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玲玉 汪莉
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领军人物罗萨首先提出,人类已经进入了“高速社会”。①他将“社会加速”视为一种“现代性症候”,即在经济增长、技术逻辑和竞争机制的主导下,整个社会进入一种高速运转的流动性状态之中。这种生活状态使得人们的生活紧张忙碌但缺乏实质性的意义,满足感、幸福感和安全感也随之下降。②在谈到加速社会的同时,罗萨也提出了一些与之相对的“减速形式”,慢综艺的出现就是人们反抗加速社会的表现形式之一。在高度紧张的工作与生活中,慢综艺节目因其自身的治愈功效,成为忙碌都市生活下的受众所寻求的短暂平静与精神释放的途径。慢综艺之所以能够流行,正是因为它允许人们把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通过媒介建构的影像来得到满足,并且这种内容生产成为我们缝合现实与理想的一种乌托邦。③在快节奏的生活状态下,“慢”成为人们的情感追求与归宿,慢综艺的发展依旧具有广阔的前景。
2017 年,我国慢综艺应运而生,湖南卫视《向往的生活》第一季打出了慢综艺的概念,开创了慢综艺发展的先河。之后的《中餐厅》发挥关键性的过渡作用,逐渐打开慢综艺的观众市场。同年,以经营类为主打的慢综艺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湖南卫视《亲爱的客栈》、东方卫视《青春旅社》、浙江卫视《漂亮的房子》等,我国慢综艺的发展进入1.0 时代。④2018 年,慢综艺顺势发展,各大平台相继推出了《向往的生活2》《中餐厅2》《亲爱的客栈2》等节目。与此同时,文化类慢综艺也不断更新,如《同一堂课》《小镇故事》《匠心传奇》等。2019年,慢综艺节目更是频繁产出,慢综艺霸屏综艺界的局面已然形成,慢综艺发展进入2.0 时代。2020 年,网络平台自制慢综艺逐渐涌现,《朋友请听好》《漫游记》《美好的时光》等新节目播出。此外,独居题材观察类综艺集中爆发,《让生活好看》《看我的生活》《我要这样生活》先后上线。近两年,受众心理与审美发生改变,慢综艺受内外部因素的影响,逐渐改变制作风向。各大卫视相继推出烟火治愈系与旅行出游系的慢综艺,如《追星星的人》《快乐再出发》《一起去露营》等。多元类型的节目与新鲜的设定组合给观众和市场带来了更多期待感,慢综艺发展进入3.0时代。
从2017 年至今,慢综艺走过了一段明显的创新变化之路,但随着节目制作活力的流失,“新瓶装旧酒”的节目套路让观众产生审美疲劳,慢综艺集体变快的节奏使得其热度和口碑下滑。部分慢综艺拍到后几季,负面问题也逐渐凸显,如《向往的生活》曾经是湖南卫视深夜档的王牌节目,但其第六季豆瓣评分仅有5.8分,大量的广告植入、没有梗的固定嘉宾、乏味的节目流程,致使网上吐槽成片。但在其他慢综艺还在以“流量指标为主”“娱乐话题抢热度”不断突破着综艺节目的下限时,仍有一些节目在不断深耕精神与文化,提高着国内慢综艺节目的“天花板”。
作为国内首档纪实类读书综艺节目,《我在岛屿读书》改变传统阅读类综艺的制作模式,从摄影棚走向户外,在海岛上开设了一间公益性的岛屿书屋,邀请余华、苏童等十余位作家、诗人、编辑,一同在海边书屋生活、读书和写作。节目凭借其“去综艺化”的风格、“去人设化”的模式、“去任务化”的设置,受到了观众的好评,在一众“年轻化”“新概念”的慢综艺中成功“破圈”,并在豆瓣以9.1分的高分斩获国内口碑综艺榜第一名,成为近年来为数不多的现象级综艺,其“破圈”路径对其他慢综艺节目的发展具有参考价值。
《我在岛屿读书》以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的发展为切入口,从作家、诗人的视角去阐述阅读与文学的关系。节目谈论的不仅仅是书籍与文学,还有藏在书籍背后的价值观念与社会理念;节目关注的不仅仅是写书人的心境与感悟,还有读书人心中的困惑与迷惘;节目展现的不仅仅是作家们的文学造诣,还有其日常生活的真实状况。长久以来,情感都是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因素。⑤《我在岛屿读书》以书籍为媒介,通过写书人与读书人的互动,在情感层面与受众建立连接,在精神层面让观众产生共鸣。
