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清
(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作为中国特有的文体形态,辞赋与绘画之间构成了较为微妙的艺术关系。《文心雕龙·诠赋》认为,辞赋之有别于诗,在于其“极声貌以穷文”,立赋之大体,则在于“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1](P134-136)。这种说法,一方面觉察到辞赋对名物的有意关注以及文采华美之姿,另一方面提出了“符采相胜”的审美标准,实与孔子所谓“绘事后素”[2](P2466)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创作实践看,辞赋可以直接摹写绘画作品,屈原《天问》与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即是。 画家亦可借用前人辞赋来挥洒丹青,顾恺之《洛神赋图》、仇英《子虚上林图》即是。 绘画与辞赋的类比共通,还表现在空间布局、写物图貌以及诗情画意方面[3]。针对同一名物或者生活场面,赋家与画家虽各擅所长,亦足以实现互文会通,甚至达成俱臻绝妙。 最为典型的例证是,以古代“捣衣”事象为原型,魏璀《捣练赋》与张萱《捣练图》均产生于唐玄宗时代,后者现存宋徽宗摹本,他们通过别出心裁的创作来纪录生活,共同彰显了盛唐文艺精神的永恒魅力,非常值得我们比较阐释和专门研究。
魏璀与张萱生卒未详。 据彭定求《全唐诗》、徐松《登科记考》,仅知魏璀为唐玄宗天宝十年辛卯(751)进士。 又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欧阳修《新唐书·艺文志》,可知张萱为京兆人,曾为开元馆画直。 从现有文献资料看,魏氏《捣练赋》与张氏《捣练图》不存在“赋图互访”。 尽管如此,同以“捣练”为艺术对象,魏张二家分别以辞赋和绘画来写物图貌,藉此实现“语图互文”,不仅呈现了盛唐时期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而且塑造了时人“捣衣”事况的本初样态。
在大多数情况下,唐人所云“捣练”或者“捣衣”,指的是同一种司空见惯的劳动行为,只不过表述略异。关于“捣衣”文学,六朝隋唐之际诗歌繁多,谢朓、庾信、李白、杜甫等大家亦参与创作,兹不赘述。 因体制所限,大多数“捣衣”诗以“抒情”为长,“体物”并不是其独特优势。前人选本诗注,遂将“捣衣”误解为洗衣、捶衣、缝衣等,往往未得其真[4]。 与“捣衣”诗相比,古代同类题材辞赋与绘画更为罕见,故而尤显珍贵。 魏璀赋与张萱画皆以“捣练”为题,可谓名副其实。 据刘熙《释名》:“练,烂也,煮使委烂也。 ”王先谦引苏舆云:“《说文》:‘练,湅绢也,从糸柬声。 ’《华严经音义》引《珠丛》云:‘煮丝令熟曰练,此练之本义,引申为凡事练熟之称。 ’《汉书·薛宣传》:‘练国制度’。 颜注:‘练犹熟也’”[5]。 种种证据表明,“捣练”应为捣洗煮过的熟绢,使之柔软平顺,便于缝制衣裳。 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凡帛织就,犹是生丝,煮练方熟。 练用稻稿灰入水煮,以猪胰脂陈宿一晩,入汤浣之,宝色烨然。 或用乌梅者,宝色略减。 ”[6]“捣衣”也好,“捣练”也罢,其核心环节应是捣洗帛、素、纨、流黄等已织衣料,而不是成服,尽管其后续行为还牵涉到熨烫、缝制、寄送等步骤。元人程钜夫《张萱唐宫捣练图》云:“月杵轻挥快似飞,霜纨熨帖浄辉辉。诗人不识画师意,微咏周南澣濯衣。 ”[7]所谓“周南澣濯衣”,源出《诗经·葛覃》:“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8]程氏通过观赏张萱画,指明部分诗人对古代“捣衣”事象的曲解。而比较难得的是,唐人“捣衣”活动及其知识经验体系,已在魏璀《捣练赋》与张萱《捣练图》中得到了合乎情理的艺术诠释。
