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韫玉归田原因探析

2023-03-08 07:04:34雷恩海杨晓东
关键词:嘉庆

雷恩海,杨晓东

(兰州大学文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甘肃兰州 730000)

石韫玉,字执如,号琢堂,又号独学老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状元,乾嘉时期著名学者、诗人和官员。嘉庆四年(1799)由翰林出补四川知府,嘉庆九年(1804),石韫玉随勒保平定白莲教叛乱,回到重庆府任地。是年,四川大计群吏,石韫玉被列为一等。嘉庆十年(1805),归京觐见嘉庆皇帝,得嘉庆皇帝嘉赏,召见于勤政殿东暖阁。其后,石韫玉官运亨通,屡得拔擢。按此发展,石韫玉必定飞黄腾达,成为一时之重臣。但随后其仕途却急转直下,嘉庆十二年(1807)五月,被劾谳狱失当,部议革职,嘉庆皇帝念及其川省功绩,赏给编修,国史馆行走,然而至十一月,石氏即以脚疾为由,引疾乞归。其后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执教乡里,不再复出。从嘉庆十年(1805)初到十二年(1807)末,骤升骤降,乃至于毅然辞官归里,不再复出,其中原因实在令人深思。

要探究石韫玉骤然辞官归田的原因,那么必然就绕不开导致他被革职的事件。

嘉庆十二年(1807)五月二十二日,山东县民柳开生一纸诉状送到京师,事实上拉开了石韫玉辞官归里的序幕。柳开生控告其妹被奸之后,县、府推诿,包庇捕头妻弟王三,又不顾其妹未见过贼人面目的事实,招其妹对质,致使其妹不堪受辱而死。且石韫玉妄加揣测,武断地用污词诬陷其妹,因此希望嘉庆皇帝为之伸冤。同时,嘉庆皇帝亦收到以左都御使赓音为首的都察院对石韫玉的参本。该案交于广兴和周廷栋调查后,奏折就送至御前,且附带了石韫玉的批语。嘉庆皇帝见后勃然大怒,随即将石韫玉革职。

此事经过,在张淑贤论文《石韫玉归田本末考》中有着详细的叙述,故本文不再赘述。但张淑贤认为石韫玉被革职是因其过失所导致,这样的说法显然不妥。仅仅从柳开生的诉状、广兴的奏折以及嘉庆皇帝的批复来看,石韫玉被革职查办确实是理所应当,但认真研究,却经不起推敲。石韫玉并非是毫无司法经验的一介书生,相反他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早年他曾学习刑名,“汝和宋丈之守和州也,予从事于幕府,凡一切刑名钱谷诸务皆得于闻公”[1]481,在四川戎马时石韫玉在司管军营政务之外,还兼管审讯匪贼。在这种状况下,如果石韫玉看到的案牍里有“更后行奸,将明回避,焉能识面”的供词,那么他又怎么会说出“断无不识其面之理,只须到案一认,便可定真伪”的字眼呢?此外,都察院以及广兴上奏折的速度是否太快了,从山东到北京,来回加上调查不过五日,仿佛是事先准备好的一样。此外,吴嵰在《独学老人年谱》中的记载与此也大相径庭:

五月,左都御史周廷栋、刑部侍郎广兴奉命至山东治狱。维时济南府张鹏升因命案误勘,将人致死。公请参劾解任质审,其狱尚未结,适两使至,守令请筹所以供帐之者,公不允,而广之治狱非贿不成,公又禁止寮属毋得纳贿。广衔之,张乘隙构于广……时张与广欲构公而无事可乘,因贿嘱柳开生赴都察院呈诉,经院奏交二使者查讯。广遂草奏劾公故出人罪,总宪周公深为不平而不能阻也。于是公遂奉交部严议之,旨部议革职[2]255-258。

按照吴嵰的说法,此事是因为广兴索贿不成而怀恨在心所致。故而,广兴与同样怨恨石韫玉的张鹏升找到柳开生,要求他上京状告,显然石韫玉系被诬告。此外,朝廷也并未像张淑贤所说的那样没有为石韫玉平反。嘉庆十四年,广兴有罪处斩,其在河南、山东奉使时任意作威,苛求供顿,收纳餽遗诸多罪状也暴露了出来,同时周廷栋也因为瞻徇包庇,事上不诚,予以革职,永不叙用。石韫玉听闻后,心中大快,作《双旌谣》以嘲讽广兴的飞扬跋扈以及周廷栋的软弱。原文颇长,其中有“守令入门望尘拜,小大之狱评价卖。大狱论万小论千,听者遵依不敢懈。执法之臣善弄法,睚眦必报心始快”[1]329等句,可见石韫玉内心的厌恶之情。同年,石韫玉被诬陷之事得以昭雪,作诗感慨,如《秋怀杂感十七首》第十三首曰:“治朝平典绝虚诬,圣主哀矜似有虞。由狱险夫夸执法,寝门冤鬼诉无辜。才看绣豺临江上,旋报葱灵返海隅。不见汉庭于定国,常留余庆到遗奴。”[1]340可见石韫玉此次被革职,确系遭广兴诬陷。然而,就石韫玉本身而言,此事却直接导致其毫不留恋地辞官归隐。此时,石氏年仅52 岁,处于盛年,相比较于他82 岁的寿命,可以说他的人生由此分成了两个部分。

