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苗
生态电影是一种具有生态意识的电影,它探讨人类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包括土地、自然和动物,以一种非人类中心的观点来看世界。①学界普遍认为“生态电影”(Eco-cinema)概念诞生的标志是美国电影学学者斯科特·麦克唐纳(Scott MacDonald)于2004年发表了《建构生态电影》一文,自此,一种基于生态批评的认识世界的全新理念与美学方式应运而生。②斯科特·麦克唐纳通过分析具有生态意识的实验电影与独立影像纪录片,归纳出西方生态电影在影像呈现和美学品格上的三重品质,他认为生态电影在视听传达与思想意蕴方面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类型电影,生态电影更善于运用长镜头和慢节奏展现生态之美,希冀找寻缓解现代人空虚焦虑的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随着生态电影批评理论的发展,生态电影作品数量持续上升、思想深度不断扩展,应用生态批评的文本类型也更加宽泛,如好莱坞的虚构类故事片《大白鲨》(1975)、《后天》(2004)、《阿凡达》(2009)以及动画电影《海底总动员》(2003)等。实际上,生态电影的概念应用十分广泛,如果一部电影涉及生态题材、传达环保理念,就可称之为生态电影,即便冲突矛盾并非围绕生态问题展开。生态电影的内涵远不是一个类型概念所能涵盖的,而是一个可以渗透故事片、科教片、多种类型纪录片、剧情片或非剧情片的创作理念。③不应局限于斯科特·麦克唐纳的类型定义,生态批评话语也应随时代发展不断变迁,为作品解读开辟更新锐的观察视角。
生态环境保护关乎人民福祉与人类未来。近年来,全球性的生态环境危机给世界人民造成了深重苦难,促使人们开始反思人地之间的依存关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谋更美好的明天。本文开篇通过简要引介生态批评理论的话语变迁提出“生态电影”的概念,下文以具有“拐点”意义的作品连接起我国生态电影发展的历史进程,进而着重分析当下生态电影的创作走向,梳理其经历的“转型”“突围”与“变局”,最后总结经验、正视不足,探讨我国生态电影的未来发展之路。
我国的生态电影是一种基于中华生态美学和传统哲学精神,展现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生命体和物质存在的破坏及其引发的一系列矛盾冲突的电影,旨在引起人们对于现代工业化、城市化建设所带来的环境问题的反思。生态电影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以科教片为主的生态意识萌芽阶段、以生态纪录片为主的缓慢发展阶段以及商业化转型的探寻阶段。④《大气层消失》(1990)是我国第一部深刻揭示生态危机的现实主义电影,虽科学性尚有缺憾,但引起了不错的社会反响,是生态电影摆脱生硬说教、探索叙事手法的初尝试。学者张志庆和门晓璇认为“2004年才是中国生态电影正式确立的一年,也是中国生态电影发展第二阶段的起始之年”⑤。这一年,《可可西里》(2004)使导演陆川一举成名,该片在国内外获奖无数,具有重要的“拐点”意义,被奉为我国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生态电影。
近年来,我国的生态电影历经商业探寻阶段,进入稳定发展期,类型上可以分为故事片、纪录片和生态动画片三类,其中故事片和纪录片占主导,生态动画片数目较少。电影所涉及的生态问题较之前更加广泛,如探讨人与动物关系的《狼图腾》(2015)、《宠爱》(2019),关注现代化建设中的拆迁移民问题的《长江图》(2016)、《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关注工厂违规排污对生物多样性和人体危害的《一条没有变成蓝色的鱼》(2016)、《塬上》(2017),关注自然破坏和生态退化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5)、《八步沙》(2021),描绘我国西部自然风光、展现少数民族精神信仰的《冈仁波齐》(2017)、《远去的牧歌》(2018)。我国生态纪录片的创作也表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有更多专业科研团队加入。此类作品的专业技术性与艺术表现力不断提升,创作团队更广泛地开展对外交流与合作。纪录片市场上出现了我国首部应用4K 技术的高清纪录片《第三极》(2015),展现我国生态多样性的《自然的力量》(2016)、《家园——生态多样性的中国》(2018),以鸟类为主题的《大天鹅》(2017)、《鹭世界》(2017)、《等儿的湿地》(2021),以植物为主题的《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2019)、《花开中国》(2020),以昆虫为主题的《昆虫的盛宴》(2020),以及由中、美、英三国联合拍摄并在中国内地收获6500万元票房的《我们诞生在中国》(2016)。