魏璀《捣练赋》开篇即描述宫人捣衣场景:“细腰杵兮木一枝,女郎砧兮石五彩。闻后响而已续,听前声而犹在。夜如何其?秋未半。于是拽鲁缟,攘皓腕,始于摇扬,终于凌乱。 ”[9](P3775)短短数句,已经叙及捣衣的季节与时间——秋未半之夜,捣衣的工具——细腰木杵与五彩砧石,捣衣之人——多位女郎,捣洗对象——鲁缟,以及连续性的动作——攘腕、拽缟、摇扬,乃至描述捣练时的断续之声和纹砧上的凌乱之态,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量。 张萱《捣练图》被北宋《宣和画谱》著录。 画家采用“散点透视法”进行构图,亦即从多个角度表现事物特征,将集体劳动场面分割为捣练、熨烫、织线与缝纫等情景。其中图右的“捣练”环节,可见女郎及细腰木杵、砧石、白练诸物,图中三位女郎双手握杵,一位女郎依杵攘腕;二人劳作,二人小憩;四位均衣着华丽,视角与表情各不相同。 显而易见,张萱画将正在进行的“捣练”活动加以定格,可与魏璀赋的文学演绎互为印证。 与此直接相关,梁武帝《捣衣诗》云:“参差夕杵引,哀怨秋砧扬。轻罗飞玉腕,弱翠低红妆。”[10](P1534)费昶《华光省中夜闻城外捣衣诗》云:“金波正容与,玉步依砧杵。红袖往还萦,素腕参差举。”[10](P2085)这些诗歌,实与魏璀《捣练赋》、张萱《捣练图》一道,同为正解唐人“捣衣”事象提供了“语图互文”意义上的经典案例。
魏璀赋与张萱图之所以成为经典,关键在于以“捣衣”为原型的艺术构思。 《文心雕龙·神思》云:“思理为妙,神与物游”,“难易虽殊,并资博练”,“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1](P493-495)。这就是说,艺术家试图达到“思若有神”的状态,则需要培养“博见贯一”的功夫,亦即必须“见闻广博”,并在穷理尽性中有条不紊,做到纲举而众目张。 前文谈到“捣练”的后续行为,还牵涉到熨烫、缝制、寄送等其他活动,魏璀《捣练赋》对此未作逐一描述,而是仅用“夜有露兮秋有风,杵有声兮衣有缝”[9](P3775)两句来传情达意。 魏璀对辞赋结构的处理,重在凸显“捣练”环节,乃至忽略了其他步骤。 该赋在开篇十句描绘唐人捣衣场景之后,接着以二十五句的篇幅来展开铺写,亦即从“闻砧”视角出发,尽情渲染人物情感,借助浪漫而又凄怆的联想,演绎不可凑泊的玲珑兴象,成为彰显盛唐文学意境的大手笔。 该赋最后十句,抑又基于“闻砧”而延及“兼秋”,在充分表现“情景交融”之余,通过议论“君臣遇合”来进行人文意义上的延伸,最终从总体上超越了六朝隋唐之际的“捣衣”文学传统。
与魏璀赋相比,张萱《捣练图》全景反映唐人“捣衣”生活及其后续环节,故其艺术构思更见难度。 关于绘画创作的构思,宗炳《画山水序》指出:“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 ”[11](P2546)韩拙则认为:“凡未操笔,当凝神着思,豫在目前。 所以意在笔先,然后以格法推之,可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也。 ”[12]展玩宋徽宗摹本,可见张萱《捣练图》从右至左,依照捣练、织线与缝纫、熨烫这三组情景前后铺开。 这种结构设计,并不符合古人“捣衣”及其后续步骤的生活逻辑,显然属于画家的独出机杼。 元人郑允端《拟寄衣曲》云:“急杵清砧捣夜深,玉纤铜斗熨贴平。 裁缝制就衣袄裙,千针万线始得成。 ”[13]可见依照正常的劳动工序,“捣练”之后理应“熨烫”,然后再进行“缝制”,最后才能“寄衣”。 张萱之所以如此安排,意在遵从人物及其画面的整体和谐,亦即通过思考取舍,将上述三组情景分别关联四位、二位、六位女郎,又使中图女郎与左图女郎呼应勾连,试图从宏观上组建稳定而又雅致的“凹”字结构,如此体现出了画家的“博见贯一”之功。 从总体看,张萱《捣练图》描摹的十二位人物,不仅在全景图中各司其职,而且关联紧凑,错落有致。 据《唐朝名画录》记载,张萱“善起草,点簇景物,位置亭台,树木花鸟,皆穷其妙”[14](P369)。 可见以“捣练”场景为核心,张画不是完全屈从于生活,而是基于生活来展开“神思”,所谓心领神会,得心应手,恰如“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P493),令人服膺其奇思妙想。
