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研究:马克思主义获取理解历史发展的钥匙

2023-03-08 07:04刘乐礼娄宇成
关键词:黑格尔恩格斯马克思

刘乐礼,娄宇成

(石河子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认识世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马克思、恩格斯努力终生作了许多调查研究,才完成了科学的共产主义。”[1]378我们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章中少有看到调查研究的明确描述,但调查研究融入在他们对历史真理的探索过程中,在具体的理论研究过程中所前进的每一步,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通过调查研究得以实现的。脚踏实地的调查研究实践活动,贯穿了他们新唯物主义的形成乃至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全过程,具有不可磨灭的真理力量,使人不得不想寻根究底。

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我们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总钥匙”[2]4-9。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统一,不仅是我们党的传家宝,更是马克思主义获取理解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钥匙,它贯穿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立场转变、方法革命和观点形成的整个过程。从投身社会伊始,马克思和恩格斯就如同历史发展真理的“猎人”,孜孜不倦地投入到广泛而深入的调查研究活动之中。他们在不懈的调查研究实践活动中不断转变立场并创造自己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使之不断趋近于科学,形成了对现实世界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认识,进而创造了科学共产主义。而我们看待调查研究决不能胶柱鼓瑟,单纯地界定何种过程是调查研究只具能指意义,容易流于形式。从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文本和实践的流变中去透视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方法,再将这种方法运用于对当下现实矛盾动态变化的认知中,才能真切地掌握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方法,获取解决实际问题的要领,坚定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克服个中的形式主义作风。

一、在调查研究中确立为受难者代言的政治倾向

马克思担任《莱茵报》主编期间,“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3]1,尽管此刻的马克思还在黑格尔的思考框架内寻求出路,但现实斗争的需求促使马克思深入社会开展调查研究。在这段时间,马克思通过报纸对关于林木盗窃法问题和关于摩塞尔河沿岸农民问题展开现实的政治斗争,并深入摩泽尔河沿岸地区开展广泛的调查,对反动政府的丑恶嘴脸进行了深刻的揭露。《摩泽尔记者的辩护》发表在1843 年1 月出版的《莱茵报》上,这篇文章被认为是马克思关于调查研究的开篇之作。马克思以记者的名义查阅了摩泽尔地区的各种相关材料,如分析了“特里尔乡区和城区以及萨尔堡区的葡萄园收入数据”“摩泽尔河沿岸地区某乡镇委员会的会议记录”,对摩泽尔沿岸地区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等群体作出详尽的调查研究。“我们想把我们的全部叙述都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4]371。有西方学者因此赞誉《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为“现代政治新闻之父”,认为“马克思的新闻作品具有哲学分析的深刻见解特征,而这一见解主要是建立在以研究影响社会的大事件为新闻材料的基础上”[5]105。在调查研究过程中,马克思对哲学与现实世界关系的思考变得更为成熟起来,逐步地将他的研究领域投向了现实世界,这也是青年马克思建构自己的新唯物主义的最初理由。但马克思调查研究的目的并非只是经验地反映摩泽尔沿岸地区的现实状况,“我们认为,只要证明一切形式的坦率而公开的言论都受到特别的阻挠,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4]387。尽管这时候的马克思在黑格尔的学说中并没有找到突破现实困境的出路,但在揭露摩泽尔河沿岸地区政府机构脱离人民的官僚主义中,马克思已经逐步确立起为受苦难的广大底层民众代言的鲜明立场,这与他在日后的斗争实践中逐步确立的无产阶级立场,以及全人类彻底解放的价值目标是一以贯之的。