在讲述文学层面,节目嘉宾在海岛上以主理人身份管理一家书屋,众多文学大咖聚在一起谈读书、谈生活、谈风景、谈文学,分享个人对文学的理解,畅聊文坛旧事,解读经典著作。节目始终以阅读为主题,三位作家会根据文学作品,给出自己阅读作品时的思考和解读。同时,嘉宾还会给观众推荐相关的书籍,每期节目制定一个“书架”主题,让观众在休息之余能进行书单整理。在呈现日常生活层面,节目十分注重真实性,始终将重心放在节目本质上,呈现生活化细节,通过共鸣来抓住人心,给观众带来温暖的体验。节目有嘉宾在海边烧烤、玩剧本杀、踢沙滩足球、举办海边音乐诗会、海边骑行等环节,充满浓郁的人情味,有趣的互动环节也是缓解受众压抑情绪的有效形式。节目在聚焦文学的同时也关注日常生活的真实呈现,文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坛,而是日常生活的碰撞和巧思。这使得节目层次更加丰富立体,给观众更多文学之外的惊喜。节目将实用性与综艺性相结合,以期让观众在节目播出之后愿意重新审视生活方式、娱乐方式,重拾阅读的兴趣和信心。
柯林斯提出了互动仪式链模型,即仪式的参与者在相互关注和情感连带中,具体的情景能够引发身份认同,产生情感能量。⑥节目选择海岛作为拍摄地,将岛屿独一无二的景色和阅读行为结合在一起,使得读书这件事增加了更多的韵味。《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认为,“海岛阅读的创意特别棒,岛上出现一个书屋,仿佛就是一个隐喻,它表示在喧嚣当中,还有宁静的时刻。”海岛加强了人与自然的联系,也链接了文学与受众的情感,满足了人们对诗和远方的美好想象。
索绪尔认为,“任何语言符号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⑦《我在岛屿读书》运用大量符号来丰富节目的视听语言,展现了作为一档文化类慢综艺节目的底蕴。首先,节目剪辑节奏舒缓而不枯燥,多使用长镜头纪实手法;其次,节目画面没有花里胡哨的特效,反而辅以书籍推荐与文章选段的字幕,整体风格淡雅素净;最后,节目几乎完全保留同期声音效,如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风吹响风铃的声音、书屋小狗吠叫的声音,都给人极致的治愈感。节目中嘉宾的旁白不仅对节目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并且让整个节目在慢节奏中凸显哲学价值,向浮躁的社会传递积极的正能量,并引导观众形成正确的价值观。节目中,嘉宾会在雨幕下烤串,在篝火中读书,在悬崖边观影,这种场景氛围的营造,比任何一个模板化的台本拍出来的综艺节目还更吸引人。节目中的“分界书屋”是人类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一次“分界”,“海岛书屋”给受众精神层面上的慰藉,而精神生活的丰富才会让慢综艺变得有意义。节目建立了以往文化类节目没有的浪漫调性,借助外部场景叙事增加受众的感性体验,借助书籍中的文字引导受众进行理性思考,在感性与理性的综合作用下,激发人们的观看欲。