石韫玉生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卒于道光十七年(1837),早年习举业,遨游大江南北,至18 岁中童子试,入吴县县学紫阳书院,受业于状元彭启丰门下。乾隆四十四年(1779)秋,24 岁中举,此后屡屡应会试不第,为谋生计,先后于昆山县令王应中、和州知府宋思仁、徐州知府永龄等幕府任职。这十年,石韫玉浮沉于江湖,颇为失意,撰写了诸多抒发艰辛落魄之诗:“鸡狗争胜场,文章驰妙誉。嗟予枯槁人,儒侠两无与。”[1]30“落第文章贱,高门隶仆尊。”[1]31

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八十恩科,石韫玉中会试第14 名,殿试读卷大臣初拟为第四,高宗拔擢为一甲第一名,入翰林院,授翰林院修撰,由此石韫玉开始了他18 年的仕宦生涯:“计余年三十五及第登朝,至五十二归田,其间一典福建乡试;一督湖南学政;守重庆者七年;晋阶潼商道,掌潼关之税务;迁山东按察使;二权山东布政使事。”[1]420在这些职位上,石韫玉都颇有政绩,为时人所称赞。

乾隆五十七年(1792),石氏任福建乡试正考官。不久后又任湖南学政,如此快速地担任学政乃此前所未有之事:“壬子,充福建正考官,旋视学湖南。未散馆而简放学政,前此未有,真异数也。”[3]202。在湖南学政任上。石韫玉于童子试中拔擢陶澍——道光朝之经世重臣。嘉庆四年(1799),外放四川,任重庆府知府兼护川东道印务,总理川东军务粮饷。于重庆任上实行保甲法抵御白莲教,使作乱之白莲教徒众始终未能跨过防线侵扰川东北百姓。嘉庆六年(1801)入勒保幕府,为勒保定分兵之策,兼用坚壁清野之法,创立《守寨章程告示》十二则平定叛乱,于嘉庆七年(1802)以军功授顶戴花翎。除军功之外,石韫玉在重庆任上亦活民无数,颇受民众爱戴。于疫病流行之时,贡献宋人药方,将疫疠扼杀于萌芽。平定白莲教之乱后,石氏力主放归数千失散妇女,使其免遭兵丁祸害。陶澍在《墓志铭》中盛赞“公之治重庆也,宽而明,敏而断,循绩美政,有不胜书者”[3]203。嘉庆十年(1805)十月,升陕西潼商道,任职虽不过四月,却同样政绩显著:“值岁游饥,晋中荒歉尤剧,米石白金十七两。或请禁陕米出关。公曰:‘晋人亦朝廷赤子,吾不能为陕遏籴,坐令晋人饥馁。’纵之,晋省得食,而关中人亦获厚利。”[3]204

嘉庆十二年(1807)十一月,石韫玉辞官归里,因为官清廉,无寸田以安八口之家,加之老屋芜秽,不蔽风雨,于是就养于长子石同福浙江任所,卜居于紫阳山下,浙中主事延请其主讲杭州紫阳书院。嘉庆十六年(1811),两江总督勒保招石韫玉入幕,六月勒保内召为大学士,石韫玉再度归杭。嘉庆十七年(1812),新任两江总督百龄邀石韫玉主掌江宁尊经书院,直至嘉庆二十一年(1816)。同年石韫玉回归家乡苏州,主讲苏州紫阳书院,不再复出,于道光十七年(1837),无疾而逝。

在家乡的22 年中,石韫玉教育英才,桃李满三吴,编纂《国朝文英集》《天崇文英集》《明八家文选》《国朝十家文钞》等,引导文风复归清真雅正。此外,他还积极投身于家乡的建设救灾工作。在参与救灾时,石韫玉请求免除米税,通商贩。道光十一年(1831)秋,江淮大水,流民蔽江,至苏州者日以万计,石韫玉力劝执政留养难民,资送归乡,活民无数。石韫玉还关心时政,与当时的两江高官如铁保、百龄、陶澎、梁章钜、林则徐等来往密切,多参与政事。其《独学庐三稿》中存有《代两江总督河会议黄河改道劄子》《代江浙督抚议覆海运劄子》,著《盐法论》《河漕论》等针砭时政,是一位深受苏州乡绅市民爱戴的吴中乡绅耆旧。

对比石韫玉为官的18 年以及归田的30 年,其人生显然是被分为两段,前半生他希望“崇谕高议于庙堂之上,出一言可以励相国家,膏泽斯民”,但未能达到。后半生他“著书于山林之下,出一言可以明天道、正人心,上阐先圣之微言,下示民生之物则”①〔清〕石韫玉撰《国朝十家文钞》,清道光九年(1829),石氏鹤寿山堂刻本。,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二者相较,可谓天壤之别。因此,嘉庆十二年(1807)辞官归田,实乃其人生的重大转折,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考察其诗集与年谱,石韫玉辞官后并非没有再次出仕的机会,嘉庆十四年(1809),广兴因为在河南、山东收受贿赂,作威作福之事暴露而被诛杀,石韫玉被诬革职之事得以昭雪,大白于天下,京中有相知者想招其回京做官,但因为卜筮结果不吉利而未赴[2]259-260;嘉庆二十四年(1819),京中故人再招其入京选官,也被谢绝。学生故旧遍布朝廷,而不再出仕的决心却如此坚定,因此不得不深入探讨石韫玉辞官之深层缘由。