《伍珀河谷来信》是恩格斯深入实地开展调查研究活动的初次代言。这篇文章由19 岁的恩格斯深入伍珀河谷地区调查研究后撰写。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恩格斯作为工厂主之子,却没有站在资产阶级的角度来看待工人的处境,而是客观地描述了伍珀河谷沿岸地区工人们的苦难遭遇。通过触目惊心的数字,恩格斯描绘了极“无耻和丑恶”的宗教虔敬主义和资本主义工厂制度的残酷罪行。《伍珀河谷来信》直截了当地指出工人深陷苦难的原因,“首先是工厂劳动大大助长了这种现象”,工人们“在低矮的房子里进行工作,吸进的煤烟和灰尘多于氧气”,“伍珀河谷的工厂工人,普遍处于可怕的贫困境地;梅毒和肺部疾病蔓延到难以置信的地步”[6]44。除了肉体上的折磨工人还被铐上了精神的枷锁,恩格斯敏锐地意识到工厂主们越是在宗教上表现为忠诚不二的虔敬主义,对待工人们就越苛刻。思想上占统治地位的神秘主义让工厂主心安理得地雇用童工、千方百计降低工人工资,让工人们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是命运的安排。恩格斯非常痛恨虔敬主义这种荒诞的布道。他痛斥宿命论的荒谬,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工厂的罪恶行径,并把宗教迷信与资本主义制度联系起来进行批判。工人这样被强制,被奴役,正如马克思后来所说,工人“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会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7]53。可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工人的发展是片面的,也没有幸福可言,伍珀河谷的经济发展牺牲的是最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尽管《伍珀河谷来信》提出在宗教思想观念上实现解放,未能实现哲学根基上的变革,但在此次调查研究中,年轻的恩格斯怀着寻根究底的精神,对工人处境的深切同情和封建专制的横眉冷眼,已经逐步确立了为苦难者斗争的政治倾向。

值得一提的是,在对“苦难者”的共同关注中,与《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更为关注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等群体相比,早早辍学投身商业的恩格斯更早注意到工人阶级及其在资产阶级主导的社会结构中的重要地位。无疑,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看,把握工人阶级的地位和作用,是理解资产阶级社会矛盾的关键,这也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后期工作的重心。马克思和恩格斯基于对广大受难者的关注和社会调查,前者用系统的理论分析摩泽尔农民、小手工业者和资产阶级及地主之间的矛盾,后者则针对工人阶级的困境来批判资产阶级社会。而工人阶级的困境在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大厦中比农民和小手工业者承载和反映了更多资产阶级的社会矛盾与出路。从这个角度出发,恩格斯在伍珀河谷地区进行的实地考察和研究,比马克思更早地发现了资产阶级社会矛盾的关键所在。

二、获取理解历史发展钥匙的两条路径

(一)马克思对旧哲学方法颠倒性的批判

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对“调查研究”进行思辨哲学的解读,事实上,整个思辨哲学的话题都被思想成熟后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当作旧的体系哲学而弃置。他们认为这种思辨性质的旧体系哲学,不仅它的回答,而且连它所提出的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神秘主义,原因就在于它的研究方法不是以现实前提为前提,不具有实际内容。任何系统化理论化的思想体系都有其自身独特的研究方法,并鲜明地体现在政治立场、研究过程、思想观点和价值追求上。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等著作中认为方法不是外在于理论体系内容的路标,而是内容的有机形式,体系不过是方法在内容中的贯穿。他以抽象的历史意识为基础,用正论、反论、合论的抽象辩证法把人类精神的宏伟过程浓缩在其体系化的哲学表达中,对德国分崩离析的现实进行哲学式的统一和整合,也寄厚望于当时的普鲁士国王。尽管马克思主义不是以独立的体系哲学来彰显其思想与价值取向的,但作为一种科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它有其经思辨而成的理论和逻辑的系统,这种系统不同于任何旧体系哲学。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一切旧哲学在研究方法上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从脱离事实的抽象概念出发来进行思辨的逻辑思考,并从其体系出发来解释现实历史。

