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在我看来,殷常青的诗歌保持了某种的“旧样貌”,我说的“旧样貌”不是指认他的诗歌在新意上的阙如,而是说,他的诗歌始终接续着上世纪80年代以來的“传统精神”,是那一传统下的再生和新变,那种可贵的精神质地在他的诗歌新作中得到了充沛地保留:譬如某种的宏观性思维,譬如先锋意趣,譬如个人性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成分,譬如对具体事物的关怀和对形而上思考的双重尊重,譬如对“意义”和“隐喻”的特别在意,譬如语言“陌生化”中的炼词炼句……是的,在我的“旧样貌”中并不包含怎样的贬义,恰恰相反,我认为所有的文学都应或多或少有在“旧样貌”中的继承,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就是它“应当包含前人经验的综合”,而在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中,他曾如此笃定确认:“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我说殷常青诗歌保持了“旧样貌”,是因为我从他的给我启示的诗作中读出了一种延续性的、真正属于文学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使文学成为文学,使我们产生更强的共鸣感。在阅读中我也看到,某些流行性的诗歌思潮、流行性的诗歌编码并非全然地不曾影响到殷常青(譬如小事小情上陡然的陡峭,譬如机灵的、俏皮的反转,譬如后现代式的消解等),他并不轻易地排拒新有的一切,只是相较而言更为审慎,更有坚持。在我们的诗歌逐步变轻、更多在意“手把件的美”的时候他依然在意着“重”,在意着言说中的精神向度和思考质地;在我们的诗歌更倾向于口语,或多少或包含些微“漫不经心”的时候他却反复地锤打着每一个词,让它们以更合适、更确切、更有意味和隐喻性的方式呈现——殷常青的诗歌在它的“旧样貌”中渐显不同和珍贵。
在殷常青诗作的“个人标识”中,有一个相当明显的结构方式就是回旋、复沓,让意味和意象不断地“重返原点”,而诗意则在回旋复沓的过程中层层加深……殷常青巧妙地利用着这一结构力量,使他的诗歌既有回转的旷远也有情感情绪和思忖的重复叠加,让诗作呈现一种“稳固的厚重”。以《在等候区》为例。第一节,总括和介绍,隐喻性意象的插入使它更具含混的诗意——如此诗性丰盈地完成“总括和介绍”当然包含着巨大难度——但殷常青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难题。第二节,骤然落回具体,场景,“此刻,黄昏低垂,黑夜降临……”殷常青有意通过隐喻和象征使它模糊化,同时也让它延展更强的意味出来。第三节,诗歌第一次以“在等候区”开始,但其实“在等候区”的复沓感已经有了三层,只是这一次更为刻意地标明了而已。它落在象征性的一个人身上,在这个人和黑暗之间——第四节,有意承接黑暗和个人的关系,然后略略呼应第一段提到的“在车站。在机场。在医院”,这也是复沓的另一细节,诗人有力而轻松地安插下相互勾连的环儿,让诗歌的结构更为稳固,同时又让回味由此变深……第五节,再次以“等候区”开始,小有变化,这时强化了感吁:“世界上所有的美都不过如此,世界上所有的悲哀,/都不如此刻的悲哀”,情感的、情绪的涡流有了更大的回旋。而第六节的第一句再次回到“在等候区”,“一个人在等候区,突然想起自己的亲人”——它是力量的更次叠加,诗歌结构上的更次叠加,意味和情感的更次叠加,并且获得了一直延伸到文字之外的延展。殷常青将原本贫乏的“等候区”这一等待区域创造性地赋予了诗意,而且有意步步楼台,每次对于在“等候区”的重复其实都可看作是一个台阶,沿着它,一层层、一阶阶,我们的情感情绪和人生追问得到叠加。而在《一片雪停在枯草尖上》《暴雨之前》《风吹》等一系列诗作中,这类回旋复沓的结构也是明显的。他充分地利用着“重复”,但这重复却并不简单:它做到了上升和一加一大于二的加重。
