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至隋唐时期儒家北学的发展演变

2023-03-08 17:15
保定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儒学儒家河北省

唐 元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三河 065201)

自古以来,今北京、天津、河北及其周边地区一直是儒学重镇。在关学、洛学、晋学、齐鲁之学等重要的北方学术流派中,产生了专门的称谓——“北学”,指大略相当于今天京津冀地区的儒学特色。从先秦时期开始,燕赵之地作为有共同心理认同的地域,塑造了儒家北学文化性格的渊源与基础。东汉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总结:“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蓟,南通齐、赵,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初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燕丹遗风也。”[1]1655-1657“悲歌慷慨”“敢于急人”是当时燕赵民风最典型的特征,在悲歌慷慨与豪侠之气的激荡之下,河北地区的历代儒学家们前赴后继地陶铸出积极用世、勇于开拓的学养性情和救世魄力,他们在儒家北学入世深、尚实效的作风引领下,陶冶出重文献、重实学、重济世的河北儒学特质。本文致力于梳理先秦至隋唐时期京津冀地区儒家学术的发展脉络,并钩沉其中薪火相传的儒家北学学术气质。

一、先秦时期:初创劝学与事功的地域风格

早在先秦时代的河北地区,最早有孤竹国的伯夷、叔齐砥行立名,特立独行。孤竹国始封于商朝,地望在今河北省东北部迁安、卢龙一带,其国土主要在今河北省东北部,并延伸到辽宁省的西南部。伯夷、叔齐为孤竹国君之子,武王灭商后,伯夷、叔齐不仕周朝,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饥饿而死。韩愈有《伯夷颂》写道:“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2]韩愈认为伯夷、叔齐能够不顾天下之非议而坚守自己的信念,信道笃而自知明,足以警醒那些没有自我坚守、随他人评价而摇摆的世人。韩愈对伯夷、叔齐“特立独行”精神的挖掘,正与这片河北地域的原生文化气质合拍,而后儒家北学两千年来的风气,确实是以砥砺笃道为价值取向,不以随波逐流为主调。

武王灭商之后封召公姬奭于燕,这个本义为玄鸟的字就成为了华北北部的代名词。“燕”字中包含的“北”字,似乎有了一种地域喻指的机缘。这片中华文明区域中偏于北方的燕地上,骨子里带着寒风的凛冽、色调的素朴和边疆的慷慨。战国时,燕昭王姬职筑“黄金台”广募贤才,形成“士争趋燕”的文化景观。当时阴阳家代表人物、齐国人邹衍前往燕国,兴起于鲁地的儒家学说也很快在燕国落地生根。战国末年,燕国艺术家高渐离的击筑声中响起的易水之歌,还有荆轲刺秦的悲壮故事,成为了塑造河北地区文化特质的重要源泉。

与国君曾为周王廷之股肱的燕国不同,组成河北文化的另一个诸侯国——赵国的君主出身微末。到晋文侯的时候,才在晋国建立赵氏家族。至赵衰,成为晋文公重耳之重臣。公元前376年,魏、韩、赵三家分晋,成为由春秋过渡到战国的重要事件。赵国出于三晋,北与燕国为邻,西与匈奴相交,东与齐鲁之地接壤,是多元文化的交融处,国力强盛,学术活跃。赵文化具有兼收并蓄、锐意进取、勇于破立的风范。赵武灵王以“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的魄力,实现胡服骑射的改革,并非偶然,是与赵地的地缘和文化气质相符合的,并且也对赵地文化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最能够代表战国时代赵国学术成就的是大儒荀子。荀子是河北儒学的辉煌起点,也是河北儒学精神的深厚基点,可看作是哺育儒家北学从古至今的核心所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3]2348这位赵国大儒在赵国、齐国、楚国的学术界都具有持久影响力,可看作是河北儒家学者在学术史上的第一次光彩亮相。司马迁《史记·儒林列传》载:“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3]3116在孔子去世后,儒学分裂而诸派争夺,此时河北地区能够孕育出荀子这样划时代的大儒,在儒学动荡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战国思想,在庄周、惠施同时,及其稍后,除却道、名两家外,尚多有反对儒家别树异帜的,于是又出了荀卿,来驳击诸家,重回孔子。荀子在当时,其有功儒家,不在孟子下”[4]。荀子对于孔子思想之继承,实乃战国之际醇儒也。皮锡瑞认为荀子对传承儒家经典的作用巨大:“惟荀卿传经之功甚巨。……是荀子能传《易》《诗》《礼》《乐》《春秋》,汉初传其学者极盛。”[5]55荀子对经典文献的阐释传承,是儒家学说能够延续二千余载的重要基石。