马克思对旧哲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和社会主义的研究转向得益于自身的调查研究和其他学者的调查著作。戴维·麦克莱伦在《卡尔·马克思传》提供了一个重要史实,“极大地推进了社会主义知识传播的是罗伦茨·冯·施泰因的调查著作《当代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8]43。青年马克思最初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等认知转向,很大可能受到了施泰因这部著作的影响,因为正是由于施泰因的这部著作,1842 年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个在当时的德国常常互换使用的术语开始才引起了关注。在《莱茵报》发表的《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中,马克思参与了共产主义问题的讨论,首次公开表明了自己对于“共产主义”的态度。1843 年,流放巴黎的马克思与巴黎的民主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以及德国正义者同盟领导人建立了联系,对工人运动展开调查研究。马克思专心研究了大量历史方面书籍,摘录了欧洲各国的历史演进资料,特别对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予以高度关注包括法国革命史、英国史、德国史、美国史,还有马基雅维利的《论国家》等24 本著作。此时在马克思的视野中,底层民众的形象已经和莱茵报时期有了不同。马克思继而通过现实调查和历史研究,借助费尔巴哈《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颠倒”黑格尔的批判方法,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开启了哲学研究方法上的变革。意大利学者德拉·沃尔佩评价,《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是马克思哲学的真正奠基之作,超越了黑格尔的思辨的辩证法,“马克思创立了与黑格尔辩证法相对立的革命的‘科学的辩证法’”[5]128。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批判了黑格尔哲学研究方法的颠倒性。市民社会和国家的现实的关系被黑格尔理解为“观念的内在想象活动。”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思辨哲学陷入的困境不在于对现实经验的描述与分析——在这方面黑格尔经常是观察独到、论断深刻的——而在于黑格尔采取了以自身逻辑剪裁现实的研究方法,使得任何经验现实都成了哲学的注脚。黑格尔从思辨角度对国家的职能和活动进行考察,把特殊的个体性看作他们的对立物。马克思指出这种考察是抽象的,个体的社会性在黑格尔那里不知去向。马克思一语道破,点明黑格尔思辨哲学的问题就在于颠倒了正确的研究方法,“应当成为出发点的东西变成了神秘的结果,而应当成为合乎理性结果的东西却成了神秘的出发点”[9]52。黑格尔法哲学的研究方法,不是具体地实际地研究现实社会的各种矛盾关系、探究这些矛盾关系发生的根源,而是停留在一般的抽象说明上。

马克思认为对黑格尔哲学真正的批判,不仅要揭露这种方法上的颠倒性,而且要真正地将视野转向到把握由特殊对象构成的动态现实。只有深入到现实实践中,才能够真正寻找和探究到事物本身的内在逻辑,不在于像黑格尔所想象的那样到处去寻找逻辑概念的规定,而在于把握特殊对象的特殊逻辑。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马克思跳出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桎梏,不再以笼统的、抽象的态度来对待现实经验,在一般性的形式逻辑和特殊性的现实对象中作出抉择,转向对真实的人类活动和历史发展的把握,恩格斯多年后将马克思此处的见解诠释为:“要获得理解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钥匙,不应当到被黑格尔描绘成大厦之顶的国家中去寻找,而应当到黑格尔所那样蔑视的市民社会中去寻找。”[10]407是的,这种描绘市民社会这个动态过程的活动,这种获得理解人类历史发展的钥匙的描绘活动,首先就是实际地开展调查研究的实践活动。正如毛泽东评价,马克思和一般理论工作者有着根本区别,就在于马克思是在实际斗争中进行了详细的调查研究,概括各种东西,得到的理论又拿到实际斗争中加以证明[11]831。