在殷常青诗作的“个人标识”中,“隐喻”的使用也极具价值。是的,在他的诗歌中隐喻形成着川流。对殷常青而言,隐喻往往具有双向面影:一层是实体的、实写的部分,而另一层则是隐喻和象征,它们时虚时实,既虚又实,互呈表里……无疑,这样的方式更使得他的诗歌意蕴丰厚,耐人寻味。譬如他的《在等候区》,“等候区”一方面是种“实在”,是我们日常可见的车站、机场、医院的专设区域,任何有经历的人都不陌生;另一方面“等候区”又是隐喻性的,它隐喻等待和它的过程,隐喻“活着”的一种状态,隐喻我们在人生中不得不的,且也无力改变的离别、丧失和“爱莫能助”,隐喻等候的可能结果:相逢与离别,手术刀与药丸——殷常青充分利用着隐喻的多重性,让不同的喻指意味在诗歌中次第地、贴近地呈现出来……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一个相对统一的、具有核心指向的隐喻系统中,他往往还会设置诸多局部的、相关的,却又独成的“个别隐喻”:“如同一条小舟,在时光之河的岸边摇摇晃晃”“生活最终要去的地方,要么是火焰,要么已是灰烬”。《暴雨之前》《多云》和《浮世》等诗歌同样如此,他往往先用独特的意象建立一个大的隐喻系统,然后为这个隐喻系统建立层叠的、复沓性的言说结构,接着,他会在每一层的隐喻性言说中设置局部隐喻,让这些局部隐喻再做充沛的延展,丰富性得以多重呈现。在这个双向面影中,“实”的那一面当然不可忽略,它是诗歌可感的有力支撑,有它的存在我们才能达到并意会其隐喻的部分——譬如《暴雨之前》。从诗歌的外呈层面,它几乎是我们可见的“暴雨之前”的现实场景,由风开始,谈及蚂蚁,然后再至“藏着雷电”的乌云,再至……而在所谓的“文字深处”,它无一不是对人生命运的追问与反思,无一不是对时间、岁月的感吁,对境遇之一种的细思。在殷常青的诗歌建筑中,隐喻是它的神经末梢,那种独特而丰富的敏锐让人赞叹。
诗歌往往是“自我的言说”,往往是放置在自己身侧的镜子,往往在更深的地方隐藏着写作者自身和他的影子,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一篇题为“创造者”的小说中,他说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创造者用尽了毕生精力画了一张世界地图,而等这件伟大的作品完成,“惊讶地发现他画下的竟然是自己的那张脸”——在对殷常青新作的阅读中,我也在找寻“隐藏背后”的那个作者,我试图看清或者部分地看清……当他说,“一个人深深爱着,但不可能把世界全部留下来—/那些深雪里的草籽/那些小星盏,都是他的左邻右舍/也是他的亲人”(《浮世》);当他说“一个人厌倦了来自生命的悲伤,/一个人将与黑暗和解,他厌倦的肉身,/如一条小舟,在时光之河的岸边摇摇晃晃”(《在等候区》);当他说,“万物都在苍老,躬身于大地之上的人,/有着最甘美的凝视,时间吹袭到膝下,/陌生的晚年,永远不能被说出——”(《多云》);当他说,“夜更深了,一个人失眠多年,/一个人坐在泥沙俱下的水边独饮,/他和所有的水都没有敌意”(《独饮》)……我枚举这些诗句是因为它相对强烈地投射出殷常青的个人性,以及他对世界、生活和时间的认知,在这里面有诗人的真实。奥登在《牛津轻体诗选>的导言中说:“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个主要的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在理性的外部世界里,或是在感觉的内部世界里),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那些在制造东西方面没有兴趣和才能的人,也就是说,在一种特殊的艺术媒介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不会成为艺术家。”在对殷常青诗作的阅读中,我发现他重深度而轻描述,他的诗所呈现的往往不只是单一场景或状态,而是一种集中性概括,借助这种同类列入呈现出的是对一种人生状态的所思所想,所追所问……这应也是殷常青诗歌写作的标识之一,他为自己的缪斯画下了属于个人的独特的面部表情。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