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艾童 李洋
作为近年电影创作中逐渐兴起的亚流派之一,桌面电影是指所有事件和行动都在电脑屏幕上发生的第一人称视角电影。数字技术的发展往往伴随着新阶段媒介的转向,横空出世的桌面电影突破了传统电影的线性叙事和时空限制,以一方屏幕展示着后现代电影视听模式变化的可能性。于2018年上映的小成本电影《网络谜踪》继承了桌面电影非线性的计算机式叙事逻辑,引入多种碎片式的屏幕界面,实现不同空间的并行与转换,构建并演绎了一场互联网媒介中具有侵蚀性的超真实文化奇观。
在一个由互联网技术主导的时代,世界各地的文化产品生产正以不同的方式适应新的数字标准和市场需求。桌面电影(Desktop Film) 或屏幕电影(Screen Movie),是一种所有事件都发生在主人公电脑屏幕上,以主角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故事的新型电影格式。其中,所有的行动均为实时发生,通过帧内蒙太奇的建构,电影中不会在时空层面上出现可见的编辑和过渡;所有的声音都来自计算机等电子屏幕。这种屏幕叙事模式首先被用于2010年前后的短片和广告中,后被用于制作惊悚类电影,如《巢穴》(2013)、《解除好友》(2014)、《解除好友2:暗网》(2018)、《网诱惊魂》(2018) 和《网络谜踪》(2018)等。
一般而言,桌面电影由于通过主观视角和银幕叙事营造出一种类似于模拟纪录片的氛围,常被归入悬疑或惊悚类型中。从这个角度看,《网络谜踪》无疑是一部出色的悬疑类桌面电影。影片由印度裔导演阿尼什·查甘蒂执导,以电脑桌面为载体,讲述了16岁女孩Margot 在半夜给正在睡觉的父亲David 打电话求救未果而后失踪的故事。为了找到失踪的女儿,David破解了Margot 社交网站的密码,希望在网络空间中寻找女儿失踪的线索。《网络谜踪》生动地反映了媒介文化对人类社会的全面渗透,以及对人类的生存状态所产生的诸多负面影响。通过跨媒体叙事手法,该片不仅表现了对互联网时代单亲家庭中成员相处模式的思考,还传达出对网络空间隐喻的探索以及对媒介文化的批判和反思。
国内外关于桌面电影的研究并不多见。早期由于类型分散及缺乏代表性作品,研究者并未对桌面电影这一新形式投入多少目光,直至2018年,一大批优秀的桌面电影横空出世,如《解除好友2:暗网》和《网络谜踪》,学者们才开始重新思考桌面电影的概念及定义。2018年之后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分析桌面电影独特的视听语言或叙事策略,也有少数学者分析了这种类型电影的局限性和创作困境。然而,迄今为止,大多数研究都集中在电影艺术的范围内,很少有学者从媒介批评的角度研究其背后无处不在的互联网文化。本文将以《网络谜踪》为例,基于当前美国互联网媒介环境,通过媒介批评相关理论,分析桌面电影对人类社会的异化和超现实文化奇观的寓意,探究桌面电影中所包含的现实网络空间隐喻。
传播学者麦克卢汉在其媒介理论中提出所有的媒介都是人类某种能力(心理或生理)的延伸,并通过改变环境来影响人类。①尼尔·波兹曼则认为媒介的形式支配其内容,从而指挥着文化,不同时代的媒体和技术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和文化。②在信息时代,基于计算机、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的桌面电影中创造的网络空间准确地表现了人们逐渐数字化、虚拟化和媒介化的生活,互联网无疑在某种程度上造成或加速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个人的情感分裂。
如麦克卢汉所言,机械技术固然延伸了人类的身体功能,对机械技术的过度依赖却使人类的感官与现实世界分离,迫使自身接近解体的状态。影片《网络谜踪》中,David 与女儿Margot 的疏远关系反映了这种变化,他们所面临的是典型的单亲家庭困境,家长由于工作原因对子女生活疏于照顾,早熟的子女被迫独自面对生活和社会。在Margot失踪后,David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生活及社交活动知之甚少,他无法从真实的物理空间里获取女儿的信息,转而选择了跟踪女儿的社交媒体账号和聊天室中留下的踪迹。不仅如此,身为网络工程师,David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也总是以数字设备为媒介。在以媒体为导向的生活中,人类活动逐渐呈现出被媒体支配和控制的趋势,人际交往和社会关系被互联网和计算机程序重构,使得人们倾向于在社交媒体上与陌生人交流,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与身边真正的朋友和家人交流。因此,在互联网、社交媒体上高度活跃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是情感弱化的疏离或孤立的个体。另外,互联网媒介造就的疏离感也可以从Margot与同龄人的淡漠关系中窥得一二。母亲去世后,Margot拒绝在学校与他人交流,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与同龄人建立良好社会关系的她,不可避免地成为学校生活中的边缘人。Margot在学校和家庭中都无法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于是转向互联网获取情感需求,借助网络空间逃避现实生活使她沉溺在虚拟交流中无法自拔,轻信了怀着恶意的网友藏在安慰中的谎言,最终险些丧命在无人的山谷里。