然而,将黑格尔颠倒的研究方法“再颠倒过来”,还不足以构成马克思调查研究方法的核心,而只是其方法的起点。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其研究对象的转变,对德国哲学中的宗教思想的批判已经不再是解决德国现实社会矛盾的钥匙,马克思认为必须重新确立实践的态度,打通哲学与现实的关系,才能面对社会的现实矛盾:“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9]206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不是发现了一种新的思辨哲学,而是发现了任何旧思辨哲学都包含有其未曾涉足的现实前提。从这个意义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研究方法的变革,决不能从思想起源的神话中,局限于从旧体系哲学的传统裂变,即从其内部的范畴演进来看待。马克思主义是立足于对现实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的调查研究,是为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的彻底解放而进行不懈的批判和改造现实世界的,是面向动态现实的不懈地调查研究的科学精神和方法论。可以说,马克思的哲学就是面向现实面向群众的,而“现实”,就是人类一切感性活动的总和;“群众”则是社会的主体,是历史演进的根本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面向现实面向群众,又是科学而公正的。马克思主义从一定的调查研究实践活动出发,把从群众中来的现实经验材料上升为旨在改造世界的革命理论,再通过群众的理解与运用以改造现实的物质力量。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不能只将目光停留在对现实世界的经验分析中,必须要改造现实世界,使之趋向从群众中来的理论,同时这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是经验科学的偏颇看法的直接反驳,“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7]11。

(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恩格斯的“另一条道路”

马克思通过在巴黎的调查研究,以哲学批判的方式揭露了旧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颠倒性,将研究对象转向现实世界中的经济问题,并在布鲁塞尔开启了他对政治经济学的系统研究。恩格斯则通过“另一条道路”获取马克思同样的观点,“他从另一条道路(参看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得出同我一样的结果”[3]4。对于这个同样的结果,即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回顾的,“我在曼彻斯特时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迄今为止在历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极小作用的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12]232。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以下简称《状况》)一书的出版,很好地说明了恩格斯是怎样通过一条不同于马克思的研究道路而逐渐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13]264。该书的副标题是“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表明了恩格斯对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最基本的调查研究方法。在这部著作中,恩格斯扬弃了旧哲学的研究方法,不是从理念而是从实践出发来寻找答案,通过现实状况的实地调查和可靠材料研究,得出一定的结论,再将结论拿到实践中去检验。而百年以后,恩格斯闪烁着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萌芽与毛泽东的论断不谋而合:“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对于《状况》的研究背景,可以概况为:第一,工人阶级的状况是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而英国是工业社会的典型;第二,为了驳斥对社会主义的空想,且社会主义缺乏科学的理论及建构理论所需的现实材料;第三,资产阶级学者不会对工人阶级的状况进行详细全面的调查研究。

恩格斯通过实地的观察和交往获取英国无产阶级的真实状况,也通过必要的材料来印证和补充他的第一手资料,他从亲身的观察和亲身的交往中直接研究了英国的无产阶级,同时又以必要的可靠的材料补充了自己的观察。这里的观察不同于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看”或“听”,观察意味着综合运用视听等感官并作出思考,包含着积极的思维活动,并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和认知的彻底性。恩格斯对英国工人的观察就是带着目的和彻底的认知欲望前往的,他绝不满足于对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抽象说明,“我想要的不限于和我的课题有关的纯粹抽象的知识”[7]81,他十分恳切地希望能设身处地的感受工人阶级的疾苦和为之反抗的斗争活动。而“亲身的交往”则意味着,恩格斯对英国工人的观察决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而是在你来我往的打交道中认识和理解英国工人。尽管交往在这里只是表达日常行为的用语,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性交往,并非通过范畴抽象而形成的逻辑关系——后者是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主题——毫无疑问的是,此时的恩格斯已抛弃了费尔巴哈把人只看作是感性直观的对象,不是“感性的活动”的书斋式研究,而是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全部用于和英国最底层的普通工人交往。在引用他人或官方材料时,恩格斯非常注重材料的真实性。对于事实真实性的重要性,恩格斯同期发表的《致〈社会明镜〉杂志的读者和撰稿人》公开信中有着更详细的论述,“只引用事实和直接以事实为根据的判断,——由这样的判断进一步得出的结论本身仍然是明显的事实”[10]21。而在调查英国工人状况时,恩格斯巧妙地发现可以利用资产阶级内部斗争来判断并获取相对真实的信息,如自由党人强调农业区的贫困而否认工厂区的贫困,保守党人承认工厂区的贫困但不承认农业区的贫困。这种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恩格斯在实践中对“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原理的探索,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种方法有着更精彩的表述:“从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他们的职业和分工出发,是很容易理解说明这些幻想、玄想和曲解的”[7]182。

