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点点
这几年,到近郊的小山里徒步、露营,在市区里某条小河边野餐,成为城里人追求美好生活最后的倔强。
立秋之后,朋友回了趟老家,返京后相聚,问他回老家感觉如何。他满面春风,说山里真是样样好,空气清新,林泉有致,看了几天还不够,临走前一夜独自进山,山林气都跑到身上 来了。
他喋喋地讲,我默默地听。
重回山林里去,亲近自然,并不是现代人的新发明。不堪忍受官场束缚,陶渊明挂冠离职,登上鄱阳湖畔一叶小舟,回到林木葱茏、瀑布飞流的庐山脚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于是流连山水,对酒当歌,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生活,不经意间开创了田园诗派。
谢灵运明明当着官,却总是喜欢往城外跑,有时一天要走百十里,一走就是十多天。后来干脆官也不做了,和他的“老伙伴们”结伴游山涉岭、纵情山水,最喜往幽深险峻处去。
为了便于登山,他还发明了一种鞋。上山的时候去掉前齿,下山的时候去掉后齿,玩得不亦乐乎,索性就玩出另一个诗派——山水诗派。千百年过去,林木依然在他们的诗行里葱茏着,月光照下来,一片清幽,令人着迷。
他们都是“一生好入名山游”之徒。让灵魂返回山野,在清风明月间与天地同乐,山野于是成为他们灵魂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笔下诗歌的呼吸。
山林郁郁,是走不完的。但一颗想要在山林间亲近天地自然的心却总是蠢蠢欲动。那么,就把山林搬到园子里来,以草木林石造景也造境。于是,草木林石、花鸟鱼虫也都有了无尽的审美意味,成为精神可以沟通与交流的对象。
中国古人最会玩这一套,所以全国各省各地,几乎都有自己的代表园林。我们逛园林,常感慨古人会生活,却难意会古人之乐。古人怎样乐法?《世说新语》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会心林水。四个字就说完了,言有尽而意无穷,一下子阐清了林水、自然、天地与人的关系。只这四个字,自然便不再神秘,也不再遥远和冷漠,人在自然面前,不敢自以为是,也不会妄自菲薄——物我为一啊。
我与物、人与天,本来就是一体啊,否则何以能“会心林水”呢?借由山林、草木或一方园地,我们便找到了真正的 自我。
于是,永和九年的暮春时节,王羲之在会稽山茂林修竹合围的兰亭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后,鼠须笔一挥,《兰亭集序》一挥而就。他写的只是一篇序文吗?只是一幅书法吗?
于是,李白做梦要“梦游天姥”,在梦境中也知天姥山“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在写山,也在写梦中的自己。
于是,欧阳修索性在滁州的琅琊山上修起一座醉翁亭,看林壑尤美,嗅野芳幽香,听鸣声上下,享觥筹交错,终于得山水之乐: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山林之乐,唯心可得。这心得,苏东坡也许说得最彻底:唯江上之明月,与山间之清风,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
是啊,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就看你有没有一颗“会心林水”的心了。
所以,一直很喜欢一句话——人在草木间。好像回到天地之初一样,一切都有序而纷美,人有人的谦卑,草木有草木的温柔。
当然,它也是一个谜面,谜底是一个字:茶。
这些年,许多白领都去学茶道,跟着茶艺老师坐在装饰古雅的茶舍里学,空得了些花里胡哨的动作。在小小斗室里,装满一板一眼的仪式,把茶叶身上那点从山林里带来的逍遥气都压散了。
你看茶圣陆羽,常年出入山林,独行野中,杖击林木,手弄流水,每每到天黑了才回家。逢山驻马采茶,逢泉下鞍品水,把天下名山、名茶、名泉都看遍,才写成一本《茶经》。
古人饮茶,讲究的就是这份山林之乐。
南宋的《卢仝烹茶图》《撵茶图》、元代的《陆羽烹茶图》、明代的《品茶图》《文会图》、清代的《復竹炉煮茶图》,这些记录古代茶事的传世名画中,每一次茶事都是在山林间,最不济像唐代的《调琴啜茗图卷》、明代的《煮茶图》,饮茶时至少也要有树有石,如此才有趣味。
中国人骨子里有庄子的逍遥与浪漫,当然不会把从山林间得到的这份乐趣全部交付茶事。他们推此及彼,把这份乐趣也融入香事、琴事、花事,在山林之间享乐,也在山林之间创造、体悟、感知……
最终,这些带着山林之气的事物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建立起中国乃至东方的美学体系,成为东方生活美学的规范。我们在这个美学规范中审视自己,也在这个美学规范中要求自己、完善 自己。
你有多久没去过山林了?要不要挑个周末,去沾染一点山 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