对网络空间的毫无防备与过度投入使Margot在网络媒体中失去了个体主体性,轻而易举地成为他人眼中的猎物与消费对象。哈贝马斯认为,技术理性对人类社会的异化,形成了一种以利益为中心的人类交流;缺乏相互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异化为一种“伪交流”,最终人成为交流的工具而失去主导地位。网络媒体的热点机制无疑加速了这种趋势。影片《网络谜踪》中,在“Find Margot”成为推特热词后,那些此前在调查中自称对Margot 不熟悉的同学突然发声,纷纷向记者讲述失去好友的悲痛,并参与到Margot 的救助宣传中。当被害者身处无法发声的失语困境时,在互联网媒介的加速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明显异化,人际关系成为可以被轻易塑造的谎言,完全为个人利益和虚荣心服务。
人类历史上,卧室曾象征着私密和封闭。然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象征私密的空间内引入了媒体。影片《网络谜踪》中,David 的住所被各种电子产品占据。从头到尾,影片所显示的全部便是David及与之互动的屏幕,他的一天随着电脑的开启而开始,又由电脑的关闭而结束,这一细节构成了媒介对人类生活控制的完美隐喻。
此外,大数据时代的个人隐私泄露逐步成为全球性的社会问题。几年前Facebook被曝光的用户数据泄露事件向每一位网民敲响了警钟。根据《纽约时报》《卫报》等媒体报道,2018 年一家名为“剑桥分析”的公司获取了5000 多万份Facebook 用户的数据,以此通过算法构建用户档案,设计程序来预测和干扰选民的投票意向及行为。截至同年4 月4 日,Facebook官员首次证实,多达8700万个用户的个人数据可能被剑桥分析公司“不适当地分享”。随着互联网媒介侵入活动的升级,公民个人隐私的维护只可能变得更加困难。影片《网络谜踪》中,导演运用了大量自动弹出的FaceTime视频通话界面,屏幕前的观众化作了屏幕后的看客,同无孔不入的电子设备一起,在互联网元媒体的帮助下通过电脑摄像头窥视着David 的一举一动。
更为危险的是,人们往往轻易屈从于技术的高效和便利,自愿走入互联网媒介并被其操纵。桌面电影揭示了互联网技术对人类的异化所带来的相当多的问题,如网络人肉搜索、隐私泄露、网络暴力、非法交易、黑客入侵、电脑病毒等。当人们试图偷窥时,其自身也成为虚拟偷窥和网络监控的对象,毫无隐私地暴露在公众面前,仿佛置身于福柯式的“全景监狱”。一些学者认为,随着媒体技术的发展,特别是互联网的发展,“全景监狱”将不可避免地变成“共景监狱”,在这里将形成一种全新的观看结构,人们自下而上地交流信息,对控制者施加影响,形成群体对个人的凝视。③然而《网络谜踪》似乎对这种预言不以为意,导演在使情节向“共景监狱”方向发展的同时让其兼具“全景监狱”的特点。David 在通过网络偷窥他人隐私的同时,其自身的一举一动也被全体网民观看并批判着。《网络谜踪》以一种反向的思维方式和布局,影射着互联网媒介下随时可能发生的信息控制危机。
20 世纪80 年代,后现代理论家鲍德里亚指出,在后现代社会,媒介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控制,获得了自身的独立性。④鲍德里亚用符号学构建并批判了一个超真实(Hyperreal)的文化奇观,即真实只能存在于符号中,而符号的存在是比真实本身更真实的存在。⑤在由互联网媒介构成的超真实世界里,人们被符号包围,只能通过媒体中呈现的符号感知客观世界,完全取代了对“真实”自身的客观感知。人们沉溺于媒体带来的便捷,享受着媒体成为人类功能的延伸,逐渐丧失了自身存在和价值判断的敏感性,沦为符号的奴隶。
导演在《网络谜踪》中成功构建了鲍德里亚所描述的超现实文化机制,以此批判网络媒体文化中的符号暴力现象。在David 的调查中,负责案件的女警Rosemary告诉他,网络上出现了一段忏悔视频,在视频中一位瘾君子承认抢劫并杀害了失踪的Margot,而在警察赶往视频录制地点后,只发现了他自杀后的遗体。媒体们蜂拥而上,反复播放“认罪视频”,将其视为失踪女孩案件的后续结果。网络及媒体的讨论与催化使David确信抢劫并谋杀了自己女儿的人正是这位瘾君子,并为女儿举办了葬礼。但事件真相并非如此,为了掩盖儿子将Margot推入悬崖的罪行,女警Rosemary利用工作之便,让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吸毒者在毒品的控制下发布了一段忏悔视频后将其杀死,制造了嫌疑人自杀的假象。她利用超真实文化的机制制造假象,消解了真实,故意呈现出她的优秀履历、毒犯的不良记录、Margot 失踪后网络账户大额取现的记录,结合以上信息发布认罪视频,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呈现在网络上接受舆论的内爆,制造了一场超真实奇观,掩盖了真正的真实。这就是鲍德里亚所阐述的关于超真实媒体文化可能造成的严重社会后果和道德恐慌:当人们认定超真实为真实时,其背后的真实将无人问津。
