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广梅
【编者按】
《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全十卷)由张清华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以十年左右时间跨度分卷,收录了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到2015年百年间1200余位诗人、3000余首佳作,呈现了中国新诗史相对完整的状貌。全书每卷设分卷主编并撰有该分卷序言一篇,是该分卷涵盖时间段内新诗发展状况的学术总结。经主编和各分卷主编授权,本刊陆续刊出各分卷序言以飨读者。
1977年至1985年这一时段的划分,显然是按照外部与内部的双重考虑来设定的。按照外部的历史看,1976年10月“文革”才宣告结束,社会变革的趋势是从1977年以后才逐渐显露的;而1985年作为下限,是因为这一年中国社会实现了经济和文化上的加速开放。在这一年中,文学界终结了之前关于“朦胧诗”和“现代主义”的论争,陡然进入一个开放和快速发展的时期,“新潮小说”和“寻根文学”都发生于这一年。而到1986年,随着“第三代诗人”的崛起,诗歌又进入了下一个历史演变的时期。所以,这一规划严格说来虽不足十年,但还是符合当代诗歌历史本身的逻辑的。
翻检梳理本时期的诗歌,所见主要是三个板块:一是老一代“归来诗人”的重返,辅之以年轻一代的“现实主义诗歌”的汇合与交织;二是朦胧诗派逐渐浮出水面,并且以新的审美趣味占据了诗歌艺术的高地;三是台湾及海外诗群现代诗创作的自然延续。其中第二个板块明显后来居上,成为重心所在。
这一时期自身也有明显的阶段性。1977到1978年,是变革的前夜,由于新的思想资源和变革动力尚未显现,这一阶段只是勉强的恢复期,除了少量作为“潜流”的作品,
“归来诗人”和“现实主义”写作大都乏善可陈;1979至1983年,是一个新与旧两种力量的对峙期,一方面以“朦胧诗”为代表的新诗潮不断成长,另一方面,诗坛的传统力量也在持续地表示着反对或者疑虑;1984至1985年是一个转折期,因为1983年底的“反精神污染”,新诗潮运动陷于停顿和低谷,但到1985年,则因为改革步伐的加快以及大量新知与外来文学的影响,新的力量已经处在孕育之中。
所谓“归来诗人”,是由艾青复出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归来的歌》(1980)而得名。涵盖了众多老一辈诗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1957到1978年的二十多年里,曾遭到关禁、劳改或者管制,经历了灵与肉的双重炼狱,直至1978年政治气候发生重大变化时,才逐渐重获自由。这些人中包括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受迫害的“七月派”诗人牛汉、绿原、曾卓、鲁藜、彭燕郊等,还有包括艾青、昌耀、公木、吕剑、公刘、白桦、邵燕翔、流沙河、孙静轩、蔡其矫、黄永玉等被打成右派或遭受冤屈的众多诗人。另外,亦有一些在极“左”政治思潮高压下被迫停笔而边缘化的诗人,如后来被命名为“九叶诗派”的陈敬容、郑敏、唐浞、唐祈、杜运燮等。
如此庞大堪称壮观的“归来”诗人群,构成了进入“新时期”之初当代诗歌的中坚力量。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作为个体的命运悲歌,还有作为人的尊严和信念之歌。其中的有些诗作今天看来,诗艺上虽有粗糙简陋之处,但不可否认,也蕴含着相当丰厚的社会学与道德价值,其特殊的伦理意义是足以令人震撼的。这群被命运扼住了咽喉的人,在青春历劫、壮年不再的生命错位中,仍与多灾多难的国家同命运共呼吸。他们在归来之后共同面对和处理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应该如何认知个人苦难,如何表达这段创伤性记忆。是兀自展示和抚摸“伤痕”而低吟自怜,还是把个人得失与国家兴衰以及历史记忆联系在一起?应该说,他们身上还是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的那些家国情怀与赤子之心,接过了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承续而来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因此还是应该予以肯定的。像艾青的《鱼化石》《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公刘的《哎,大森林》、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昌耀的《划呀,划呀,父亲们!》、蔡其矫的《祈求》、黄永玉的《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永远死了》、陈敬容的《老去的是时间》等等,都是其中值得记取的佳作。
然而,这代诗人也理所当然地留下了遗憾。因为历史本身的局限,他们的认识和观念也有着误区,比如无法真正反思民族的创伤与悲剧之源,也不可能真正建立现代性的个人价值标尺,甚至连朦胧诗这样一批年轻诗人的作品也难以接受。像艾青,虽然在开始曾经给予过短暂的支持,但在之后的论争中,还是指斥其“古怪”,“叫人读不懂”,他的逻辑是“叫人读不懂的诗,起码不是好诗”(参见艾青:《从“朦胧诗”谈起》,《文汇报》1981年5月12日)。可事实上今天看来,朦胧诗的难度要远远低于艾青在1930年代所写下的那些作品,如《太阳》《北方》等。可是为什么连艾青也认为朦胧诗是叫人读不懂的“古怪诗”呢?答案也很简单,一是长期的思想禁锢所导致的认知错觉,再者就是在美学上的一种可怕的衰退了。不过,毕竟艾青是老一代诗人中的杰出代表,他在这一时期还是写下了《光的赞歌》等一批有重要价值的作品。
在老一代诗人中真正保持了可持续写作能力的是昌耀,他因为坚持了独立思考,及早地脱出了政治与社会学思维,坚持以个体生命与真实的生存体验进入写作,并在偏僻的西部,荒寒的青海高原,通过顽强的阅读而获得了更为广阔的世界视野,得以与历史一同前进。