荀子对儒学之贡献,还有十分重要的一个层面,那就是他对儒家北学学风的创造和引领。钱穆《秦汉史》中对齐鲁学风和三晋学风的对比分析,非常有见地:“荀卿虽久游稷下,熟闻东方学者尚文化重历史之高论,然卿本赵人,亦自不脱三晋务实际尚功利之流风。”[6]21在战国时代,不同地域的儒学,已经形成了不同的学术风格。例如齐鲁之学法先王重理想,三晋之学法后王重事功,荀子则属于功利一派。例如孟子主张“性善”重先天,而荀子主张“性恶”重后天,就能看出荀子积极有为、入世救世的事功思想。再例如荀子将《劝学》放到第一篇,是对《论语》第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遥相呼应。在重入世、重教化、重现实的荀子思想中,学习是修身与治世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在后世地域儒学的演进中,派系更多,逻辑更杂,但是根植于荀子思想的儒家北学始终清晰干脆地显示出劝学修身、崇尚功利的内核思想。

二、两汉时期:以学理与文献引领儒学上升

至西汉时期,今天的京津冀地区主要归属于冀州和幽州,这里又成为了汉代儒学恢复、上升时期的重要根据地。西汉地方诸郡国治所在今京津冀的有:魏郡(治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西南)、巨鹿郡(治所在今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西南)、常山郡(治所在今河北省石家庄市元氏县西北)、清河郡(治所在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东南)、涿郡(治所在今河北省涿州市)、勃海郡(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州市东南)、代郡(治所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东北)、上谷郡(治所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东南)、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区西南)、赵国(治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广平郡(治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鸡泽县东南)、真定国(治所在今河北省石家庄市东)、中山国(治所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信都郡(治所在今河北省衡水市冀县)、河间国(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州市献县东南)、广阳国(治所在今北京市西南)。冀州刺史部的分察郡国包括魏、清河、巨鹿、广平、信都、常山、赵、真定、中山、河间,各治所均在今京津冀区域内。幽州刺史部的分察郡国中,除了治所在今京津冀区域的涿、勃海、上谷、渔阳,治所在平冈(今辽宁省凌源市)的右北平郡也包含了今河北省部分辖地①参考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

儒学在两汉强势兴起的过程中,河北儒学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为后世儒家北学的千古流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仅在西汉时期,故里在相当于河北地区的冀、幽二州的儒家学者,就带来了《毛诗故训传》(赵人毛苌)、《韩诗外传》(燕人韩婴)和《春秋繁露》(董仲舒)三部儒学史上留存至今的重要杰作。《毛诗故训传》中有深厚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教化目的。《韩诗外传》“引譬连类,通经致用”的文体特征,展示出汉代儒家学者在解经时明确的文体意识,不同的文体以不同的方法来解释、运用,是儒家经典在文本和实用方面的多元性和广泛性的体现。在广川(今属河北省衡水市景县)人董仲舒的天命化改造、天人合一、灾异谴告的思想中,儒家学术实现了孔、孟、荀以来未曾实现的梦想——真实地成为了治国纲领。自此,儒家学术真正实现了与君主的坐而论道,儒生开始获得了与执政者分庭抗礼的政治身份,儒学的理论阐释也真正实现了可以影响到执政策略的政治话语权。董仲舒儒学的精深学理、体系建构、风度气象,实为河北学者在文化史上恒久之荣光。

还有虽不是燕赵人却在燕赵之地作出儒学功绩的诸侯王,代表人物是汉景帝第二子河间献王刘德(前171年—前130年),《汉书·景十三王传》载:“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1]2409著名成语“实事求是”即从此段记载中所出,颜师古注曰:“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今流俗书本云求长长老,以是从人得善书,盖妄加之耳。”[1]2410这个在后世得到各领域广泛发扬的学术作风,是对重文献、重历史的汉代古文经学派治学精神的精确概括,是河间献王刘德对古文经学文献搜集和地位的肯定。河间国儒学地域中心的出现,对西汉儒学,尤其是古文经学起到了重要的承上启下作用。钱穆敏锐地看到了河间献王对地域文化的发扬和对儒学兴盛的贡献:“今合而观之,河间尚经术,淮南贵词赋,虽南北风尚相异,要亦自与中朝之学术不同。……此固献王之贤,亦缘儒术之在北方民间,固已先有根基,声光已露,故献王亦注意及之耳。”[6]83河间献王以地方诸侯王的身份,在西汉儒学兴起的关键时期,为河北地区儒学地位和儒学气质的形成作出了关键时刻的关键贡献[7]。前引班固《汉书·地理志》对燕赵民风的总结,对其慷慨爽利之长短处的评价,针针见血。可以看出,慷慨其实也包含着轻薄的缺点。燕赵学术兼收务实而锐意进取,难免欠缺一些稳重和蕴藉,而西汉河间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的风格,对燕赵之地学风的培养,起到十分重要的调和作用。