新世纪以来,我国生态电影进入蓬勃发展期,逐步发展为一种成熟的、独立的电影类型,形成了区别于其他类型电影的独特表征,更加凸显现代性的文化体系对于所处空间内生态关系的重新思考,同时对生态问题的涵盖也更加广泛。近年来,我国生态电影在如何做到更优质的视听呈现、更深入的意蕴传达之路上不断摸索,思考生态理念如何更易于受众接受,进而不断地转换创作观念,探索最佳的叙事模式。受到主流电影在宣传造势、奇观打造、价值传播、观众接受等方面的启发,加入商业类型元素、打造视听奇观成为生态电影的创作进路之一。
周星驰执导的喜剧片《美人鱼》(2016)是一部成功实现生态题材类型化传播的商业电影,主要讲述了商人刘轩为实现利益最大化,在青罗湾实施填海造地,用声呐干扰海洋生物,引发了人鱼族的生存危机,后遇到前来寻仇的美人鱼姗姗,被她的单纯真诚打动,最终危机解除,刘轩拯救了人鱼族并与姗姗过上了幸福生活。电影延续了导演周星驰的“无厘头”式喜剧风格,在搞笑的外表下蕴含着对于个体危机和结构失调的严肃问询,通过树立刘轩这一逐利商人形象,影射出部分现代人心中的价值观失衡与道德观失序,进而探讨现代人所面临的生存窘境与信仰危机,讽刺了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主宰“无敌至上”的观念,在刘轩形象的前后转变中实现了对自然和人性的救赎。
在国际传播方面,电影《狼图腾》借助IP改编转化受众,利用中外合拍的形式整合优势资源,利用3D 实景拍摄强化视觉效果,选用少数民族演员还原最纯正的草原味道,最终电影在中法两国上映,获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中、美、英三国联合拍摄,由陆川执导的动物纪录片《我们诞生在中国》(2016)讲述了三种中国特有野生动物的家庭故事,记录动物宝宝一点一滴的成长过程。该纪录片上映后,宣传团队利用众筹观片、与博物馆联合举办公益影像展等方式,催化电影口碑发酵,成为生态电影国际传播的成功案例之一。
1984年,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提出“立足大西北,开拓新型的‘西部片’”,于是第五代、第六代电影人自觉地承担起发掘地域文化和弘扬民族精神的重任,也侧面对人与自然、人与土地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探讨与呈现⑥,陈凯歌的《黄土地》(1984)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新世纪以来,中国西部生态电影的创作日益边缘化,但也有部分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作品涌现,如陆川的《可可西里》(2004)、宁浩的《无人区》(2013)等。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着重表现少数民族风情的区域生态电影日益增多,在国际上屡屡获奖,少数民族题材叙事电影成为中国生态电影突出重围、走向世界的重要法宝,涌现出了诸如万玛才旦、松太加等少数民族导演。这些导演的代表作品有藏族电影《阿拉姜色》(2018)、《冈仁波齐》(2017)、《迷路》(2021),维吾尔族电影《布谷鸟》(2021),布朗族电影《万物有灵》(2021),新疆生态电影《远去的牧歌》(2018)等。
