读者不妨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