调查研究的深入加深了恩格斯对工人阶级的深厚感情,《状况》一书是恩格斯阶级立场彻底转变的显著标志。有一个长期被学者所遗忘的重要问题那就是恩格斯与生俱来就是资产阶级的一分子,他是如何彻底地转向工人阶级的立场,并终生不曾移志变节;而青年黑格尔派那些充满着批判精神的学者又为何没能自始至终地成为真正代表底层人民的先进知识分子。这个问题恩格斯在《状况》中给出了答案,就是他除了拥有大多数青年黑格尔派学者所骄傲的抽象能力和批判精神以外,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他会怀着深厚的感情自觉地走进底层人民,向工人阶级学习,并在调查研究中不断加深对工人阶级的深厚感情。恩格斯晚年谈到这一问题时,还特别指出青年黑格尔派对于工人的轻视,“他们这些受过‘学院式教育’的人,总的说来,应该向工人学习的地方,比工人应该向他们学习的地方要多得多”[14]281。同样的,在毛泽东看来,阶级情感的转变是阶级立场转变的最关键一步。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自己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立场转向无产阶级的过程进行了回顾与自我剖析。作为学生的时候,尽管毛泽东对苦难者抱有同情,但在阶级情感上并未完成转向,未能将身心全然交付给人民群众。参加革命后,毛泽东始终注重深入群众,同农民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开展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将调查研究的结果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相结合,证明了“山沟沟里”也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认为,正是因为同无产阶级及其革命军队在一起的日常亲密交往,让他真正地完成阶级情感上的改造。随着对工人农民产生阶级情感的变化,让毛泽东可以“超越雅俗”。让毛泽东彻底从一个阶级转向了另一个阶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成为了万古不朽的人民领袖。“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11]851恩格斯在《状况》中用“高兴”和“骄傲”这种描绘内心喜悦的话语,对自己阶级情感的彻底转变进行十分真诚的描述。让他高兴的是,能够将生命投入在获取真理的过程中,“这样一来我在获得实际生活知识的过程中有成效地度过了许多时间”;令他骄傲的是,可以保护英国的底层人民,为工人阶级这个长期沉默的群体发声,为工人阶级这个长期受压迫的群体正名,“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为这个受压迫受诽谤的阶级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这样一来我就能保护英国人民,使他们不致日益受人鄙视”[7]81。这些话语正是他那个时期的阶级情感和立场、世界观和人生观的真实写照和集中体现。没有这样的阶级情感和立场,就绝对不会在日后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导师和领袖。

三、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方法的实质和特征

晚年恩格斯在谈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未竟事业时提出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断:“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14]664而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他的方法与黑格尔有根本上的不同。马克思认为,造成《资本论》表现为“一个先验的结构”的重要原因,是叙述方法和研究方法的差异。诚然,在叙述方法上,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的辩证法,“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14]468。马克思的叙述方法和黑格尔的不同,原因就在于揭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的形式”,这个过程就是马克思隐匿在叙述方法背后的调查研究方法。