此外,西汉冀、幽二州的儒家学者还有韩婴之孙,博士韩商;韩婴后裔,传韩婴《易》学的涿郡韩生;田氏易学派的孟但;精通《穀梁传》的胡常;申培弟子,治《诗》的赵绾;治《公羊传》的段仲;治《左传》的贯长卿,以及徐乐、隽不疑、盖宽饶、韩延寿、鲍宣等。汉代燕赵学术还通过师传影响到河北周边地区,例如《汉书·儒林传》载,河内赵子事韩婴,后经过数代师徒传承,包括蔡谊、食子公、王吉、栗丰、长孙顺等人,形成了《韩诗》的王、食、长孙三派。赵子的这些后学不是冀、幽二州人,而是集中在今河南省境内的河内郡和山东各郡,可见河北儒学在西汉时期作出了巨大贡献,进而影响到周边学术的发展趋势。

到了东汉,涿郡安平(今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的崔氏家族,英才辈出,是河北儒学演进史上的重要代表。“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8]。两汉交替之际保持中正的崔篆、潜心典籍的崔骃、锐志好学的崔瑗、指切时要的崔寔、嫌弃铜臭的崔钧,留给后世的不仅是众多优秀的儒学作品,也是清高人格的表率,是乱世中的洁身之慎,是衰世中的拯救之愿,是朝纲虽坠而家族不坠的诗礼传家风范。

三、魏晋时期:确立气质贞刚的北学特色

东汉末年,邺城(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境内)成为当时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在袁绍和曹操控制邺城时,都曾聚拢一大批文人学者[9]。东汉学者应劭,是建安七子中应玚的伯父,在投靠袁绍后,一直居于冀州,完成了《风俗通义》等传于后世的优秀作品。曹操以邺城为中心的时代,形成三曹七子的彬彬盛况。三曹七子和其他一些邺城文人群体的作者,共同形成了我国文学史上的美学典范——建安风骨。《文心雕龙·时序》言:“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0]慷慨刚健的风格与直面现实的取材,是建安风骨的基点,这与自先秦后期即开始形成的慷慨务实、锐意进取的燕赵之风是非常吻合的,邺城文人集团是燕赵文化发展史上具有极大塑造作用和弘扬意义的群体典型。

汉魏之替,由四百年之大一统而进入长久之分立乱离,玄学兴而经学隐。在汉唐之间近四百年的大分裂时代里,南北方时常处于对立的政权之中,我国学术的南北特色之分,在这个时代终于明确出现了。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分立时代》言:“自刘、石十六国并入北魏,与南朝对立,为南北朝分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此经学之又一变也。”[5]170北学更多地继承了汉代经学,而南学更多地体现了玄学的特色,皮锡瑞推重北学,认为北学具有纯正的特点,避免了清谈浮华的习气。关于南学、北学的风格区别,古来最重要的总结出自《北史·文苑传》:“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11]可谓一语中的。

统一北方一个世纪的北魏时期,在儒学方面蔚为大观,《魏书·儒林传》言:“世宗时,复诏营国学,树小学于四门,大选儒生,以为小学博士,员四十人。虽黉宇未立,而经术弥显。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故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大者千余人,小者犹数百。州举茂异,郡贡孝廉,对扬王庭,每年逾众。”[12]1842即便有士人南迁,但北方不少儒术望族留在了故地继续生根繁茂。在河北地区,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渤海高氏和河间邢氏都是起到重要学术作用的儒学家族①可参考柏俊才《北魏河北地区的文学繁荣》,《华中学术》2017年第4期。。《魏书·儒林传》所载北魏时期河北地区的儒家学者有:卢丑,昌黎徒河人;平恒,燕国蓟人;刘献之,博陵饶阳人;张吾贵,中山人;刘兰,武邑人;孙惠蔚,武邑武遂人;刁冲,勃海饶安人;卢景裕,范阳涿人;李同轨,赵郡高邑人等。其中刘献之与张吾贵齐名,“海内皆曰儒宗。吾贵每一讲唱,门徒千数,其行业可称者寡。献之著录,数百而已,皆经通之士。于是有识者辨其优劣。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12]1849。