魏璀赋与张萱画在实现“语图互文”之际,分别展示出赋家和画家的“思若有神”,同时亦彰显赋画作为语言艺术和视觉艺术各自侧重。 文学与美术都源于社会生活,均强调艺术构思,然而毕竟各有机杼。 一般情况下,辞人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对本真状态的自然生活予以审视,受其感发,通过骋辞遣兴和艺术处理,大胆运用想象、隐喻乃至象征,营造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诗意之境。 画家亦需观察和体悟自然生活之道,继而利用线条、颜色以及构图加以再现和升华。 与文学作品相比,古代社会风情类绘画的首要任务,在于记录生活场面的瞬间,亦即通过特定的载体和空间来定格人物及其动作,藉此彰显人文韵味和时代内涵。 更为确切地说,从艺术侧重层面看,“闻砧”与“观物取象”分别体现了魏璀赋与张萱画的创作倾向。
自古以来,中国文学“言志”或“缘情”,常起因于颇具时节性的“物感”。 这诚如陆机所言:“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15]。 倘若作品做到情、景、事、理融合无间,则更易生成高妙的艺术境界。中国文学的“物感”机制,往往表现为由点及面,由面到体,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实即一景一色、一事一物、一觉一味、一声一触,均能“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6],最终在作家的联想和咏叹中得以无限放大。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明人杨慎评价魏璀《捣练赋》云:“赋虽非偶,自是齐梁风流之习也。 ”[17]所谓“齐梁风流之习”, 正是南朝文学注重以辞藻抒写男女闲情的异代回响。细读魏璀赋,可见其侧重点并非“观捣”,而是由“象”及“声”,撰者在主体部分大胆使用想象传情达意,利用中古汉语的独特优势来渲染“闻砧”之感, 让以抒情见长的辞赋尽情地释放艺术张力,遂而成就这篇“捣衣”文学中的特色之作。
魏璀赋在开篇描绘唐人“捣练”之时,已云:“闻后响而已续,听前声而犹在”,此与后文凸显“闻砧”诸境形成关联, 并为赋家的抒情和想象开启端绪。紧接着,魏赋以一种“空间”视角,特意夸饰“砧声”的穿透力和纵深感:“四振五振, 惊飞雁之两行;六举七举,遏彩云而一断。隐高阁而如动,度遥城而如散。”可谓造意新奇,天马行空。这种对声音的描述,一方面吸收了前代诸多事典,另一方面启发了唐代的音乐文学创作。 继而,魏赋由“砧声”延及“佳人”,通过接连使用两组形式工整的对句,让“佳人”与“砧声”得以交替呈现,意在深化情感意蕴。前云:“夜有露兮秋有风,杵有声兮衣有缝,佳人听兮意何穷。 步逍遥于凉景,畅容与于晴空。 ”后云:“黄金钗兮碧云发,白素巾兮青女月,佳人听兮良未歇。擘长虹而乍开,凌倒景而将越。 ”赋家浮想联翩,铺陈有序,结构萦绕往复,再三咏叹,韵律和谐流畅,读来颇具感染力。 至此,魏赋仍未停止“闻砧”联想,所谓“余响未毕,微影方流。 逶迤洞房,半入宵梦。 窈窕闲馆,方增客愁。 李都尉以胡笳动泣,向子期以邻笛增忧”[9](P3775),显然又从“空间”转入“时间”视角,从单言“佳人”联及“游子”与“文人”,通过白描、对举、用典等修辞手法,再现“边塞”“思妇”“闺怨”“咏怀”等文学主题,大大丰富了抒情文学的手法和技巧,提升了唐代辞赋的艺术美感。