慢综艺中的“人设”更多是符号化产物,通过放大明星的某个特点,并对其进行包装,以获得更多观众的喜爱和更高的节目收视率。通过给明星贴标签的方式来博取流量与收视率,往往不是一个综艺节目发展的长久之策。纵观近两年的慢综艺节目,因艺人行为不端而给节目招致麻烦的现象也不在少数。慢综艺节目的内容来自对嘉宾生活的观察记录,干预度低,因而更多的看点源于嘉宾本身的自发性呈现。《我在岛屿读书》节目的常驻嘉宾是中国当代文学领域的“大家”,有“把悲伤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的余华、“文坛第一帅”苏童、“北大三诗人之一”西川,节目的飞行嘉宾也都是业内文化大咖。节目打破读者对作家的传统、固定的印象,用极致纪实的手法呈现了嘉宾的另一面,如余华在每期节目中穿的不同颜色的花裤衩,苏童调侃余华的“代签梗”,余华与苏童和好友马原视频通话等。节目中每一位嘉宾的反应都是自然流露,当聊到好友史铁生时,众人不由伤感;而西川说话风趣幽默,聊起全唐诗又有一种诗人特有的格局和视野。反差化的形象展现让观众倍感意外,观众直呼:“原来文学大师们这么可爱!”《我在岛屿读书》因其“去标签化”的节目设定和“去人设化”的真实展演,在一众慢综艺节目中收获好评。这些文学作者原本是躲在文字背后的“虚拟形象”,而节目让他们从文字背后走出来,接受读者的目光,让人产生极大的反差感,以此拉近了受众与文学、作家之间的距离,从而引发受众的好奇心理。他们不是一群被包装好“人设”的作家,而是一群流露着真情实感的作家,他们在节目中追忆着当年的书信,追忆着故去的老友,充分展现了人物的人性温度。
区别于其他阅读类综艺的“阅读+访谈”或“阅读+表演”的节目形式,《我在岛屿读书》走到户外,用“生活化”的方式呈现阅读,突破文化类节目严肃的调性,将阅读的思想性与岛屿生活的浪漫性相结合,为读书类节目探索了新的模式。节目没有“身居高堂”,而是改变以往庄严肃穆的文化节目形象,以生活化的口吻讲述文学。节目中没有知名流量明星的加入,反而是通过旅行博主房琪的“穿针引线”来推动节目发展,她不仅发挥了主持人的作用,也代表着年轻人与老作家的不同视角,在一问一答之间展开纯粹的阅读体验与分享。
《我在岛屿读书》几乎舍去所有的综艺化元素,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慢综艺表达方式。节目在制作上去综艺化,不设固定环节、不做任务挑战;在拍摄上去综艺化,给予嘉宾拍摄分寸感,最大限度进行纪实拍摄;在剪辑上去综艺化,不制造话题冲突,追求自然写实。《我在岛屿读书》的视听语言包括配乐、同期声、特效、花字等元素,都是以辅助文学性的表达为出发点,帮助观众理解文学相关的问题。作为一档作家好友相聚聊读书的节目,《我在岛屿读书》最大的魅力是嘉宾之间自然的语言交流,用文学的视角探讨社会,用闲聊的方式把一个问题表达得鞭辟入里。节目借助几位嘉宾的生活经历和交流,展现了我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历程,他们对于读书的理解,对于经典著作的解析,乃至自己进入文学世界的经历,给观众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这些作家大师不是综艺节目的辅助性呈现,他们自身就是综艺节目里最宝贵的素材。
韩国综艺导演罗英锡认为,电视节目最重要、最优先的元素“必须是创新的”,至少有一个小地方具有新意,观众才会开始感兴趣。创新与改变是任何综N 代节目都需要面对的问题,慢综艺本身就无法像竞技综艺那样设置全新的游戏环节,再加上节目嘉宾与人物关系相对固定,所以创新团队一旦想走“制作捷径”,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观众流失。当下的综艺市场已经全方位、宽领域、多层次地“开花”,节目类型有野外露营、结伴旅行、开店经营、情感观察等,但大多数节目是借鉴海外的综艺形式,缺乏对本土题材的观察与挖掘。慢综艺要想在综艺市场长期生存下去并且保持热度,就必须抓住观众的注意力,无论是在题材上还是在节目的制作上都要标新立异,制作出立足本土的特色节目。一档优质的慢综艺节目应当拔高自身的眼界与立意,不仅限于为受众提供娱乐与消遣,更应该提升节目的内涵。一味同质化地模仿跟风,实则只是造成慢综艺节目宽度增加的假象,真正吸引受众的往往是节目的厚度与深度。紧跟社会主旋律,充分了解受众需求,寻找百姓身边的素材,这才是做好一档好综艺的关键。