在归来者之外,是一批新成長起来的诗人,像雷抒雁、张学梦、骆耕野、高伐林、叶文福、熊召政、叶延滨等。他们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逐渐伸展着写作的空间与触角,构成了诗歌领域中描写“伤痕”、寄寓“反思”、呼唤“改革”的时代主题的主阵容,也可以称之为“新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像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张学梦的《现代化和我们自己》、骆耕野的《不满》等,都曾经产生过较大的轰动效应。
这一时期真正担当了推动诗歌进步与变革使命的,无疑还是要推“朦胧诗”派的诗人们。这一群体早在六七十年代之交,即开始了独立思考和写作尝试,又通过于1978年底诞生的油印刊物《今天》而得以浮出水面,在谨慎的赞扬与更大的批评声浪中登上了诗坛,其代表人物主要有食指、芒克、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等。在浮出地表之前,他们中创作生涯最长的已有十数年。1978年12月,北岛、芒克等人发起创办了《今天》,在创刊号中由北岛起草的《致读者》这样宣称:“历史终于给了我们机会,使我们这代人能够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放声唱出来”“反映新时代精神的艰巨任务,已经落在我们这代人的肩上”。
随着1979年北岛、舒婷和顾城等人开始在《诗刊》《星星》等刊物公开发表作品,关于朦胧诗的论争也开始了。1980年8月《诗刊》发表了署名章明的文章:《令人气闷的“朦胧”》,朦胧诗因贬义而获名。之后围绕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0)、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1981)、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1983)这三篇肯定性的文章,朦胧诗的论争一直持续到1983年底,并最终以“崛起论”者的失败而告结。然而奇怪的是,反对者的胜利却没有阻滞朦胧诗的传播,相反,它们在广大青年中已逐渐深入人心。
在今天的角度看来,朦胧诗或许并不朦胧,那时的读者之所以感到“难懂”,是因为长期单调和浅白的趣味严重矮化了人们的理解力,人们不愿面对那些充满怀疑、反思与否定精神的作品,也不愿意认同那些表达个人情感、生命尊严的主题,更遑论那些稍显曲折的意象与隐喻。所以,朦胧诗的接受史也是一部当代诗歌史的缩影,最初人们只愿意接受其中比较接近主流价值的部分,如舒婷的《致橡树》《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类容易诠释的作品,而不太愿意接受北岛的《回答》《一切>《结局或开始》,甚至也不会愿意接受顾城的那些个人化的冥想。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朦胧诗才渐渐有了一个比较符合全貌的轮廓。
还应被提及的诗人是江河和杨炼,他们在1982年之后即转向了对传统文化的寻索与关注,并且成为此后诗歌寻根运动的发起人;另外,远在贵州的一批青年诗人,如黄翔,哑默等,也在多年的探索之后开始崭露头角,只是他们未曾在公开刊物上获得露面机会,所以多年之后才逐渐获得承认;包括食指(郭路生)在内,虽然他的作品远早于北岛等人就在民间传抄,且也有作品在《今天》上发表,但也是直到90年代才被重新给予重视;另外,作为“白洋淀诗歌群落”成员的多多和芒克也几乎没有受到关注,这是很令人遗憾的。好在历史最终都给予了补偿。
横向比照,此时期的台岛诗歌,亦在原有的现代诗传统中发生着新变化,亦可称为整合后的再出发。整体上看,台湾诗歌一直以来有三条主脉,或曰三种诗歌力量,在发生交织和争鸣,即继接传统、关切现实、追求现代,在各个不同历史阶段又表现为本土性与世界性、传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博弈对话。尽管结果各不相同,但三种声音始终此消彼长,促进台岛一隅的诗歌不断走向成熟。从1950年代以纪弦为主导的“现代诗运动”,余光中、夏菁等倡导的“纵的继承”,还有痖弦、洛夫、张默等提倡的“超现实主义”,到1960年代的“新民族诗型”,现代主义诗歌从波澜迭起到逐渐归于平静,在各个时期都留下了堪称经典的大量文本。
但至本卷所涉及的历史区间,上述格局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1977至1978年台湾的乡土诗歌论争,强调诗歌以现实主义观照人生与社会,诗风也由现代派式的晦涩转向了明朗。进入1980年代,盘踞诗坛已久的二元思维被宽容多元的“混声合唱”所取代,这与80年代台湾的社会政治氛围和经济文化发展有密切联系。据台湾诗人林耀德统计,从1980到1986的短短六年间,三十种诗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众多青年诗人尤其是“新世代”成为诗坛新的中坚力量。他们对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本土与世界等复杂关系的把握,比老一辈诗人来得更全面,也更复杂。几代诗人们共同深耕社会、政治、都市、乡土、生态、爱情等多样化题材,也形成了台岛诗坛富有活力的多样化风格。
本卷基本依据上述三个板块进行诗歌作品的选编工作。不同于第六卷的特殊情况,本卷涉及的诗作均为公开发表,因此在收录时基本上以发表或出版时间为准。需要说明的是,1970年代末期的部分诗歌虽正式发表的时间较为滞后,但确有充分证据表明其已完成写作并在民间传播的,收录时以写作完成时间为准。
特别感谢我的硕士研究生陈嫒、李红、韩晓云、包明明、孙悦如、黄加秀、张馨、马婉茹、杨青、李梦涵、燕玉苓、姜奎良、于欣悦、孙程程、姜雪等同学,他们为本卷诗歌编选做了大量艰辛而细致的基础工作。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