与辞赋文学相比,古代绘画的常规做法往往在于“观物取象”。《周易·系辞》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然后才可“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8]。 这正是中国风俗绘画从再现生活到艺术升华的必由之路。 换句话说,“观物取象”并非纯粹模拟天地万物,还要求画家在写物图貌之余,实现对事物本质意义的认识和追求。 这种从“形而下”走向“形而上”的过程,既需要画家的奇思妙想,也需要在艺术表达层面做到取舍有度。 就“捣衣”主题而言,作为视觉艺术的绘画,必然使“砧声”让位于“物象”,为了体现生活的丰富性和人物的多面性,参与“捣练”活动和后续工序的诸位女郎及其辛勤劳作,成为画家“观物取象”的不二选择。 至于如何拆解与重组、遮蔽与增设、再现与传承唐人“捣衣”场景,则属于“观物取象”的高级阶段,也是彰显张萱绘画之高超技法的关键所在。
前述张萱《捣练图》独特的“凹”字形结构,以及人物之间形成呼应勾连之势,已经阐明其绘画在构思层面的拆解与重组。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拆解”以及“重组”,正是绘画作为空间与视觉艺术,通过“观物”达成某种意义和境界的特殊路径。 与文学创作恰好相反,古代绘画之“取象”机制,往往表现为由体及面、再到诸种细节处理。 画家努力将多维系统化的生活见闻进行过滤和聚焦,在艺术构思和形象塑造层面实现匠心独运,最终达成别开生面之境。 清人张四科《题宋徽宗仿张萱捣衣图》云:“空闺夜长眠不得,相伴捣衣秋月白。 或抱长杵方急舂,或傍纹砧俨离立。 或如凝思久未下,或若旁观疑少息。 两人交熨匹帛光,其一裁缝针线涩。 双丝之绢盈丈长,一一意态分毫芒。 ”[19]基于知识经验体系,张萱将唐人秋夜“捣衣”及其相关活动,按时间逻辑拆分为捣练、熨烫、织线、缝纫、寄送等场面,其《捣练图》毅然遮蔽“寄送”,转而凸显其他。 为了弥补中图人物布局的短板,该画增设“织线”女郎,并与“缝纫”融为一体。 为了实现形象生动,该画特意增设小女郎戏玩于帛下,亦与“熨烫”场景水乳交融。为了彰显艺术主题,该画以“捣练”为起笔引领全景,藉此进行逻辑重构。 该画基于生活见闻的“重组”,还表现为不同场景下的“视域融合”。 其中,“织线”与“缝纫”显然发生于室内,故而设有绿色地毯。“捣练”与“熨烫”工作,则可在室外环境中进行。 在画家的精心安排下,《捣练图》已将两种场域进行高度融合,画面舒展自如,错落有致,堪称佳制。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妇人聚众“捣练”之事,通常发生于月下庭院当中,画家在“观物”之际,理应不可忽视自然景物及其环境色差。 据 《唐朝名画录》,张萱“又画《长门怨词》,摅思曲槛亭台,金井梧桐之景也”[14](P369),可见造景与抒怀,同样是其绘画所长。 尽管如此,与南宋牟益《捣衣图》等画作不同,张萱《捣练图》有意遮蔽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以及秋夜月色,对于室内外纷繁复杂的生活细节亦视而不见,反而选用一种比较热情的底色来代替人物环境,藉此清晰再现唐代社会中流行的“捣衣”诸景,场面清晰而又生动,风情风俗得以展露无遗,同样证明了画家的主见和创意。 要之,与魏璀《捣练赋》铺写“闻砧”以抒情言志相比,张萱《捣练图》重在“观物取象”,其“取象”可见巧思和法度,堪称对古代特定社会生活的艺术性再现。该画不仅以直观素描为特色,让紧张有序的集体劳动场面得以逼真呈现,成为迄今为止最早再现唐人“捣衣”实况的图像作品,而且通过拆解与重组、遮蔽与增设,巧妙展现姿态各异的十二女郎,情景事理融于一体,画面疏密得当,匀称和谐,大力歌颂了唐代妇女的勤劳和自信。
魏璀《捣练赋》以“闻砧”为特色的联想与传情,张萱《捣练图》之“观物取象”,分别代表了盛唐辞赋与绘画创作的大致倾向。 尽管如此,作为语言和时间艺术的辞赋,显然可以使用类似于绘画的“空间”视角来进行抒怀;作为空间和视觉艺术的绘画,同样可以将“时间”逻辑进行分割以及重组。以“捣练”为原型,盛唐文学与绘画艺术藉此得以互渗。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魏璀赋与张萱画之所以俱臻绝妙,还在于与同类作品相比,分别呈现出“内省”的特色与“气韵生动”的亮点。 从文艺学原理看,“内省”深化实践了中国文学批评中的“言志”理论,“气韵生动”则有利于审美形象的优化生成,是古代绘画达到“高妙传神”境界的必要条件。 从“闻砧”到“内省”,从“观物取象”到“气韵生动”,正是盛唐文学与绘画艺术的高度升华。