接下来的北周儒学中,《周礼》学占有重要的地位。北周卢辩(?—557年),范阳涿(今河北省涿州市)人,出身望族范阳卢氏。其儒学贡献主要在周礼学,“初,太祖欲行《周官》,命苏绰专掌其事。未几而绰卒,乃令(卢)辩成之。于是依《周礼》建六官,置公、卿、大夫、士,并撰次朝仪,车服器用,多依古礼,革汉、魏之法。事并施行”[13]。北朝虽然战乱频繁,但周礼之学在北地的发扬,使得政治上讲究进取,学术上注重务实,呈现出刚健质朴的北学特色。

北齐是河北地区的政权,由鲜卑化的汉人执政,虽存在时间不长且皇权争斗血雨腥风,但在儒学方面,也完成了基本的系统化建设。《北齐书·儒林列传》中载河北的儒学家有:李铉,渤海南皮人;刁柔,渤海人;冯伟,中山安喜人;刘轨思,渤海人;鲍季详,渤海人;邢峙,河间鄚人;刘昼,渤海阜城人;马敬德,河间人;权会,河间鄚人;张思伯,河间乐城人;张雕,中山北平人;孙灵晖,长乐武强人;石曜,中山安喜人等。这里不得不提以《颜氏家训》等优秀作品而在我国文化史上享有盛誉的颜之推(531—约597年),他并非河北人士,但他曾在北齐度过二十年光阴,长居邺城。河北文化史之演进,亦离不开此位大家的文化贡献。其《勉学》篇,远绍荀子之《劝学》,以“修身利行”为本,足见其多年沉浸燕赵实学之影响。他强调学问的济世之用,以春华秋实喻勤学之路:“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14]颜之推家训的谆谆教导,是北学始终强调修齐治平的儒学本色。

四、隋唐时期:裒集大成且注重创新性

由南北朝归于隋朝,长期地理上的并立形成不同风格的南学与北学终于要进行一次深刻的碰撞与融合。在短暂的隋朝,儒学领域取得最大成就的是河北学者刘焯与刘炫:“二刘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莫之能测。所制诸经义疏,搢绅咸师宗之。”[15]1705刘焯(544—610年),信都昌亭(今河北省冀县)人。刘炫(约546—约613年),河间景城(今河北省献县)人。《隋书·儒林列传》这样总结两人的学术成就:“刘焯道冠缙绅,数穷天象,既精且博,洞幽究微,铭深致远,源流不测,数百年来,斯人而已。刘炫学实通儒,才堪成务,九流七略,无不该览,虽探赜索隐,不逮于焯,裁成义说,文雅过之。”[15]2771刘焯的主要成就在历法方面,刘炫则更加广博,为群经制作义疏,这些精彩的解释多成为后来唐代孔颖达等撰写《五经正义》的蓝本。刘炫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于战乱中冻馁而死,他深沉地担心“业不传于身后”,实际上,虽然他本人的很多著作逐渐散佚了,但是他以杰出的才华延续的儒家北学的学术血脉并未曾断裂,并且在接下来河北大儒孔颖达那里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

在盛世大唐,儒学准确的定位是整合南北、总结前代、延续薪火,并在文学中广泛渗透。唐代的儒学不需要承担太多的意识形态建设作用、救世济世和精神引导作用,所以这一时代儒学更多地回归了纯粹的学问本色,本学派典籍的“内部研究”是此时代的专长,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孔颖达(574—648年)。他是冀州衡水人,是唐代著名的儒家学者。他在唐太宗时期领衔编纂的《五经正义》,是由汉至唐经学注疏的集大成之作,影响十分深远,皮锡瑞认为“以经学论,未有统一若此之大且久者。此经学之又一变也”[5]201。直至今天,《五经正义》都是儒家经典最典范的定本和最权威的注释。虽然唐初官方《五经正义》的修纂,是为了统一儒学,但是孔颖达并没有想要把这项工作变成一尊独显、排斥异家的学术工程。例如关于《春秋》经的末尾“西狩获麟”,《五经正义》在选择了《左传》作为《春秋》的解释的基础上,不仅引用了纬书《孝经·援神契》,而且对《公羊传》的解读作了较长篇幅的辩解,也使得读者了解了谶纬学说和公羊学说,保存了儒学阐释的多样性。从《五经正义》的解经态度可以看出,孔颖达并不欲图把经典解释单一化、绝对化,这也意味着,此次官修解经文本,更多的是体现儒家学术的色彩,而并没有承担明确的意识形态功能。而《五经正义》在后世得以恒久流传,有着广泛深远的接受度,也正是得益于它的多元化而非单一化的解释方法。领衔此次修撰的孔颖达也因此拥有了裁定五经、裒集大成的学问大家之名。虽然唐代是一个诗歌和禅宗引领潮流的时代,但是经史领域的传统学术依然大声铿锵、水准高超,不能忽视河北学者在其中起到的中流砥柱作用。