中国地大物博,生物种类丰富,自然景观壮美。生态电影以多彩的人文景观、清新质朴的艺术气质、宽广的审美视野,使观众徜徉于丛林沟壑、山水田园之中,悦然于大漠孤烟、青藏高原之上。电影《冈仁波齐》讲述了一行人磕长头去冈仁波齐朝圣的故事,以纪实化的视听语言进行了原生态的表达,用长镜头和同期声将朝圣这种带有宗教思想的神秘化仪式表现得非常日常化,展示历经艰难险阻的朝圣路,赞颂朝圣人心中坚定的信仰,表现藏区人民对于自然力量的敬畏与崇拜。电影《可可西里》以青海玉树治多县第一任西部工委书记杰桑·索南达杰和第二任书记奇卡·扎巴多杰为原型,用粗糙原始的纪录片风格展现了巡山队员与藏羚羊盗猎分子之间顽强斗争的故事。该片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标志着我国生态电影在叙事手法探索上的日益精进与逐步成熟。在这部电影中,恶劣的生态环境、缺粮少弹的物质条件、穷凶极恶的盗猎分子、被大雪和流沙吞没的队友与一往无前、意志坚定的巡山队员相互映衬,最终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将生态保护升华为一种崇高的道德与信仰,成为一种荣耀与使命。电影中对于藏族“天葬”习俗的展现令人印象深刻。人类身处自然的物质循环之中,如渺渺一粟,在向自然索取的同时也终将回馈大地,这也与道教的“天人合一”思想不谋而合。
中华多元的民族文化是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和精神富矿,未来利用少数民族题材叙事的生态电影依旧会大量涌现。究其原因,民族地区质朴的原生态气质与浮躁的都市文明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观众心向往之,进而不由自主地从文化角度进行反思。同时,边疆少数民族聚居地区也存在不少生态问题亟待重视和解决,如生态自然保护区内的偷猎盗猎、植被衰退、土地沙化、河流污染、地质灾害等。生态电影的创作一方面有助于促进文化传播、增强观众的环保意识,另一方面有助于打造地方特色旅游品牌以反哺地方经济,借助政策扶持,让更多的资金投入到生态修复中,形成良性循环,带来更多的社会效益。
“生命共同体”思想的核心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哲学精神的体现。“生命共同体”思想讲求人与自然的关系平衡,反对将大自然视为人类征服和索取对象的人类中心主义,提倡力所能及地修复生态环境以造福子孙后代。在中国生态电影的故事主线中,“生命共同体”意识贯穿始终,在人地关系的呈现上主要分为如下两条路径。
其一,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和谐关系中进行审美体验和文化反思。如在电影《大气层消失》中,动物可以与男孩进行沟通交流,男孩与好朋友白猫一起行动保卫地球,人与动物是平等和睦的关系。再如电影《那人那山那狗》(1999),影片叙事平稳,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父与子之间温情、使命传承的故事发生在美丽的湘西风景之中,展现诗意栖居之美。
其二,人与自然之间矛盾冲突不断,呈现出双方阵营的极端斗争。在此路径的创作中,随着生态文明理念的进步,矛盾双方从展现人类共同争夺自然主导权的斗争,逐渐转变为人与自然中其他生物之间的斗争,即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的资源掠夺转变为“生命共同体”视角下生态整体主义的共荣共生。例如,《可可西里》中的叙事视角是人类中心主义,其主要的矛盾冲突存在于保护藏羚羊的巡山队员与盗猎分子之间。电影将藏羚羊作为被杀害和保护的对象,没有主体意识的展现,起到促进剧情发展和激化矛盾的作用,影片主要凸显的是人类对于生态主导权的争夺,如导演陆川所说:“我最终关注的是那里人们挣扎的生存状态。”电影《狼图腾》则表现了人与狼之间的冲突斗争,呈现出人破坏自然与自然报复人类的两极叙事的纠缠与分裂。⑦该片的讲述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表现出狼的主体能动性。狼群代表的是自然原生态的野性力量,它们与肆意破坏生态平衡的人类展开斗争,用智慧在斗争中取得了与人类平等的生存地位,如片名《狼图腾》所体现、赞扬的是狼的精神。该片以生态整体主义的观点、自然的视角鞭笞肆意破坏生态的行为,褒奖保护生态的行为,其创作理念在《可可西里》的基础上得到进一步提升。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家国一体”的观念根深蒂固,家是生命的起点,也是永恒的归属,进而与道家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相勾连,形成“家园情怀”。家园叙事是生态电影的母题。⑧西方灾难片以震撼的视听手段呈现生态失衡之后的末日景观,以此来警醒世人,在家园被毁灭之后,主角会带领幸存者们踏上寻找新家园之路。而我国生态电影的家园叙事根植于传统的生态哲学观,追寻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理想社会。虽然我国的生态灾难片数目较少,但是不乏携手重建家园的电影,如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019)在回归、重建家园问题上展现大国智慧与使命担当,引领未来生态电影创作的致思方向。