早期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在实践中展现他们对调查研究的自发运用,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他们开始自觉地展开对调查研究方法的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主张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阐明自己调查研究的方法,也起底于对旧哲学研究方法的彻底清算。在他们揭示德国哲学斗争的虚假性中,也批判了德国哲学在研究方法上的缺陷。《形态》指出,青年黑格尔派对于黑格尔的批判恰恰是使用黑格尔的方法,“德国的批判,直至它最近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没有离开过哲学(指黑格尔)的基地”[7]143。他们从来没有突破黑格尔哲学的紧箍咒,只是通过宗教的神秘词句来统摄一切,再通过词句来反对黑格尔的词句,认为黑格尔的词句才是人类社会真正的“镣铐”。以神秘的词句作为研究的前提所建构的哲学体系来反对抽象的词句,就如同《形态》序言中所讽刺的“好汉”。词句是无法将人溺亡的,能够让人在观念上并不认同的情况下仍然扎进水里的,是词句背后的现实的感性力量。这个现实的感性力量的形成本是不依赖于词句的,相反,词句总是在现实之后出现,用以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然而,这群“好汉”没有意识到自己哲学的前提是在黑格尔体系上建立的,他们尚未涉足自己哲学的前提,没有提出自己哲学同现实的感性世界之间的关系,更不会“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故此,《形态》认为,对德国哲学的批判,要与德国现实联系起来,应当到德国现实中去调查研究以寻找问题的前提。这个认识在《德法年鉴》时期就已经提出,而在《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还进一步指出,他们的调查研究所要考察的这个“现实前提”,既不是黑格尔学派所坚定的理性范畴,也不是直观的唯物主义者理解的感性存在,而是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及由此产生的物质条件,“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7]146。而对于这个“现实前提”的考察中,也不需要任何神秘主义的思辨,对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的把握,同样需要以感性活动来把握,这种感性活动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完成的或打算进行的调查研究活动。

揭示了研究前提的不同,《形态》继续考察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方法与旧哲学研究方法的区别。“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7]152这就是说,一切旧哲学在研究方法上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就是将脱离或远离现实的空想抽象为概念范畴,并以此为逻辑基点推演哲学体系,将世间的一切矛盾都消融在其精妙的哲学体系中,当发现这种哲学体系与现实世界不一致时,不是去打破旧体系以创造新世界,而是用力使“人间”去符合他们永恒的“天国形式”。他们不对现实情况作调查研究,关在房子里研究与现存关系脱节了的意识的变化,因而旧哲学的研究方法使其根本不可能获得关于历史发展的真理性认识。他们的理论说服不了人,更不能掌握群众,“这种在观念上的超出世界而奋起的情形,就是哲学家们面对世界的无能为力在思想上的表现”[9]440。所以,他们在思想上的吹牛或者轻易地被人的感性活动所洞穿,或者沦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工具,或者由老鼠的牙齿去批判。在毛泽东思想中,这是主观主义的病症,“对客观事物缺乏科学的周密的调查研究精神,而有自以为是的精神,这些便都是主观主义的错误因素”[1]390。而“从人间升到天国”即从现实的感性实践活动出发,从对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历史的发展过程的调查中抽象出符合实际的概念范畴,并以此为基础进行理论的建构。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这种研究方法对于他们的现实前提——“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7]153——是须臾不可离的,“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7]153。这就是“把意识仅仅看作是他们的意识”的符合现实的研究方法,而通过这种研究方法获取“真正的知识”并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实的人进行调查研究的最终目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些“抽象”还要回到具体中去,在人们着手考察和整理资料的时候,在实际阐述资料的时候,困难才开始出现。

可以这样概况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方法的实质,即站在受难者的立场,以改变世界为目的,以现实的人为前提,从具体的调查研究的感性活动着手,运用唯物辩证法的抽象力形成指导性的理论和政策,再付诸于感性的实践活动中去检验,直至实现共产主义。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获取理解历史发展的钥匙,他们用这把钥匙开启了新世界观的大门,并将这把钥匙交给了我们,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前进提供了进一步研究的起点和方法。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调查研究具有这样的特征:首先,调查研究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统一,根本在于它是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统一。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历史发展的钥匙,但这不代表马克思主义只是方法工具。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方法的过程,本身就是坚定立场甚至转变立场的历史过程,因为它是获取历史真理的工具。当马克思将他的方法用来研究经济问题,会让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坚定自己的立场,甚至会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转变到无产阶级的立场。在这个意义上,方法甚至决定着并决定了立场和观点。其次,这种调查研究方法是经验和思辨的统一。在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以前,资产阶级的学者也开展过不同的调查研究活动,但是他们或者认为只有经验知识即经过经验证实或证伪的知识才是确实的,把知识局限在经验范围之内,或者至多是积累了片断收集来的未加分析的事实,描绘了历史过程的个别方面[15]586。而马克思和恩格斯调查研究的前提也是用经验来确认的,“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但这并非对思辨的全盘否定,“……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3]82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收集和占有“大量第一手材料”,绝不等同于为了把知识局限在经验范围内的实证方法,而是“把直观和表象材料加工成概念、跃升到理论认识的辩证方法”。马克思在进行理论工作时,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等,“它们是同一个东西”[16]290。