在《旧唐书》和《新唐书》的《儒学列传》中记载的河北地区儒家学者还有瀛州乐寿人张士衡,洺州永年人贾公彦,赵人李玄植,冀州信都人盖文达、盖文懿,魏州元城人冯伉,定州新乐人郎馀令、郎馀庆,瀛州河间人彭景直,幽州范阳人卢粲、卢履冰,定州鼓城人赵冬曦,赵州人啖助等。贾公彦是后来收入“十三经注疏”中的《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的撰者。还有这其中值得一提的啖助。

啖助(724—770年),字叔佐,赵州(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人。他综考《春秋》三传之短长,十年著成《春秋集传》。他和他的弟子赵匡、陆淳所领起的新《春秋》学派,是唐代经学新变的代表。在儒家北学的发展史上,疑古是多有体现之思潮,这是燕赵学术尚求实、崇创新的特质表现。啖助判断《春秋》的写作价值,在于拯救时弊;他进行经学撰著,亦是为了拯救时弊。从这样的学术性质判断来看,啖助有着比较明显的今文经学家色彩。因此在纵论三传、舍传求经的学术路径中,啖助比较偏向于今文经学派的公羊、穀梁二家,并且认为左丘明并不是古文经学派的代表文献《左传》的作者。对这样一位疑古而追新的学者,《四库提要》遂以辩证之态度而看待:“助之说《春秋》,务在考三家得失,弥缝漏阙,故其论多异先儒。如论《左传》非丘明所作,《汉书》丘明授鲁曾申、申传吴起、自起六传至贾谊等说,亦皆附会。公羊名高,穀梁名赤,未必是实。……其论未免一偏。故欧阳修、晁公武诸人皆不满之。而程子则称其绝出诸家,有攘异端、开正途之功。盖舍《传》求《经》,实导宋人之先路。生臆断之弊,其过不可掩;破附会之失,其功亦不可没也。”[16]375《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中收录有题名陆淳的《春秋集传纂例》《春秋集传微旨》《春秋集传辨疑》,多记录引用啖助之言论,可窥见其思想与方法之大略。例如《春秋集传纂例》中载啖助对《左传》的指摘,认为“习《左氏》者,皆遗经存传,谈其事迹,玩其文彩,如览史籍,不复知有《春秋》微旨”[16]381。如果强调《春秋》的经学性质而非史学性质,那么《左传》确实容易使读者沉浸在史事之记述而忽略孔子深蕴之褒贬与教化,可见啖助的胆识与个性。其实,啖助的《春秋》学新变,最重要的不是对汉代今文经的复兴,而是通过降低传统传记的地位,来为新时代里新解释的登场作出理论准备。经典之所以作为经典,就是必然伴随着被阐释的巨大空间和诱惑力的,啖助和他的学派其实也是在用一种新的解释来代替旧的解释,是对崭新的解经思路和文本的召唤,所以啖助是以“强烈的现实关怀再建了《春秋》经世学统”[17]。由此可见,在唐代,在以《五经正义》为标志的官修定本统合了前代注本的情况下,儒家学术并没有满足于固守和稳定,而是试图在新的文化体中完成转型,甚至是带领转型。这种生生不息的创造性、开拓性和适应性是儒家北学两千余年来最大生命力所在,啖助和他新颖的《春秋》学派也正是此种生命力培育之下的丰硕果实。

综上,京津冀地区培育的儒家北学,广有杰出的大师,频现丰硕的成果,从先秦直至隋唐创造并发扬了朴实、敦厚的北学特色,于学术路径上显示出偏重于致广大、道问学的目标和方法,体现出重史识、重文献、重经世致用的地域风格。在随后的宋元明清时期,河北地区的儒学家们前赴后继,切实走出一条通经致用、明体达用的历程,将儒与侠、实绩与胸怀、质朴与创新等各具气质又相辅相成的精神气度与学术方法融合在一起,将河朔地区的学风、士风、民风协调并进,使得儒家北学成为典型的文化集成体,深刻地影响着文化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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