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马嘶,诗人、三径书院创办者,1978年9月生于四川巴中。著有诗集《热爱》《春山可望》《莫须有》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三届“青春诗会”。现居成都。
诗可久身
白鹭自顾地飞,一种釉绿的平衡
使我在稻叶踱步間积蓄
诗可久身吗?
这样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田野给予我的饱腹感,今日再度唤起
那令我彻夜失眠的,隐秘的
忧思难忘的,都被打回一粒米的腹中
远处雾霭传颂于松塔,余晖中它
重新站上了山巅
在我目光投去的方向
桂花与苔
委身绝壁为何我的
恐惧反而在减弱?桂花落满了天空
坐在树下的人并不相信
这个事实。他们期待枝头重新拥有
一种炼金般的万古与浮力
桂花树上苔藓的宽慰来自它
渺小的力量而不自知
——我靠这渺小
度过了安全、平静的一日
它将体内的恸哭借助鸟鸣发出
那凌空凄厉的声音
忽有解脱,又幻灭之极
识音者稀,与嵇康书
距你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的
一千七百多年后,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小
镇青年
读到“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殊途
而同致”。想起我也曾在树根下
挖掘过天空,以及天空里的月光和繁星
也曾在夯土上筑墙,在流水上造梦
在柳树下打铁,佯装冶制锄头和犁铧
实际上,我一直在暗中铸剑
没有人知道我会用这把剑干些什么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必须继承
像千丘湾那个孤独的姓氏
这些年,当我身处江心旋涡或被
搁浅岸边时,只好抽出剑来在流水上
一遍遍誊录你的字。在音律虚掷
的中年,那把青黑色的剑
在夜晚发出了呜呜之声。我仍然无法
做到“哀不至伤,乐不至淫”
在梦中多次遇见置于绝境的自己
但我从未施于援手。那把剑
也深陷泥淖,锈迹斑斑,近乎一截废铁
卡尔维诺与子美
梦里形成的死亡强权在我醒来时
已经具有固态的记忆
枯叶飘浮在寂静天空。与逝者相逢愈发
觉得肉身速朽和文字的无意义
深霾中银灰色的鹅
像子美来回踱步,缓解着此刻焦灼
在一座晦暗不明的森林
我的诗只写给弱者、美人和末路英雄
我也是败类,是匠人家族里
唯一躲在文字背后的懦夫与懒汉
生如松针
蜷缩在松果的峰塔中
松涛如胞衣
柔软的木梯从云端撤离
微风般的意志不再接收大海讯息
星星在夜空缓缓升起
神无处不在,苦亦获得了平静
曾经拥有,失去又找回
一只幼兽的属地
我生如松针,独坐空山
不过是为了自己占领自己
蘸水写字
老人在公园的石板上蘸水写字
我羡慕他拥有的晚年,顶顶事业在
此刻虚无中,仍大气磅礴
那些很快风干无痕的字,熠熠生辉
潮水在梦中拍打两岸的枯枝
他年轻时代的愤怒还托举着天空
那惊人的力量,一直证明着生命的
合理性。那块领地属于
他们,胜利也是
虽然彼此看法各不相同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在追求一种
转瞬即逝的永恒
欲滴之意
炸开的石榴昏昏欲睡
体内浆果多汁。风将秋日一层层剥开
心中深寺危如累卵
光的重量
此刻等同于我承受黑暗的重量
它曾打捞我又覆盖我
那尚未完成的,不想继续完成
和她从半山腰下来
翠嫩的青草饱含欲滴之意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3年1期]
空转在身体
白昼不因麻醉剂而同我
昏沉睡去。醒来时,夜晚早已安眠
只有无数光粒在黑暗凝视
随之进入血液。一个无声的宇宙
空转在身体,无数逝者生者此刻集聚
他们与我毫不相干
却又将我牢牢主宰。忽忆半生
徒劳。爱过恨过瞬间涌来
我经受的这些苦痛算得了什么
心电图监护仪上
幽绿的光点在寂静处闪烁
飞地
山川朝着高铁的方向
倒退。它身体里的物种终止了生长
长长的轨道像绳索
隧道明灭间,浮现出半张边缘的脸
苦差在身,明天不得而知
只有车窗外的落日和孤烟
让我们短暂地拥有了一块飞地
这春日
楼上夫妇深夜的破摔声
在我伏案写作的一部小说里
砸出了一个个峡谷
它让故事里主人的穷途
止步于悬崖
在哀伤中
不再自责生活的戏弄
我也记不清曾有多少这样的夜晚
楼栋间如此撕心裂肺的争吵
混淆了虚构与现实
改变着我笔下人物的命运
生命派遣
每个人都背着一块厚重且