石韫玉被革职一事,在时人看来只是一时的小挫折,正如王芑孙所说:“论者咸谓君方向用,不久大起,而君乃引疾遽归,无意更出。”[4]987又赵基言乃“缘事小谪”[1]427,而陶澍在为其所作的墓志铭中也认为:“用将大展,而乃小挫。”[3]205可见在时人看来石韫玉必然会复起,大展宏图,骤然辞官实在是出乎预料。石韫玉辞官的理由是脚疾复发,这显然是借口。理由可见于嘉庆十二年(1807)十一月石韫玉辞官归里,拜访许久不见的老友赵基后,他们之间相聚的情景和对话:

其后二年,余罢山东按案使,再入翰林,引疾南归。未至家,先过开仲所。开仲迎门而笑曰:“吾固卜子之将归也,吾日夜踦闾而望子。”余曰:“公何以知之。”开仲曰:“吾曩岁读子蜀中诗‘若倦乌思息’一篇中,三致意焉。知子有归心久矣,特机未至耳,今缘事小谪,则归为有辞,吾固日夜望子归旌之至也。”因相对大笑。古人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知我者非开仲而谁[1]427。

赵基与石韫玉相识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江苏学政刘墉于江阴召试古文辞,石韫玉与赵基因此缔交,同时相交者还有张诒、张邦弼、沈清瑞、王芑孙等人。三年后,六人与沈起凤同结碧桃诗社,号为“碧桃七子”。七人相交,乃意气相投:“每月一会,会之日,晨集宵散,不立程课,惟纵谈古今事,于经史百家有不能通处,辄相与质疑辨难”[1]427。故而相交深切,不与寻常朋友等同。从乾隆四十三年(1778) 至嘉庆十二年(1807),两人相交已经30年,赵基对石韫玉可谓是知之甚深。按其所言,石韫玉此次骤然辞官乃是意料之中的事,原由在于其辞官之心早已深种,只是机缘未到,此次被降职不过是给了他辞官归里的理由罢了。从石韫玉与其相视而笑,引为知己的反应来看,这确实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无独有偶,“碧桃七子”之一,同为石韫玉至交的王芑孙同样也有这样的看法。王芑孙从其诗作和其言谈中也看到了石韫玉心中早已产生的归隐之心:

琢堂尝属余点勘《独学庐初稿》而藏之矣。今自蜀乞假来,过邗上,出示续稿,回忆前事,忽已十年。初槁之成,君方骤起升朝,持节闽楚,意气甚壮。及是余既自老归田间,而君亦遽有山泽之思。萧骚相对,各非曩人,烧灯深话,珍重别去。辄从暑风修竹间,披咏其文,信笔点识,归之行箧。公异日功成身退,真践偶耕之约,则柴门鸡黍,白首相扶,此又呈迹矣。祝之,佇之[4]855。

强烈的归隐之心是循序渐进形成的。考察赵基所言的蜀中诗,也即王芑孙所点校的《独学庐二稿》,可以考知石氏其时之心境。按《独学庐二稿》收录诗作,起于嘉庆初年,迄于嘉庆十年(1805),刻于重庆官舍。包含诗三卷:《玉堂后集》一卷、《鹃声集》一卷、《学易斋吟草》一卷。除去《玉堂后集》乃是典试闽楚与供职京中所作外,另两卷均为蜀中为官时所作。词两卷:《花韵庵诗余》一卷、《微波词》一卷,包含了在京和仕官于蜀中所作。考察石韫玉在蜀中为官所作之诗词,其中最早出现对于倦宦之意描写的是这首六言诗《放言》:

仕宦至二千石,古人以为荣名。今我忽忽不乐,毋乃不近人情。男儿堕地有志,此意真如耳鸣。独知不能共谕,他人安得相争。我生四十有五,平生有志无成。文不能调台鼎,赞襄密勿承明。武不能握兵符,风雷号令施行。坐守一州斗大,消磨秋蟀春鹒。何似拂衣归去,江湖放浪余生。杞菊一庐偕隐,鸥波万里同盟[1]225。

此诗作于嘉庆五年(1800),任重庆府知府时,距其出任外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却已滋生倦宦归隐之情。诗中石韫玉所叹者,乃是年至四十五,有着远大的志向却一事无成,文不能调台鼎,出言以励相国家,武不能握兵符,号令施行,易言之,实乃文不成、武不就。因此,只能坐困斗大的一州,任区区知府,消磨大好年华,心中只觉不如拂衣归去,余生放浪江湖,与杞菊鸥鸟相伴,抒发其自由奔放之天性。其后再见其倦宦之意的诗歌,乃是于嘉庆八年(1803)随勒保从军征讨白莲教之乱所作的《暮春述怀》二首:

自从戎马蜀江湄,欲觅封侯苦数奇。春色渐随樊素老,宦情惟有杜鹃知。望云鹤已乘轩倦,上竹鱼犹纵壑迟。回首五湖烟水阔,黄金何日铸鸱夷。

当时解褐换朝绅,转烛光阴十四春。清佩曾趋三殿直,劳薪遍历九州尘。官逢邓禹应相笑,赋拟扬云未逐贫。闻道钧天张广乐,可知世有谪仙人?[1]235

嘉庆六年(1801)五月,威勤公勒保再临四川,檄调石韫玉入戎幕,总理行营军务,专司章奏事。直至嘉庆九年(1804)平定白莲教之乱,石韫玉才回到重庆任上。以书生从事于戎马,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公从威勤公出入於万山之中,昼则马上追贼,夜则坐穹庐治文书,必三更方就枕,五更又起拔营,如是者三阅寒暑。”[2]234“余亦奉威勤公之檄,日随大纛奔涉荒山穷谷,埋刁斗而炊,夜则支穹庐草间,以蔽风雨。磨墨盾鼻草军符,终岁不遑宁处。”[1]429这两首诗中所表现的除去年老体衰与壮志难酬之意,更多的则是戎马生涯的劳苦。老且不遇,再加之备尝艰辛,三者相合,其倦宦之意便自然流露。

这种倦宦之意,在由四川归乡省亲时所作之诗词中表现得尤为激烈,甚至直接转化为实质的归隐念头,如这首《蝶恋花》:

杜宇一声天乍晓,几阵花风,断送韶华老。蝴蝶梦醒春已杳,美人何处寻香草。蚁阵蜂衙蜗角小,尘世功名,百岁终难了。回首故山松菊好,白云问我归迟早①〔清〕石韫玉撰《独学庐二稿》,嘉庆十年(1805),重庆官舍刻本。。

嘉庆十年(1805),石韫玉在京师大计群吏中位列一等,觐见后回乡省亲。此间,重见多年不见之老友,不能不生出感怀之意。在这首词中石韫玉所表现出的只是对故园的眷恋,对于世俗功名的淡泊,对于年华逝去的伤感,向往与松菊相伴的闲适生活,其归隐之心油然而生。

纵观石韫玉滋生倦宦之意的时间点,都处于其人生比较重要的节点:一是嘉庆五年(1800),好友洪亮吉因上书极言时弊,被嘉庆皇帝遣戍伊犁。而在嘉庆三年(1798),石韫玉刚刚在翰詹大考取得一等却被外放重庆为官,远离朝廷中枢,此后两年又目睹白莲教之乱及百姓生活之凄惨。二是被勒保檄调入幕府,从军于万山之中,饱尝瘴气恶水之苦。三是大功告成,回乡省亲,即将高升之时。四是左迁小挫之后。在这些关键的节点之时便生出倦宦归隐之心,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原因。如果仅仅只是从表象来分析,那么肯定是不能够体会到石韫玉背后复杂矛盾的心理。因此必须以这些特殊的时间点为基准考察当时清王朝的政治社会环境以及石韫玉内心的变化,才能清楚导致其辞官归田的根本原因。

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三,执掌朝政63 年之久的乾隆帝驾崩,清王朝又迎来了历史的转折点。乾隆皇帝无疑是一位雄主,在位期间励精图志,整顿吏治,文治武功可堪称道。但乾隆皇帝同样喜怒无常,手腕苛刻严厉,在位期间大兴文字狱。据统计,乾隆朝发生的文字狱高达130 余起,高发的文字狱使无数读书人噤若寒蝉,如履薄冰,使士人长期笼罩在黑暗压抑的气氛之中,士气低迷到了极致。无数有志的士人只能埋首于故纸堆中,做那训诂考据之事,或流连于闺房之中的儿女柔情,以消磨精力,寻找那无处安放的心灵之归宿,正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次,乾隆晚年昏聩,重用和珅,导致其专权横肆,贪赃乱法,使朝廷吏治败坏。和珅结党营私,“内而公卿,外而藩阃,皆出其门”,俨然为朝廷的“二皇帝”;打击异己,迫害忠正之士,“纳贿谄附者,多得清要;中立不倚者,如非抵罪,亦必潦倒”[5]4881。朝廷之上,一片乌烟瘴气,广大士人寄希望于嘉庆皇帝能够改变这一状况。

嘉庆皇帝一开始似乎不负众望,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四,乾隆皇帝驾崩的第二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和珅发难,诛杀和珅及其党羽,以此为契机而整顿腐化透顶的吏治,并以“咸与维新”的旗号广开言路,下诏要求大臣们说真话:

朕仰承皇考付托之重,兢兢业业,勤求治理,惟惧政事阙失。敬念皇祖、皇考御极以后,俱颁诏旨求言。盖九州之大,臣民之众,几务至繁,兼听则明,偏听则蔽,若仅一二人之言,即使出于至公,亦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况未必尽公也。粤稽二典,分设九官十二牧,博採畴咨,共襄郅治。是以圣德如皇祖、皇考,践祚之初,即以求言为急务,矧朕德薄,何不敢虚怀延访,听受谠言①中华书局影印,《清实录·第二八册·仁宗睿皇帝实录》,中华书局1986 出版,第416、462 页。。

同时为乾隆朝较为著名的《字贯》案以及《一柱楼诗》案予以平反,下诏结束文字狱:

即如从前徐述夔、王锡侯,皆因其著作狂悖,将家属子孙遂比照大逆缘坐定拟,殊不知文字诗句原可意为轩轾,况此等人犯,生长本朝,自其祖父高曾仰沐深仁厚泽已百数十余年,岂复系怀胜国?而挟仇抵隙者遂不免藉词挟制,指摘疵瑕,是偶以笔墨之不检,至与叛逆同科,既开告讦之端,复失情法之当②同①。。

因此一时之间士风大振,言路大开,朝臣无不欢欣鼓舞:“一时言官,皆有丰采,指摘朝政,改如转圜。”[6]350无数锐意改革的有志之士无不满含期待,胸怀大志、锐意进取的石韫玉同样也不例外:“方今朝宁肃清,圣主励精求治,正所谓明目达聪之世。”[1]268虽然此时石韫玉已经身处四川,但依旧不忘与成亲王永惺、朱珔、董诰、王杰、铁保等嘉庆皇帝倚重的大臣之间书信往来,可见此时石韫玉对嘉庆皇帝仍抱有极大的期待,希望吏治清明,能够做出一番事业。

然而,嘉庆皇帝虽广开言路,但臣工谏诤语言稍显激烈就不能忍受。嘉庆四年(1799)六月,石韫玉的好友、翰林院编修洪亮吉上书《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洋洋洒洒数千言,极言时政之弊、吏治之腐败:“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批评嘉庆新政,“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似通而未通,吏治欲肃而未肃”;劝谏嘉庆皇帝,“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乐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7]11314。洪亮直陈时弊、锐意改革,实为逆耳之忠言、救世之良药。但嘉庆皇帝阅后勃然大怒:

本年正月,朕亲政之初,即特颁谕旨,广开言路……乃洪亮吉辄作私书,呈递成亲王,并称有分致朱珪、刘权之二书。……肆意妄言,有心诽谤。……洪亮吉著从宽免死,发往伊犁①中华书局影印,《清实录·第二八册·仁宗睿皇帝实录》,中华书局1986 出版,第640 页。。

洪亮吉虽然言辞激烈,但忠心为国,直陈利弊,而嘉庆皇帝却认为他是“肆意妄言,有心诽谤”,将洪亮吉发配伊犁,可见其所谓广开言路,仅仅是门面话而已。此举遂使人心大寒,石韫玉当然也不例外。面对洪亮吉的遭遇,石韫玉未发一言,但在嘉庆十四年(1809)洪亮吉逝世后,石韫玉在悼念好友的挽辞中这样写到:“手草万言书,高论罔识忌。投诸执政门,藉达登闻使。上言补衮职,下言慎名器。胪列众公卿,一一寓风刺。剖心志无他,批鳞视如戏。圣明日方中,处士敢横议?”[1]334在石韫玉看来,洪亮吉的行为是在犯颜直谏,陈说利弊,与国家有大益,而“圣明日方中,处士敢横议”,显然是对于嘉庆皇帝叶公好龙的辛辣讽刺。在本质上,石韫玉和洪亮吉是同样的人,因此面对洪亮吉的遭遇颇有物伤其类之感。虽然嘉庆五年(1800)四月赦免了洪亮吉,但是无济于事,在此政治寒潮下,士人纷纷明哲保身,朝廷中只剩下像曹振镛这样“但多磕头,少说话耳”的磕头宰相。也正是从此时起,石韫玉积极有为的经世精神逐渐变得消极,生出了“江湖放浪余生”的念头。

其次,嘉庆皇帝虽有改革的想法,但他因循守旧,抱着“列圣旧章,自当格守”的想法而故步自封,做着“守成继圣王,功德尽巍峨”的美梦。他在嘉庆十六年(1821)所写的《守成论》,可谓其遵守祖制、不可逾越思想的集中体现。其核心思想在于两点:一是祖宗之法已经很完美了,不需要改变。“我大清圣圣相承,度越前古,典章制度钜细毕该,敬守成宪何敢稍易乎?”二是改革只会带来灾祸。“莫为无益之新图,成法不变不坏,屡更屡敝,徒自贻戚耳。况不守祖宗成宪,先不以祖宗为是,其心尚可问乎?若存此念,天必降殃,亡国之君皆由于不肯守成也。”指望这样一位帝王做出改革时蔽的大业,只能是无稽之谈。

再次,嘉庆皇帝同样是一个忠奸不分、识人不明的人,他任用广兴,倚之为左膀右臂,曾言:“汝与初彭龄皆朕信任之人,何外廷怨恨乃尔?”[7]11301而广兴奉使山东、河南时任意作威,苛求供顿,收纳馈遗,百姓官员深受其害,中外侧目。任用这样的官吏,吏治自然毫无起色,依旧腐败:“有司薄录馈金人,重戍边关次鬼薪”。除去广兴之外,又“岂无弥缝漏网者,依然正色列冠绅”[1]329。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岂有忠正有识之士的生存之地。

