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2023年2月25日,胡智锋在北京电影学院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李浩 / 摄)
刚刚过去的这个由6部国产电影支撑起来的春节档,让不少人感叹,沸腾的电影江湖似乎回来了。
群雄逐鹿的激烈、全网刷屏的热度、重口难调的矛盾,让春节档的回味蔓延至“龙抬头”还未消散。对中国电影人来说,从巨大的跌落与迷茫走过,这个春天来之不易。“疫情3年,中国影视行业被打入17个特困行业之一。60%的影院关掉了,各种影视制作机构四位数(有人统计是2000多家)的消失,大量资本转移逃离,观影热情岌岌可危。”北京电影学院党委副书记、副校长胡智锋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为什么这个春节档令人特别兴奋?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中国老百姓的观影热情还在,有这样的社会土壤,我相信这个行业未来可期。”
回顾这3年的影视市场,胡智锋总结为“佳作与烂片齐飞,信心共忧虑一色”。《觉醒年代》 《山海情》何以破圈?《狂飙》何以狂飙?“绝望的文盲”何以出现?现实主义题材出了什么问题?从“电影大国”迈入“电影强国”还要走几步?围绕这些话题,我们与胡智锋进行了一次对话。
2023年的春节档,必定会载入中国电影的史册,也会载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史册。
《流浪地球2》继第一部后,又一次获得广泛的关注好评,体现了中国电影工业化的最新探索和突破。《满江红》比较意外,从题材来讲,它没有热点气质,也没有“合家欢”调性,却意外大火。我想其中的原因,除了张艺谋的IP吸引力,更多的是通过类型融合,带来了一种奇观效应。比如演员雷佳音、张译等,都改变了以往的银幕形象,呈现出颠覆性的角色设计;再比如把喜剧片和悬疑片两种不同类型杂糅在一起,“混搭”得天衣无缝。
除了这两部领跑影片,其他作品也可圈可点。1月底春节档电影票房已突破100亿。这个火爆局面的到来,一则来自大众复燃的观影热情。3年来,影院停停关关、关关停停,现在,大家都去“报复性”观影,想把3年的损失补回来。二则来自中国电影人的坚守创新,他们在生产制作和艺术探索上不断进步,留下了这些宝贵的作品,经过不断地打磨、沉淀,在这个春天扎堆推出。
过去若干年,现实题材创作出现了一些不理想的狀况。一种是走“高大上”路线,情节、角色都没问题,也有不少豪言壮语和所谓“金句”,但就是看不下去。其致命的问题在于,它没有直面真实,逃避、回避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和冲突。我把这种创作叫“悬空现实主义”。
另一种是所谓非主流创作。去年有一部电影,描摹了中国农民的生活状态,引发了观众的同情共鸣,受到很多关注。但它的结局非常糟糕,如果我是制作人,我会让男主人公抱着媳妇的遗像,把屋门一关,走向远方;而不是一个人喝下农药,孤独死去。我把这种创作叫“灰暗现实主义”,它触碰了社会现实,揭示了底层的生存命运和价值尊严,但结论却是引入黑暗和阴暗,让观众被负面情绪和负面价值冲击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一种现实主义,既直面现实的困境和问题,又不因此陷入灰暗绝望的境地,而是从中生发出一种积极正向的能量?后来我从李路的《人世间》等作品中发现了这样的创作趋向。它们既碰触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又从中挖掘出人性的真善美元素,带来走向未来的精神激励。我称之为“温暖现实主义”。新时代的中国文艺创作,“悬空现实主义”和“灰暗现实主义”都不可取,我们倡导的创作,应是既直面社会问题,又能在困境和矛盾中,呈现人性与生命的温暖、希望、正能量。
前几年的《我不是药神》就是一个典型。它既不回避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卖假药这些尖锐的社会问题,又在政府、百姓与企业之间找到了一条“活路”,带给人希望和温暖。
再往上追溯,上世纪80年代第三代、第四代导演的创作,如《巴山夜雨》《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等,都是“温暖现实主义”的经典。它们呈现了严酷的政治斗争,也带来人性的真诚、善良和美好。它们不回避假恶丑,但最终用真善美洗涤了假恶丑。这是老一辈创作者留给我们的永恒的精神遗产。
尽管扫黑片时常出现,但像《狂飙》这种带来现象级效应的,确实不多见。《狂飙》的成功,高超的制作水准,深刻、典型的角色设计,都功不可没;但它引发轰动的最重要原因,在于深刻揭示了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尖锐问题和深层矛盾,而不是选择回避绕过。正因为它触碰到了大众普遍的社会关切,所以观众才看得过瘾。
从人性的角度讲,文艺作品中的反派多数不是好人。但在创造中,一些正面角色塑造中的禁区,比如贪婪、自私、无赖等等,在反派身上不需遮盖,反而体现人性更复杂、本质的面相。反派角色不讨好,但创作上比较讨巧,所以更容易出彩。《狂飙》里的高启强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存在,他有很多灰色地带。现实生活中,极善与极恶总是少数,大多数人正是站在灰色中,既非道德楷模,也非十恶不赦。这也是高启强引发我们共鸣的原因。