“内省”源于早期儒家对个人修养的自觉认识。《论语》 载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2](P2457)《荀子》亦言:“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 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20]随着中国文化的发展,这种哲学认知逐渐影响文艺创作,从“远”至“近”、缘“人”及“己”、由“外”向“内”,强调“情”与“理”的交互相生而不是龃龉背离。在诗赋创作中,除了充分表现火热的情感世界,作家对个人存在状态的反思与复归,甚至成为文学评价的重要尺度。换句话说,大抵优秀的辞赋作品,除了通过铺陈手法反映生活事象和普遍情感,还应该让赋家的社会角色或隐或显地融入文本,借助传统创作机制来实现提升, 其结构层次有如剥笋,层层深入,丝丝入扣,最终让古典文学的本质、功能以及意义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现。
与晋唐时代常见的捣衣诗相比,魏璀《捣练赋》在文学格局上已大不相同。 魏氏充分运用辞赋的体制优势,特别注意融入“自我”意识。 赋家既是唐人生活的“观察者”,又是社会历史的“体验者”,从“捣衣”诸景的描绘,到“闻砧”视角的侧重,最后到“兼秋”意义的提升,恰恰符合中国文学的“内省”机制。 该赋在末章出现转折,所谓“古人独感于听,今者况兼乎秋”,遂将“闻砧”带入“兼秋”之义。继而阐释其“兼秋”内涵:“属南昌旧福,东鲁前邱。 升黄绶之堂,论文谢贾。 入素王之庙,捧瑟齐由。 ”[9](P3775)这里,所谓“南昌旧福”,应指西汉南昌县尉梅福。据《汉书·杨胡朱梅云传》:“梅福字子真, 九江寿春人也。少学长安,明《尚书》、《谷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求假轺传,诣行在所条对急政,辄报罢”,“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 ”[21](P2917-2927)。 “黄绶”借指官位。 颜师古《汉书注》:“丞尉职卑皆黄绶。 ”[21](P3399)所谓“东鲁前邱”“素王”,亦即圣人孔子。 所谓“谢贾”,或为谢灵运与贾谊并称,二人均以文才显于当世,然而仕途坎坷。所谓“齐由”,应为叔齐与许由并称,二人均为隐士,性格恬淡自守。 据《史记·伯夷叔齐列传》:“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张守节《正义》云:“重谓盗跖等也。轻谓夷、齐、由、光等也。”[22]至此,赋家征引诸多事典,论及梅福、孔子、谢灵运、贾谊、叔齐、许由等人物,实则结合当下,思考士人之出入进退、穷达荣辱,走向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揭示。 这种“兼秋”之义,缘于“捣练”“闻砧”以及“思妇”“游子”之情,将屈原以来中国文学的“悲秋”意识及其象喻体系发挥到了极致,留给读者无限感慨。 尤为难得的是,该赋末云:“愿君无按龙泉色,谁道明珠不可投! ”[9](P3775)所谓“明珠暗投”,往往比喻士人得不到赏识,高才却屈居下位。尽管如此,通过演绎“兼秋”之义,省思“君臣遇合”之理,魏璀并不像左思、鲍照等文人那样显得抑郁低沉,而是认为只要君王不“按剑相眄”①,明珠何尝不可暗投,也可以去尝试暗投。这种积极自信、企盼入仕的姿态,似与盛唐同时代诗人类似,不失为魏璀《捣练赋》的主题特色,正是盛唐风尚及其文艺精神的时代缩影。