朝廷政吏治颓坏,官员贪腐,必然会加重百姓负担,使得下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乾隆晚年,官场中形成了下级觐见上级馈送金钱,饮差督抚途经地方,地方官员馈赠盘缠的陋习。国库空虚,“情知亏空为患,而上下相与讲求弥补,谓之没法……设法者,巧取于民之别名耳”,“盖既讲设法,上下不能不讲通融。州县有千金通融,则胥役得乘而牟万金之利;督抚有万金之通融,州县得乘而牟十万之利……上下交征,理势然也。设法之权,操于督抚,然则督抚将设法而补今缺,数民间将受以百倍之累,其与明责民偿,相去轻重为何如哉?且设法之弊,非仅伤吏治,亦坏人才。”[8]327这样的黑暗现实,平生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仕宦辗转、多为外吏的石韫玉,多亲历亲闻,深知百姓之疾苦和吏治之弊端、人才之败坏。乾隆四十五年(1785)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石韫玉六举会试不第,旅食江淮之间,入幕府,主掌刑名钱粮之事。身处底层,亲眼目睹了百姓的凄惨情状:“仆游江湖近十稔,目击利病,约略穷根源。簿书委积归幕府,号令出自令史庖与阍。一人聪明偶不照,四境以内生烦冤。官人坐享清宴福,居则燕寝行熊轓。娱情恣声色,乐志营林园。风流溺文史,会计谋泉源。数者虽分贤不肖,其于旷职同一原……乡村父老畏官府,匍匐讼庭舌自扪。虽有隐微不能达,豪釐一谬冤覆盆。”[1]65地方官员掌握大权却只是肆意享乐,剥削百姓,视人命如鸿毛,底层百姓又如何能够活得下去呢。

在残酷的土地兼并,封建地主官僚的压迫下,广大的劳苦人民被逼向了绝境,终于在乾隆末年爆发了遍及川、陕、楚、豫、甘五省的白莲教起义。白莲教起义给予清廷以重创,但对于百姓来说同样是一场灾难。石韫玉任重庆知府,入勒保幕府,参与镇压白莲教起义,所作之诗文记录了当时百姓的凄惨处境:“贼烽蔓延,百姓流离畏避,穴处巢居以自固,求缓须臾之死。”[1]429在这场叛乱中,百姓不仅要防范白莲教匪,同时还要防范清廷兵丁,兵丁对于百姓的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庆四年(1799),石韫玉路过七盘岭就亲眼目睹了百姓畏兵甚于畏贼的情景:

夜宿宁羌州,朝登七盘岭。峻板崎岖高入云,过关卅里无人影。昨宵驿吏向我言,官兵半千关上屯。如何今日驱车去,匹马只轮无觅处。鬅头童子草间出,戟手指天向余说:连日关头曾列营,旌旗蔽日刀鎗鸣;朝来忽闻有贼信,顷刻仓皇拔营遁。我闻国家设兵以卫民,如何贼犹未至兵先奔。道旁一叟向余泣,但怨官兵不怨贼。官兵避贼如避雷,贼去百里兵始来。贼来焚掠有余烬,官兵所过扫地净。佩刀不斩贼人头,但入村舍屠猪牛。战马无刍又无荳,中田群行麦苗秀。村居十室九无人,绣户文窗摧作薪。承平将吏工谐笑,不习戎韬习文貌。忽闻贼去心肠宽,整顿弓刀迎上官,上官问贼曰小丑,小丑至时大兵走[1]221。

士兵本是为保卫百姓而设,奈何世道承平下将吏不习武略兵事,却见贼至而兵走,更甚者大兵欺凌百姓无恶不作,屠猪宰羊,甚罪恶行径更甚于白莲教,“贼来焚掠有余烬,官兵所过扫地净”,是讽刺更为写实。然而,面对上官却是谄媚阿谀,如此之官、如此之兵,又岂能无白莲教之乱。面对如此情景,石韫玉纵使有经世致用之才,有心阻止,但又能如何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罢了,岂能指挥得动官兵呢。不仅不能做还更不能说。嘉庆十年(1805),石韫玉入京,嘉庆皇帝召见于勤政殿,问及白莲教之事:

上问:“汝在四川先后几年?”臣奏:“臣在四川先后七年。”……上问:“贼匪也是你审,究竟他们因何造反?”臣奏:“贼以邪教煽惑愚民,蓄志已久,意在聚众抢掠。”上云:“有人言官逼民反,果否?”臣奏:“皇上圣明鉴察,贼匪蔓延五省,即如四川一省,扰及四十州县,岂有如许州县无一好官之理?实在多是好作乱之人。”…… 臣奏:“大臣们全仗圣明训示。”上微笑颔之。臣遂叩头辞出[2]246-249。

面对皇帝的询问,即使深切地知道白莲教叛乱乃官逼民反,亲眼目睹百姓惨状的石韫玉无法明言。虽然白莲教起义被镇压了下去,但清廷腐朽的统治一日不作出改变,百姓就依旧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怒火只会积郁,将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咸丰元年(1851)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就是很好的证明。

虽然政治黑暗、百姓流离,但总是有人能够青云直上,身居高位。正如渔父所说:“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只要同世俗相容,与奸佞同流合污,对百姓的疾苦视而不见,自然可以在官场中如鱼得水。但亦如屈原所言:“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9]179-180黑暗的世道之下总有一些秉道义而行的忠正之士,石韫玉正是这样的人。