至于有观众说,因为高启强这个角色的出色演绎,会使人们为其惋惜,带偏“三观”。任何有感染力的艺术作品都会面对这样的悖论。但我相信在理性和感性的情感纠结中,观众的理性会最终胜出。
电影《巴山夜雨》剧照。
电影《牧马人》剧照。
电影《我不是药神》剧照。
电视剧《狂飙》剧照。
《觉醒年代》的成功,第一是在人物选择上,大胆起用陈独秀作为第一主角,实现了党史题材创作的突破。第二是在历史真相的呈现上,大量挖掘以往知之不详的细节,比如陈独秀、辜鸿铭、胡适之间的博弈。尤其是陈延年、陈乔年的故事,电视剧热播后,上海龙华烈士陵园里,他们的墓前摆满了鲜花。第三是大胆地进行艺术再造,比如毛泽东在风雨泥泞中出场,观众随着他的目光看到高楼屋檐下赏雨的太太夫人、轿车里吃着三明治的富家少爷、趴在地上乞食的老者、街边插着草标哭泣的孩子,一幅旧中国民不聊生、贫富悬殊的场景已然呈现。
说起扶贫攻坚,大家就会想到苦哈哈的农村、惨兮兮的农民、破烂不堪的生活场景。《山海情》的成功“破圈”,在于突破了题材的局限,把一个扶贫故事升华为人类在改变命运之路上的探索追求,将迁移带来的不安、困顿与忐忑描摹得淋漓尽致。你不一定在西海固生活过,也不见得有过底层的生活体验,但你可能有过北漂经历,此刻还在辛苦打拼中。只要你是一个奋斗中的人,就会对那种艰难坎坷的心路历程感同身受。
《环球人物》:在一片繁荣中,主旋律创作是否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生硬的宣传说教,再比如被反复使用的“偶像剧+主旋律”的混搭?
主旋律创作中的僵化刻板是长期以来存在的问题。第一是创作周期短,很多“应景之作”来不及精打细磨,于是生吞活剥,概念化地呈现一些宣傳口号。第二是创作能力不足,对拍摄对象的理解和思考不够深入,不能将其转化为有感染力的故事。
至于“偶像剧+主旋律”的形式,从短期看,“小鲜肉”和“小鲜花”们可能会拉动一部分粉丝观众,但从长远看,一时的明星流量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记,大部分是存不住、走不远的。假若作品的艺术水准不及格,再多的流量加盟也无济于事。
过去几年在疫情之下,影视创作较多倾向于主旋律大片,我们称之为“新主流”。一方面,我们看到了新主流创作的高峰成就,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相对单一的局面。主旋律有余、多样化不足,这是当下面临的一个大问题。不解决好这个问题,对于市场和产业发展也是不利的。
电视剧《山海情》剧照。
在市场化、产业化的推动过程中,“颜值即正义”成为一个标准,导致我们在选择演员时,更多着眼于从表面和外观上俘获大众。从人性的角度看,我们都爱好看的脸,所以高颜值不是错误,问题在于“唯颜值”。当我们把注意力聚焦于外在的颜值,就会忽略一些内在的东西,比如人格、道德、文化教养和知识水平。而一个有魅力的表演者,应该是内外兼修的。在我们的艺术创作与艺术教育中,这一点恰恰是容易被忽略和淡化的。市场在资本的裹挟下不断生产着时尚化的颜值,把受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外在形象的关注,导致了一些脑袋空空、言之无物的“演员”的诞生。
任何时代都有浅薄的高颜值和深刻的高颜值,媒体对流量艺人的宣传炒作,放大了他们的拙劣表现,同时也会遮蔽那些真正优秀的艺术家。他们一直默默无闻地耕耘,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不是靠颜值,而是靠才华、修养、人品获得了观众的热爱和尊敬。
经历了3年低潮,很多人对中国电影的发展充满期待。要实现从“电影大国”进入“电影强国”的跨越,我们还需进行哪些努力?
中国文艺的发展道路是当下一个重大命题。在我看来,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第一是特色发展,彰显中国精神、中国智慧、中国价值。对文艺创作来说,讲好中国故事是时代赋予的神圣使命。怎么才叫“讲好”?不仅要让中国老百姓满意、买账,还要让全世界的观众喜闻乐见,让人们像追捧好莱坞电影一样喜欢、接受“中国制造”,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宏大而艰难的任务。
第二是高质量发展。现在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俱佳的优质作品太少。我们一年生产上千部电影,其中很大一部分属于俗称的“烂片”,基本不值一提;能够进入观众视野、稍微好一点的作品,大概也就几十部,这表明我们的电影创作水平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第三是创新发展,用新的技术和艺术表达,让大众产生全新的审美体验,获得全新的精神享受。
特色发展、高质量发展、创新发展,这三个关键词,是我们未来思考探索的方向。
北京电影学院党委副书记、副校长。中国传媒学术领域第一位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哈佛大学高级访问学者,长期从事影视文化、影视艺术、传媒艺术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