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镇

夕夏

北方田野

我又一次梦到北方田野

那里有居住过的房子

向日葵一排排地顺山而生

每天，你会看到那么多太阳照耀在人间

那么多温暖温柔地包围着

一座矮矮的小木屋，我又一次

梦到北方田野，云雀居住树丛

喜鹊落地觅食，灰兔打洞，老鹰望风

一群孩子穿过玉米地，秋天露出

金黄色的颜色，我在木屋里碰到邻居老人

他抽烟掰玉米，头发凌乱

像天空舒展后卷起的云朵

牙齿挪动掉牙的河床

歌声悠长，一声声乡村长调

一声声秋天赞歌

正拨动田野的金色波浪

北方秋天，值得回忆的事物远不止这些

我又一次在田野迷路

两次向落日的方向走去

村庄烟雾笼罩，父亲从桉树生长的地方而来

人间的烟火从未有过短暂的停歇

拉小提琴的人

夜晚灯火聚拢，声音穿过街道

拉小提琴的人在歌唱

金色的头发来自俄罗斯

西伯利亚的雪此时堆满村庄

野熊出没的公路百里无人

他的祖父或许在火堆旁熏烤玉米和土豆

屋檐下堆满松枝，燃烧的火焰

跳动蓝色的眼睛

我能窥见一座清澈的湖泊

在不远处闪闪发光，湖水静谧的力量

包围着陌生的事物

未命名的星辰，仿佛一个消失的符号

一会儿，它消失在天空

一会儿，它和无数星星演戏

像舒缓的琴声让人沉迷

他跳舞的手指

他眉宇间忧郁的海洋

他高额突出的鼻梁

他那件深蓝色的风衣

仿佛都有无数双幻觉的翅膀

音乐和石头拥有的沉默间

我们重逢在你雪夜的故乡

雨中

这个午后，雨落在白马镇的青瓦

我听见天空在歌唱

它们交相辉映，晶莹透明的身子

包裹着一层薄薄的雾

它要落下了，那么小

还没有时间思考与空气、大地、石板的见面礼

以何种方式坠落？却已经碎了

这个午后，数不过来的雨

它们把水做的明珠交给白马镇

邻居女孩光脚丫跑出来

她先是端出洗脸盆、木桶、洋瓷大碗

她在接水，她家的水井塌陷在暴雨中

雨打在清脆的器皿中

仿佛那一瞬間，几万里的辛酸和过程

都不及身体破裂的声音

它们或有一些怨言来不及说

砸得锅碗瓢盆吱吱作响

它们或许还有一些浪漫的故事

发生在山岗的一朵野花上

它们或许还有很多虚构情节在纸张

但美好的假设都不及

一位经历丧失父亲、照顾卧榻母亲的少年

她从屋内搬出一盆仙人掌

她独自坐在门口，注视着雨

像是唤醒她的第一个春天

寻石记

我在天堂山的峡谷找到

一块鲜艳的石头

它连接着故乡的河流

阳光铺满山谷，偌大的天堂山

我只愿与石头为伴

石头体内是烟火的歌谣

烟雾笼罩山林

几间木屋，劈柴伐木

屋后菜地种植蔬菜

露珠洗漱清晨的雾

我抱起这颗流水中的石头

有峡谷跳动的虎啸

和蟒蛇走过的纹路

你能听见古老的声音

储存在体内

它被风摸过的地方

我刚刚许下的美好愿望

芒果

母亲在超市买回芒果

她剥皮，水果刀剜去果核的样子

像生活中受伤的我

她默默为我拔去身上的刺

这么多年了，她看上去老态迟钝

三餐朴素，起居规律

仿佛保持移居乡下的模样

她对待所有水果都充满温情

她给女儿喂了一瓣芒果

“真好吃，像水果糖一样”

一种微小的酸甜

让我在变快的生活中心灵震撼

海边

这些中元节的烟花在海边点燃

你看，烧纸的人在抽泣

你看，行人跨过灰烬

你看，年轻人，中年人，孩子

他们都在马路边烧纸

一堆堆火光中，我不能猜测他们的悲伤

是否抵达另一个世界

就像不能假设某一天的意外来袭

他们的伤心仿佛在传递

没有人会喧哗，巡夜人站在红绿灯

他要去海边，你听见海的碎浪中

鲸鱼献出午夜盛开的玫瑰

满载月光的贝壳船在海平面

跳着优美的华尔兹

舞姿美妙，惊艳世人

灯塔熄灭了，只剩星星和海洋在合奏

水手把鹦鹉放出

它将在火苗熄灭的黎明

回到茂密的丛林

注视着海的死亡和新生

寄宿书院

这么安详的地方，碑石在沉默

它们的身体遍布经文

月光照耀，青衣书生骑马而来

他科举登榜，但他记得青梅竹马的姑娘

我在夜晚听老者讲述书院的故事

一本旧诗集，书简早已发黄

斑驳的文字里，我读的诗人浮现

书院外的红梅盛开着

雪在北方落下，去大漠的剑客

和做买卖的生意人在书院相逢

消息传递，煮酒吃肉

安静都是缓慢的，我写到鸟鸣

百灵鸟就飞到窗户

我写到海洋，听见河流在歌唱

我写到刀剑，血管中的河流在流淌

我写到书院，我就在古老建筑里

追寻到一只狐狸的前世

碗

我喜欢黄昏的白马镇，青山扇动晚霞

晚霞透过榕树映在瓷器店

这家小店已经多年，摆放在柜台上的碗

青花的，刺绣的，纯白的，土色的……

多年前，我会选择瞩目的色彩斑斓的碗

像一条鱼游在空中，听见了丛林的鸟鸣

那是一个午后，父亲从白马镇回来

他买了两对陶瓷碗，青色的小小的碗

给了我和哥哥。后来，一只碗留在了乡下

陪伴着悬空的阁楼。一只碗还在橱柜上

裂开的口子像邻家微小的姑娘

我愧疚的是剩下的两只，因为爱情争吵

因为事业争吵，因为那些微小善意的爱

而争吵，它们摔在客厅，碎了一地

它们碎了，我埋在白马镇最大的榕树下

它们碎了，我在一个秋天离开白马镇

它们碎了，一些碎片活在我的记忆里

（选自《广州文艺》202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