石韫玉年轻时志向远大,以经世济民为已任:“尝酒阑烛炧,放言高论,考古今得失之林,辄纵横俛仰,以为士生天地间,即不能为孔孟、为伊周,亦当以姚、宋、韩、范为师法,一出一处,与天下安危治乱相关。”[1]287科举不第,十年旅食江淮,在幕府之中掌管刑名钱谷诸务,使他对于底层百姓的疾苦有了更多的认识,强烈的经世意识有了实质的现实依托:“余旅食江准间,凡所至辄讲求其关河夷险,都鄙沃瘠,与父老子弟所疾苦,窃自谓异日苟摄尺寸之柄,庶几为国家兴革利弊,稗补万分之一。”[1]287高远的志向与自我期许,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以及社会状况的催化下,石韫玉形成了独特的独学思想。所谓“独学”者,即“古大人诚意之学必推本幽独。不佞痛夫今学者专用力于众所知之地,而于独者无有也”,即要做到“心有所独知,神有所独注,意有所独得,业有所独精”[1]423。反映到为人行事上,则表现为对特立独行,不同于流俗:“丈夫不虚生,各寻不朽事。其事非一端,要有孤行意”[1]334。表现在为官之上,则是清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方在翰林,同进者喜攀援津要,君故落落无所与”[4]987。在翰林院中,同僚都攀附权贵,阿谀权臣,巴结和珅,而石韫玉高洁自守,“及为外吏,犹之昔也”[4]987。外放为重庆知府,路过温汤峡时,为免去供帐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不肯驻足停留:“今兹典斯郡,非无探奇志。诚恐供帐烦,重为父老累。空闻温汤名,弗敢驻驺骑。何时乞闲身,遍访蜀山秘。斯泉恣泳游,掬斟随我器。”[1]228在任山东按察使时,面对钦差大臣、刑部侍郞广兴的索贿,毅然拒绝,并禁止察属不得纳贿,被广兴诬陷,降为翰林院编修,18 年宦海浮沉遂一朝成空。嘉庆十二年(1807),辞官归里时竟无田可耕,老屋蔽秽无屋可住,直至嘉庆十九年(1814),借由朋旧草堂之资,才得以修缮老屋,回到先世之旧居。按石韫玉所言:“凡官于中外者十有八年,曾无寸田尺宅,几几乎并先人之敝庐而失之。其归也,至无以安八口。古人云‘随身衣食,仰给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余亦庶几矣。”[1]420在那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时代,官至正三品按察使的石韫玉为官18 年可谓是清廉至极,与那混浊的世道格格不入。

在除去为官清廉,经世济民之外,石韫玉作为圣人门徒,儒家思想的坚定捍卫者,还以卫道士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他年轻时即以扶翼名教为已任:“我辈著书,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书,须拉杂摧烧之。家置一纸库名‘孽海’。盖投诸浊流,冀勿扬其波也。”[10]28其烧书最为显著者,乃是销毁了诋毁朱熹的《四朝见闻录》:

一日,阅《四朝闻见录》,拍案大怒。急谋诸妇,脱臂上金条脱,质钱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将投诸火。予适过其斋,怪而问之。石曰:“是书所载,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无可訾议。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诞不经。逆母欺君,窃权树党,并及闺阃中秽事。有小人所断不为者,乃敢形诸奏牍,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编书者,又逆料后人必不深信,载入文公谢罪一表,以实其过。嗟乎!小人之无所忌惮至于此极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众忌。况我文公少时,出入经传,泛滥佛老,小儒易涉堂奥。后得理学正宗,门墙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诸弟子辅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尽麾之门外。于是转羞成怒,欲败名而无隙。乘咸和殿两札有‘大臣失职,贼者窃柄’之语,为上游所恶,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触忤宰执,遂文致其词,贸然上渎,一以雪摈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见者也。”石曰:“然则文公何以不辨?”予应之曰:“文公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沥胆,诋诃近臣,孝宗开怀容纳,令持浙江、江西之节,继复有经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当时谏垣诸公,至有罪当诛戮之议。君子明哲保身,而动称好辨,僇辱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厘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贻误后学。若立朝行己之间,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譬诸执途人而指雪为黑,指漆为白,虽愚者亦知其谬,而犹待哓哓置辨乎哉?”石曰:“君论诚佳,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卒烧之。予曰:“君可谓勇于为义者矣!”[10]28

此事见于沈起凤《谐铎》卷三《烧录成名》、法式善《槐厅载笔》、陈康祺《郎潜纪闻》、钱泳《履园丛话》、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等书籍中,但综合考察,其源乃沈起凤之《谐铎》。沈起凤乃“碧桃七子”之一,与石韫玉为旧友,交情深厚。《谐铎》虽是志怪笔记小说,其事不尽属实,惹人怀疑,但必不是空穴来风,而石韫玉扶翼名教的拳拳之心,于此可见一斑。因此颇为时人以及后人所称赞:“负文章图盛名,而实道学中人也。”“以一穷诸生,毅然以辟邪说、扶名教自任,其胸襟气节,岂复第二流人物所有。”[11]41

以扶翼名教为已任,石韫玉尤其重视自身品德的修养,一生律身清谨,以圣门曾点为目标,憨直近于狂涓,爱惜羽毛,容不得半点道德的瑕疵。而嘉庆皇帝听信广兴谗言,毫不勘察,便武断地革职,给石韫玉留下了终身的污点:

此案石韫玉掉弄笔锋,率将污辞批之案牍,设柳氏因此羞忿轻生,则石韫玉获咎更重,尚不止于草职。今柳氏自缢,系由该县差传对质所致,迨伊亲属上控,石韫玉身为臬司,即应速提犯证,亲为审理。乃转以凭空臆度之词,重加污辱,是其玩视命案,实属溺职,本应照部议革职。姑念伊前在川省军营着有微劳,着加恩赏,给编修在国史馆,效力行走,钦此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朱批录副奏折》。。

嘉庆皇帝给石韫玉安上的的罪名是“掉弄笔锋”“玩视命案”“实属溺职”,此等污词无疑是诛心之论。“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12]188嘉庆之批语,对石韫玉来说,堪称以理杀人。尤其是在嘉庆十二年(1807)九月,嘉庆皇帝下诏旌表守正捐躯山东栖霞县民柳开生妹柳氏,更无疑是坐实了石韫玉的罪名。对于以卫道自居、洁身自好的石韫玉来说,这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可称之为人生的巨大打击。“公留京五月,闻明年有大考之信,久任外吏,不复作小楷书,因于十一月引疾归。”[2]258忠心为国十八载,忠正廉洁,以文弱书生之躯,奔走于戎马倥偬之际,患上脚疾,得到的却只是如此污名,“不复作小楷书”,实为辞官之宣言。想来,石韫玉辞官的那一刻,真是哀莫大于心死的。

作为石韫玉的知己的刘凤诰在《石竹堂画像记》评价曰:“先生和易博达人也,学以诚身为本,以知进退为用。”①〔清〕刘凤诰撰《存悔斋集》,清道光间刻本。“知进退”,可谓是石韫玉一生的真实写照。石韫玉于嘉庆十二年(1807)毅然辞官,不再复出,可知:石韫玉看到了自身的高洁自守与这黑暗混浊的世局之格格不入;坚守本心,清正廉洁,明知百姓疾苦,却不得不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石韫玉看到嘉庆帝的昏聩,处此朝局,像他这样有志于经世的仁人志士是不会有用武之地的:“忆著少年场,厨俊标题,心抗云霞,气吐虹霓。一个个妙技屠龙,雄谈扪蝨,壮志闻鸡。如今棘闱中沈埋了杜李,竹林中零落了山嵇。”②〔清〕石韫玉撰《独学庐二稿》,嘉庆十年(1805),重庆官舍刻本。以东汉清议党人之“八厨”“八俊”自比,慨叹如杜密、李膺、山涛、嵇康这样的才士,也不得不深埋于世。石韫玉清楚地知道仅仅只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强行留恋于官场,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客或诘之曰:“古称登高能赋,卿大夫之才也。故登泰山者必穷日观,登华岳者必造青柯坪,以为如是而后极天下之胜观。子不思登峰造极,而顾有乐于未及上者,毋乃拘于墟欤?”余应之曰:“然。吾向者尝为蜀道之游矣,万山崒津,高可以摩青天,其下临不测之谿,百夫邪许,推挽悬绳而后上。心震悸而不宁,下视城郭人民,如极乐世界,蕲至其地而后即安。吾深知夫登峰造极者之危,不如未及上之安也。其劳也,不如未及上之逸也。”客笑曰:“有是哉。”[1]419

登峰造极既危且劳,不如未及上的安与逸,这正是浮沉宦海18 年的石韫玉得出的结论。越到高处越能够体会那种寒意,因此不如及时抽身。“宦海抽身世几人?使君与我竟全真。名山岁月原无尽,寿者须眉别有神。每假园林同啸傲,更容儿女附婚姻。相期不问人间事,但向清进作幸民。”[1]376虽为题赠孙渊如画像,不啻其心声之自然流露。

嘉庆皇帝的统治是清廷迅速滑落的时期。嘉庆初即位时给予世人些许的希望,然而其才智凡庸,没有能力挽救乾隆末年展现的危机,清廷不可避免地积贫、积弱、积恶,迎来道咸中衰,走向了深渊。这一时期的有识之士,在希望破灭,面对政治的无望和社会的黑暗时,纷纷选择了明哲保身。这不仅是石韫玉一个人的选择,亦是如他一样的士人的选择。“自古贤人君子,往往皆然”,此言非虚,考察与石韫玉同乡且同一时期颇有声名的狂涓之士,大多如此:王芑孙,嘉庆元年(1796)之官华亭,嘉庆二十二年(1817)卒;洪亮吉,嘉庆五年(1800)释放回籍,嘉庆十四年(1809)卒;孙星衍,嘉庆十六年(1811)称病归田,嘉庆二十三年(1818)卒……

正如石韫玉所感叹的那样:“予常谓士之生于世也,遇其时则为霖为楫,致其君为尧舜,而膏泽及乎斯民。不幸遇非其时,则韬光匿采以自放于山颠水涯,举人世之富贵爵禄皆不足以动其心,而惟期全受全归以无失其令名。若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者,此亦有道之士所以自处也。”[1]738明哲保身,以期全受全归而无失其令名,这种心理状态、文化生态,正是那些仕宦于嘉庆时期却又不愿意与污浊的世道同流合污的忠正之士的普遍生态,亦是他们现实经历和心境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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