在如今短视频平台等社交媒体风靡的快节奏时代,人们倾向于以一种具象的方式来满足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但具象之下的深度思考能力却在逐渐弱化。一档能够真正吸引观众的慢综艺节目,除了能为广大受众群体提供缓解焦虑的窗口,还要具备探讨与社会现实问题相关话题的功能,达到与受众产生情感共振的效果。在《我在岛屿读书》播出前期,制作方会在社交媒体平台进行问卷调查,以期了解受众的阅读情况与社会关注点;在节目播出过程中,制作方会设置阅读读者来信的环节,深入探讨受众在社会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在节目播出后,制作方也会进行受众反馈的收集与整理,如更希望哪位作家参与到节目中来。全方位的互动加强了节目与受众之间的联系,不仅形成了忠实的观众社群,也为节目自身的改进与创新提供了有效建议。只有站在受众的视角去观察社会问题,关注受众内心感受与情感,才能创造出新的节目模式和更适合观众接受的叙事方式。
受众通过观看慢综艺节目,能学习相关的历史文化知识,接受人文精神的熏陶,并在此过程中构建自我的身份认同与社会认同,从而使慢综艺的社会整合功能得以体现。⑧“唯流量论”的综艺节目注定走不远,而通过增加快综艺元素来拯救慢综艺,本身就是伪命题。长此以往,节目无法精准锁定受众,被短期的收视与流量蒙蔽双眼,处于综艺竞争赛道的慢综艺只能消失于市场中。一档真正具有社会价值的慢综艺节目应该有趣且有意义,以关注受众感受与社会弊病为出发点,深耕本土优秀文化,传达积极向善的能量。从以往优秀的综艺节目中我们便能看出,只有与本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不断增强文化浓度的节目,才能受到更多观众的支持与喜爱。综艺节目创作者应将深厚的文化资源作为制作节目的养料,把中国的文化习俗和社会风貌展现在节目中,让慢综艺打上中国文化的烙印。
慢综艺不应让“慢”成为一个虚设的标签,而要从节目内容、节目内涵和节目审美等方面都保证一定水准,兼具文艺性与社会性。观众不仅能在慢综艺里观看治愈温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能得到自我成长与人格塑造。《我在岛屿读书》中美景、好书、有趣的灵魂、自然流露的节目叙事风格,展现了文化类综艺的多样化表达形式。节目通过一群作家与诗人身体力行分享“阅读”这种高质量的生活方式,在丰富大众精神生活的同时,也使电视文艺创作呈现出更具深度与厚度的新境界。从《一本好书》《见字如面》到如今的《我在岛屿读书》,这些节目在取得较高收视率和良好口碑的同时,更是以观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让大众重拾阅读兴趣,将文学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连接,宽慰人们的焦虑感,这也许是文化类综艺最大的价值,也是高品质综艺的初心与使命。
注释:
①[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M].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②史安斌,童桐.快生活时代的慢传播:概念脉络与实践路径[J].青年记者,2021(01):96-99.
③⑧蔡骐,崔云珊.透视加速社会中的慢综艺[J].中国电视,2020(08):52-55.
④刘笑言,梁颐.从受众角度谈“慢综艺”的成功与发展[J].现代视听,2019(06):24-26.
⑤徐书捷,朱亚希.情感传播视阈下电视综艺节目的创作与接受——以生活体验类综艺节目为例[J].中国电视,2018(08):59-63.
⑥张馨文.互动仪式理论视域下《你好,李焕英》的情感传播探究[J].西部广播电视,2021(24):112-114+130.
⑦姚瑶.传播学视域下的慢综艺节目“走红”现象[J].新闻传播,2017(21):9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