四、马克思和恩格斯调查研究实践和认识对当下的启示

(一)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的方法论指导

1.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的基本立场和思路。第一,要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统一中把握调查研究,坚定人民立场,坚持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调查研究不存在抽象的客观中立,“无党性是资产阶级思想”,不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作为调查研究的指导,就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第二,要以问题意识为导向,以发现问题、承认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为基本思路。调查研究是紧张严肃的科学工作,是生动具体的实践活动,它的任务决不仅是解释世界,而是直面现存的问题,以改变世界为根本目的。第三,“一万年还是要进行调查研究”。在调查研究中形成的理论或政策,要在实践中不断检验和修正;对于党的指导理论或政策,也要在调查研究中去把握和运用,“一个不了解社会现状的人,更不会了解力求推翻这个社会的运动和这个革命运动在文献上的表现”[14]418。

2.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的基本过程和方法。第一,要以现实的人的经济活动为前提,以考察物质领域的经济关系为出发点和关键点。有的调查研究是先有一个论点,然后按图索骥去寻找事实材料,直到能用论点把这些材料串起来形成一个“体系”。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则要求摒弃先验的框架,以物质生活领域的人的感性的生产活动作为前提,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当地的历史条件、现实条件为转移。第二,调查研究要深入文本、沉入群众,把传统的方法和现代的科学方法结合起来,尽可能地占有感性材料。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进行调查研究时,不仅采用传统的实地调查、文本调查等方法,也依据条件创造性地运用了国际通讯调查方法、座谈方法等,这要求我们在互联网时代要善于依据时代条件创新调查研究方法。第三,调查研究重点在于“解剖麻雀”,“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进行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调查研究时,首先选择的对象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为典型的英国。第四,调查研究应当包括调查和研究这样两个紧密联系、互相衔接的过程。形成调查研究报告,要运用唯物辩证法的叙述方式,将其上升为指导理论和政策。

(二)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的当代意义

1.马克思主义有其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和理论。调查研究的方法并非实证主义社会科学的专利,实证主义社会科学的方法只是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一种方法,廓清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思想和实践的历史流变,就是一种文化自觉以及进而得到的文化自信。

2.深入群众的调查研究对于检验和站稳人民立场至关重要。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而群众是社会变革和进步的主体和决定力量。全面把握群众的生活、思想、意愿和需求,就能把握历史发展的规律和方向。在深入群众的调查研究中,“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交往能够更贴近群众的真实想法,形成深厚的阶级情感,是检验人民立场的试金石。

3.调查研究是科学认识和解决实际问题的基本途经,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在发表言论、提出观点之前,必须通过充分的调查研究获得充分的事实依据和理论支撑,深入把握事物的本质和发展规律,才能有发言的权利和发言的价值,也才能找到解决实际问题的有效方法。

4.通过用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方法来克服主观主义和形式主义作风。具体来说,要在对马克思主义调查研究的文本流变和实践回顾中把握其实质、特征和方法论,以此为指导,深入实践中去,通过体验、思考、总结,不断地发现、纠正和克服形式主义作风,实现调查研究方法的正确应用。

总之,马克思主义的调查研究是具有鲜明特点的科学,我们必须在“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中认真贯彻落实这一传家宝,不断探索创新,在调查研究工作中不断提高自身的理论素养和实践能力;同时我们也应当深刻认知:正因此,马克思的事业从布鲁塞尔走向了中国,“他的英名与工作将数百年持续地存在下去”[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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