相对于魏璀赋的“内省”之道,张萱《捣练图》亮点表现为“气韵生动”。这种美术批评史上的经典论断,源于南齐谢赫所谓“画有六法”[23],堪称古代绘画水平的最高标准。关于何谓“气韵”,张彦远认为,“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 以气韵求其画, 则形似在其间矣”,“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 至于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24]。 他将“气韵”理解为“骨气”“神韵”,而不是“形似”与“赋彩”,“立意”与“用笔”则促其成功。 邓椿亦认为,“气韵生动”表现为“传神”而非“传形”,唯“传神”才可以“含毫运思,曲尽其态”[25]。 至于“生动”,通常表现为气盛、生机以及灵动。 方熏指出:“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气韵生动,为第一义。 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 ”[26]这是强调作品的“气势”与自信之态。从审美形象看,“生动”还表现为“动感”,画中人物必有呼之欲出之感。唐志契认为,“生动”与“烟润”不同:“烟润”不过是“点墨无痕迹,皴法不生涩而已”,“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 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要皆可默会,而不可名言”[27]。 杨维桢《图绘宝鉴序》:“如画猫者,张壁而绝鼠;大士者,渡海而灭风;翊圣真武者,叩之而响应;写人真者,即能夺其精神。 ”[28]以上强调绘画应通过万物的活动姿态呈现势能动貌,人物画讲究栩栩如生。
从总体上看,“气韵生动”重在“神韵”与“动感”,而不仅是“形貌”和“技巧”,故而是基于“博见贯一”“观物取象”的最终升级。 以再现和反映唐人“捣衣”生活为特色,张萱《捣练图》在“形似”“赋彩”方面堪称绝佳。 画中名物与女郎形象惟妙惟肖,甚至可以通过历史资料去印证,色彩的运用亦恰到好处,鲜艳、优美而又自然。 从用笔能力来看,画中线条连贯通畅、细密精致并且臻于工丽,得见节奏明朗的韵律感,可见其艺术技巧已非常纯熟。 该画立意显然较为纯粹,大抵通过展现社会风俗,歌颂了唐代妇女的勤劳自信。 该画在结构设置上独具匠心,总体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诸如此类,均为实现“神韵”“动感”创造了前提条件。 张萱《捣练图》之“气韵生动”,一方面表现为他作为宫廷画家,在绘画风格和水平上已至意趣超迈之境。 据《太平广记》征引《画断》,张萱“尝画贵公子、鞍马、屏帷、宫苑、子女等,名冠于时”,“粉本画《贵公子夜游图》《宫中七夕乞巧图》《望月图》,皆绡上幽闲多思,意逾于象。其画子女,周昉之难伦也。贵公子鞍马等,妙品上”[29]。 可见长期的、多方面的艺术实践,已让张氏绘画“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30]。 即便是在玄宗时代,他就被张怀瓘置于“妙品”之上等,已接近“神品”。 另一方面,从《捣练图》这幅作品看,亦可谓“神韵”与“动感”具兼。 “神韵”表现为作品的全局观感气势不凡,人物神态韵味十足,画面整体和谐一致,既符合盛唐审美风尚,又符合基本美学规律。 “动感”通常表现为人物的动作、体态、面向、神色等等,毫无呆板凝滞之弊,让观者明显感受到势能、动貌甚至是生机盎然。 这诚如前人所言,“从画面透露出一种力道以及由此力道形成的旋律感”[31](P118)。 详言之,该画右图所见倚杵攘腕者动作娴熟、神情自若,两位握杵捣练者高下相倾、极富节奏,四位女郎方位与视角各异、曲尽其态;中图“织线”与“缝纫”二位均用坐姿,亦可见其手臂的运动张力和连贯度;左图蓝裙女郎身体后倾,遂与对面女郎相向发力,将一匹白练绷得很直,中间两位高矮、胖瘦、年龄明显不同,一人固定衣料,一人“熨烫”,四人构成颇为稳定的结构布局;另有小女郎或戏玩于帛下,或扇火助熨,两位神情可爱、动作天真,藉此呈现童趣和新奇。 如此,《捣练图》中的十二位女郎各具特色,无有雷同,动感十足,跃然纸上,体现出画家对社会生活的敏锐观察力,其艺术造诣臻于天成,已至神品之境。