生锈的钢板挤在医院的过道上
手里捏着新的派遣单
那曾厌恶的无聊的生活
此刻变为一种极度渴望
但重新分配的劳务时间,有长有短
指令從来没有相等。三月阳光
从天井洒下,只照在了少数人的身上
那黯淡的部分,如冰凌灼烧
哪怕此刻,派遣单上的名字
也难以让人去思考活着的局部意义
寒食帖
时间在手腕上
有夏日湖面的碧波,有命运的倒影和
暮色的皱纹。有红色暗河
养育的一群大象
昨夜咆哮时
我看见困兽犹斗的孱弱与无力
树下
坐在去年坐过的树下
鸟在枝头跳跃。我不能确定今日
欢鸣的,是不是去年的那只
但我还是往日的我
焦灼、困顿、无奈。一样都没减少
仍旧在树下等一个人
可以想象,他也会对我说“一切
都会好起来的”
那样的语气,带着肯定。听起来让我
心情舒畅极了。虽然我今年等的
并不是去年那个人
风不见了
风不见了。是汽车迫降着落日
盘山路,短而急促
我和车子瞬间矮了下去
隐没在荒草丛中
曾经的良田、夕光,消失于
河谷暗沉的脸
不再有风从远山吹来
不再有神秘的命运使我
充满紧张。高铁己在家门口开建
我失去的立锥之地
再次涌现出年少的苍茫
密匝,密匝
五月的密匝非成都莫属。黏湿,闷热
如油腻之躯裸浮麦芒无垠
身陷囹圄的我还在校对着月亮的光芒
这虚妄简直令自己垂垂老矣
立夏之日蚊虫密匝
如麻。那写现代诗的,陋习在于写得太长
废话多。密匝得让人喘不过气
秋日
诗人在秋日离去。昨夜诗中消化
的疼痛,今晨再次袭来
大地的导流管被硬生生拔掉,强忍的活着
之声,也是哀悼之声
生命的真理大师,在肉身中极尽谎言
面对新的一天,我不得不接受新的伤悲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2期)
肉身沉重
重新认识的元素,在身体里
用了半生而我一无所知
劳苦、饥饿、病痛的记忆
由它们罩住。肉身的奴役并未减少
永别的人还在梦里期待。我继续活着
却无法接替他们所遭受的折磨
你同我读出这些生僻的字时
我总会下意识地按住身体的某处器官
为此颤抖。不是有毒或放射性
而因那些缺乏营养的,基本元素
细雨中
剥开的瓢囊中有一张寂静的脸
停顿于汁胞。年轻的母亲
在一筐柚子中沉沉欲睡
远山向她靠近了一些
孩童在树下,堆积着光
垮塌了,又堆上去,如此反复
细雨中的柚子,来自
此地乡间,它刚从蜷曲的枝头走到这里
一段不再折返的路
一团浑圆气流
和我隔着厚厚的白色绵体
失眠夜
行之在左边的小床上
酣酣睡去。自婴儿时他就开始了
训练独自入睡
细微的鼻息
捞起我,沉入大海里的银针
夜晚格外明亮,我从体内
窜了出来,如他从母腹中挣脱
的翅膀,穹顶下的喜乐
借飞行之名,打开星空
妻子在右边沉睡
一根漂浮的白发聚合了时间
而梦境让她,因分娩
获得的疤痕里,储存的光
开出了鲜花
在安仁
早晨五点,清脆婉转的鸟鸣
抵挡了一群恶人的围攻
它们在枝头伸出的援手,并没有立刻
缓解深渊里大汗淋漓的我
甚至有几个片刻,我想努力
回到梦中,重新获得争辩或较量的胜利
而腹背受敌的白昼已经到来
梦中之人相继散去
新的晨光洒在枕边,如我昨夜
抱起三岁的行之,举头星空般欣喜
清音,答友人
我确实在体内放置了一架钢琴
可是从来都没有谁,听过它的琴声
它常常在我沉睡的
漫漫黑夜,调动着每一处骨骼里的清音
负责每天拂晓前,唤醒我晦暗
不明的灵魂
可能我一生都不会主动去
弹响它。也不愿获得更多人的辨认
阻隔
一场欢宴后,突然想起你
怎么不在身边。第一次
你责怪我,这么长的时间都不打个电话
喉疾还缠绕你,带着饥饿与绝望
这使我感到无比愧疚
准备丢掉全部事务,回到宅基地上
新建的房子好好陪你,我知道那是最后
时日记忆延续的地方
我使用你的血液
和骨骼,承袭了你的怪癖、性情
甚至疾病,等着和你相见
我们年龄变得接近,苦痛与惊喜
同时涌向梦中。我突然惊醒,咳个不停
喉疾再一次阻隔了我
可是你已从十九年前的黑夜出发
向我匆匆赶来
饭局间隙
椅子一把一把被搬走
他站在剩下的旁边,忘我地一遍遍
敲击椅子空下的缺口
仿佛是离开的一个个小朋友还在和他
继续游戏。当椅子只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
他望着餐厅一侧空起来的地方
放声大哭。我抱起他
重新坐进了一场杯盘狼藉的宴席里
他们都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有些人明显醉得厉害,但仍正襟危坐
在宽大的扶椅上义正词严
趁这个间隙,我带他悄悄离开了
回家路上,他的抽泣并未停止
一直惦念那一排被抽走的空空座椅
(以上选自《广西文学》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