在超现实世界中,现实被模拟物取代。“领土、身体、真实,这张桌子并没有在物理形态中消失,但它们在形而上学中消失了。”⑥当意义和形而上消失时,主体与客体、真实与虚假、表象与本质的区分也失去了意义。正是在真实世界的废墟上,超真实世界产生了。在现实世界中,表现(Presentation)占主导地位,它是现实世界的反映;而在超真实世界中,表现让位于呈现(Representation),现实不再是可以复制的东西,而是已经被复制的东西,是一种表演。⑦关于这一点,电影《网络谜踪》给出了一个很好的例子。随着事件的展开,Margot的失踪成为一个可消费的话题。基于一个街头采访者毫无根据的猜测,网民们自发创建了“失败的父母(parentfail)”这一标签,互联网流媒体和广播公司在这一标签下发布大量视频和播客,并发表毫无根据的评论,散布是家庭因素导致Margot失踪的谣言,引发了针对David的网络霸凌。
超真实否定了真实及其符号的意义。鲍德里亚(2000)给出了影像(image)和真实之间关系发展的四个阶段:影像是对深层真实事物的反映;影像是对深层真实事物的掩盖;影像是深层真实事物的缺失;影像与任何真实都没有关系,影像是自身的模拟物。⑧好莱坞著名演员约翰尼·德普(Johnny Depp)的离婚案充分说明了这种情况。在案件开始时,德普的前妻安柏·赫德(Amber Heard)发布了一段记录,指责德普的家庭暴力行为。彼时恰逢好莱坞“Metoo”女性主义运动兴起,赫德的录音在美国互联网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几乎所有的舆论都站在她这边。德普被迫遭受长期的网络暴力,还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但随着案件的推进,德普对赫德诽谤案的法庭音频片段被曝光。在音频中,德普说出了赫徳在婚姻中的各种无耻行为,而赫德的反驳言语表达混乱且极度情绪化。该案以德普的胜利而告终。舆论转向了德普一方,网民利用法庭音频制造出大量嘲讽赫德的言论和短视频。德普和赫德长达六年的离婚案十分波折,总有突如其来的新信息来扭转舆论、引发内爆,公众对此的兴趣也愈发高涨。双方不遗余力地公开撕破脸,把本该严肃的离婚案变成了娱乐性质的笑话。此时,事情的真相对于观众而言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坐在屏幕前第一时间观看这场“大型真人秀节目”。
在数字媒体时代,正如弗里德伯格所言,以多屏幕窗口为特征的计算机图形用户界面改变了长期以来主导西方视觉机制的单点固定视角原则。⑨桌面电影类似超链接一般,以分散化、碎片化为特征的计算机窗口界面的呈现,将进一步培养观众在现实世界的屏幕生活和互联网思维。麦克卢汉认为,人将成为媒介的产品或效果而非反之,媒体“调节信息并决定事件”⑩。由人发明的媒介反过来主导了人类的生活,并重构了其人际关系及生活环境。
如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一般,对网络媒介的过度依赖使得人们将虚幻媒介之影视为真实,忽视了真正的真实。人们在享受新媒体和新技术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被媒体和技术异化和攻击,产生“自己说了算”的幻觉。我们前所未有地被嵌入到媒体及其所编织的复杂网络中。在某种程度上,没有媒体,我们甚至无法表达或思考。人类的主体性再一次面临巨大的挑战。
《网络谜踪》固然呈现了互联网媒体文化的负面结果,但我们也不应忽略媒介自身的局限性,就其本质而言,该片也只是又一部好莱坞文化商业产品。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我们认真反思互联网媒介在当今世界中的全面渗透所可能引发的巨大风险。虽然影片无意也无法给出某种回应或解决方案,但毫无疑问,它鼓励着人们对互联网存在的现实进行批判性思考。这未尝不是如《网络谜踪》一类的桌面电影所给予观众的最重要意义。
注释:
①[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49.
②⑩Neil Postman.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Public Discourse in the Age of Show Business[M].Nova York:Penguin,1985.
③喻国明.媒体变革:从“全景监狱”到“共景监狱”[J].人民论坛,2009(15):21.
④⑤Jean Baudrillard.Simulacra and Simulation[M].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5.
⑥⑦⑧Jean Baudrillard.Cool Memories Ⅳ[M].Galil ée,2000.
⑨Anne Friedberg.The Virtual Window:From Alberti to Microsoft[M].Cambridge:MIT Press,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