在中国文学史上,以辞赋为文体来演绎“捣衣”主题者,除了唐代魏璀《捣练赋》,另有西汉才女班婕妤的《捣素赋》。 班赋形象鲜明,情感缠绵,辞藻华丽,意味深长。 全赋从秋日特有的节令景物起笔,衬托出赋家悲凉凄清的心境;继而描写宫女们的妆饰、神情、仪容以及举止,所谓“盼睐生姿,动容多制,弱态含羞,妖风靡丽”[11](P186),不可形容;然后描述宫中集体“捣练”场景,并以繁缛之笔铺写砧声之悲,诉说宫女如泣如诉的哀怨;末尾感叹她们作为社会群体的悲惨命运,客观揭示了封建制度对无辜妇女的摧残。 与魏璀《捣练赋》相比,班婕妤赋专门抒写宫女生活及情感,其体制和篇幅虽广,而格局狭小,与大多数常见的“宫怨”诗异曲同工。 赋中有云:“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投香杵,扣玟砧,择鸾声,争凤音”,“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准华裁于昔时,疑形异于今日”[11](P186),在描绘生活和传达情感方面有细致微妙之长,然而未能藉“悲秋”主题进行人文意义上的升华,故其总体文学成就弱于魏赋。 魏璀《捣练赋》的文学成就,一是开篇描绘唐人捣衣场景,通过凸显“捣练”环节,真切再现唐人“捣衣”活动及其知识经验体系,二是景中含情,情中寓景,中间部分尽情渲染“闻砧”之感和男女相思之情,充分展示唐代辞赋的艺术魅力,三是末尾借助“内省”机制,自觉思考人生价值和意义,彰显盛唐气象与自信姿态。 《文心雕龙·诠赋》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1](P136)魏璀《捣练赋》积极运用铺陈手法体物传情,不仅与同题材绘画交互相生,而将班婕妤式的宫怨转换为普遍意义上的闲愁,其主题境界已非班赋可比,不失为中古捣衣文学中的经典佳作。
鸟瞰中国古代绘画,以“捣衣”或“捣练”为主题者,除了张萱《捣练图》,另有南宋牟益《捣衣图》最为知名。 牟氏摹写谢惠连《捣衣诗》诗境,通过建筑勾连、花木点缀以及人物往来,先后描摹三十二位女郎秋夜捣练、剪裁、制衣、装箱、封寄等生活场面,纪录生活细致生动,后人评价颇高。 黄榘赞云:“其风檐月席、烟露草虫之情,闺房簪珥之态,皆含蓄在图内,非特描写形容以为工者,其谓画中有诗也,使小谢复生而见之,必赏其能为传神云。 ”[32]至于牟画学理渊源,安岐指出其“水墨白描法龙眠,人物学周昉”[33]。 而据考察,周昉与张萱同时且稍后,早年通过学习仿效张氏,最终成为一代名家。 那么可以推论,张画对牟画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非但如此,与张萱《捣练图》相比,牟画之“绘制机缘确定了它的‘诗意图’性质”,其再现“捣练”及其相关场景,严格依据谢诗之意,可谓具细不遗,难见剪裁之功;基于同种缘由,牟画“描写妇人捣衣并非为了展现女性工作之辛勤,而是借着捣衣传达某种幽怨的女性美”[31](P102-117), 亦即旨在再现与传承宫怨主题,画家表现凄凉的秋景、寂寞的宫苑、诗意的空间以及眉宇间充满忧伤的女郎,在格调上自然难以与张画相比,至于盛唐绘画的艺术精神,更是难以企及。张萱《捣练图》非但构思巧妙、独具匠心,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而且通过拆解与重组、遮蔽与增设、再现与传承,积极彰显“观物取象”,在“形貌”和“技巧”方面堪称完美,终至意趣超迈之境,抑又讲究人物神态韵味和势能动貌,实现“神韵”与“动感”兼具。 要之,从“博见贯一”到“观物取象”,乃至形成“气韵生动”的美学张力,张萱《捣练图》在美术史中卓然独立,非但与魏璀《捣练赋》实现“语图互文”,而且与之交相辉映,共同成就了玄宗时代的“赋画双绝”。
注:
①据《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参见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八三,中华书局,1959 年,第247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