在创作方面,我国生态电影的数量虽然逐年增加,类型更加齐全,涉及的生态问题更加广泛,但是良莠不齐,少见口碑新作,更难以形成品牌效应,与世界优秀的生态电影仍有差距。
究其原因,首先在于生态题材占主导的电影类型在与其他类型竞争中并不具备绝对优势,要想在市场竞争中抢占先机,就必须讲好中国故事,聚焦当下热点话题,同时借鉴世界优秀生态电影的成功经验,如宫崎骏生态动画电影中唯美风格的生态景观打造与理想家园的构建,奉俊昊现实主义电影中对于社会阶层和生态失衡的隐喻,好莱坞灾难电影中对于末世奇观的展现和未来世界的预设。目前我国很多生态电影创作专注于对现实家园的书写和对未来家园的畅想,可持续创新能力不足,同质化严重,可以尝试从中华悠久的历史文化中汲取灵感,依托丰富的地域文化和民俗文化,深入挖掘先辈们保护生态的历史故事,形成自己的发展路径和特色。
其次在于我国生态电影的创作需要具备更加广阔的生态视角、更加深刻的社会批判性,认识到环境问题的根源在于何处。我国生态电影的问询已经基本涵盖了中国环境十大问题,但是对于更深层、更整体、更敏感的话题仍然十分克制,比如资源浪费、城市病、发达国家转移污染等问题,同时对于全球生态问题的关照失语,如日本倾倒核废水事件。我国生态电影的创作需要具有长远的目光,不仅要从本土文化角度看中国,而且要从中国视角看世界,以世界性眼光审视自身,同理,生态保护行动本身需要回望过去、放眼未来。
再次,我国生态电影的创作需要增强问题探索意识,不能只停留在唯美主义的呈现和生态知识的纯科普层面。在问题探索方面,深具典范意义的作品有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海豚湾》和揭露英国捕鲸历史的《英国捕鲸人背后的故事》。《海豚湾》的拍摄团队为揭露日本人屠杀海豚的罪行,以隐蔽拍摄的方式与当地的政府和渔民展开了周旋与抗争,以亲历者的回忆叙述和惨烈场面的真实记录,为影片大大增加了看点和感染力,深深地震撼了人们的心灵。《英国捕鲸人背后的故事》以几位老捕鲸人的回忆描述、故地走访与图片资料再现了一段残忍度更甚于《海豚湾》的历史,体现了纪录片真实性的力量,唤起了人们对于保护海洋生物的意识。
最后,不论是生态电影还是其他影视剧,在拍摄过程中,为达到表演效果或满足布景需要,常常会出现资源浪费、虐杀动物、破坏自然生态景观等现象,受人诟病。广大电影工作者应以此为戒,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将同情扎根于伦理,将生态保护践于言行。
国内生态电影发展至今已经逐步走上了类型化、商业化的道路,出现了兼具艺术造诣和商业效益的典范之作,指引着中国电影未来前进的方向。生态意识应该成为世界性共识,不论用怎样的艺术手段来表现什么样的生态主题,贯穿始终的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与生态进行平等的对话,对人类活动做出审慎的、正确的评价。中国生态电影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将生态题材作为营销的噱头,只做出肤浅的回答,要讲好故事,不能仅仅图解概念,还要借助现代传媒手段、先进的电影技术,不断提高艺术创作能力,在全球生态危机和中国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语境下,创作出蕴含中国精神的作品。
注释:
①鲁晓鹏,陈旭光,陈阳.“华语生态电影”:概念、美学、实践[J].创作与评论,2016(24):107-115.
②③⑤张志庆,门晓璇.21世纪以来中国生态电影的发展[J].当代电影,2021(02):153-158.
④杨乘虎.生态电影:中国西部电影的新内涵与新使命[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05):113-116.
⑥牛光夏,李政.人类世语境下生态影视的价值建构和创作空间[J].当代电视,2021(08):56-60.
⑦白云昭,熊建军.双拼图特效药弥合剂——新世纪以来新疆本土生态电影素描[J].电影文学,2020(20):8-14.
⑧李启军.生态电影的家园叙事[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2):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