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二东
从花4000元租下使用期20年的废弃老宅时开始算,如今是张二冬住在终南山的第九年了。
九年前,有个画画的年轻小伙梦想“借山而居”,然后真的辞职离家,一口气跑到山上,担水种地,喂鸡养狗,写诗画画。九年后,他还在那儿。“我试过了,七年一梦,七十年也是一梦。”无需判定哪一种生活方式正确,只要我们看到理想的生存状态,找到让自己通往快乐的法门,那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针对走红网络后外界的声音,这些是他的回应。
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山里去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好像挺难理解的。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男生在二十多岁时应该拥有最鲜活、最热血的状态,对城市和人群应该有着天然的、必需的连接,拍拍短视频、玩玩音乐才合理,怎么这个孩子一声不吭跑去山里种菜养花去了?
而这对我来说,完全是偶然中的必然了。
我本身就是个宅男,大学的时候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经常一两个星期都不出门,整天就是读诗、找音乐、看电影,内心戏满满的,特别会跟自己玩。既然在山里宅和在城里宅都是宅,那宅在山里,又有院子,肯定就更有吸引力了。
那个时候跑到山里待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感。那时我刚毕业,在城里租房一个月好几百,但山里一个院子一年才两百块钱(那是十年前,当然现在不是了,现在一年得上万),而且离西安也很近,终南山就是西安的后花园嘛。也就是说,给四千块钱,二十年都在西安有个窝,有个落脚点,都不用再考虑住的问题,是不是很吸引人?
这样比较,就发现山居是很容易的选择了。这是其一。
其二,每个人,尤其是有点历史观的人,其实都有一个桃花源的想象。那就像一粒种子,当性格和环境契合时,就会被浇灌了。
我住在终南山,和那些因为“终南山”而住在终南山的人完全是两回事。在我看来,“终南山”是没有什么符号色彩的,不是隐居的山,也不是什么隐士的山,它就是“西安南边的山”。“终南捷径”其实是个很好的课题,只是被过度消费了。
第三,就是那个契机到了。
美院刚毕业的那两年,我在信阳固始县带过两年美术高考班,学生也就比我小两三岁。固始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县城,好吃的很多,民风也不错,很安逸,小且聚气。对很多人来说,那可能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人生,很安稳,又很舒适。但对我来说,那种舒适路过可以,可如果被限制在那里,比如定居,估计就会像被封在一个牢笼里面那样压抑。学生一届一届在换新的,我像个参照物,时间就这样在身上碾过去,我只能离开。
记忆这个东西很奇怪,重复的只会重叠,只有不同的才会平铺展开。
也有人说,在山上的日子不也是重复的吗?还是不一样的。山上的重复只是时间的,是四季轮回,但不是内容的重复,内容每天都充满变化。比如你今天认识一种新的植物,明天捡了个蛋,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偶然,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新鲜。所以山里的那种重复,是让你开悟的,而不是用来麻痹你的。
我现在还是很排斥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不是个问题。在不同的环境和条件里都会有最好的自己。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出去玩,都是住网吧的,找个沙发靠着睡一晚,能看电影还能休息,也挺满足的。这两年条件好一些了,但刚上山的那几年,一个月50块钱都花不完,也很快乐。因为对我来说,“存在”,或者说能够健康地活着,本身就是最好的恩惠了。
张二冬的日常
如果不靠写作,种点菜、卖卖土鸡蛋,朋友圈换点碎银子也能过啊。无非就是米面油,快乐并不会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打折。在我看来,很多经济条件比我好太多的人,都不怎么快乐。我上次回老家见了好多朋友,发现他们大多都过得不太好,不管是婚姻还是生活,都很混浊。我身处其中时,有那种明显的水火不容、夹在中间的压迫感。
那什么是快乐呢?
你在山里时,整个环境都是空旷静寂的,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远处的每一下敲钟,每一声鸟语,每一缕凉风,都能在你心底开出一朵纯粹绚烂的花。“存在”有了回应,那个应该就是快乐吧。
这个问题的潜台词其实是:一个人在山里,不无聊吗?
而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要是让我一个人在山里,肯定会无聊到受不了。很多人真就无法离开人群,只要一独处,心就很慌,无处安放。
一个人在山里住,其实很忙活的,因为“过日子”是个很日常很烦琐的行为,而这种烦琐,只有亲自操持家务才能体会。所以每当有人问我“你一个人每天在山上都干吗?不无聊吗?”时,我就会失语,我总不能说我在搭狗窝、喂鸡鸭鹅、给花浇水、扎篱笆、写作画画、劈柴做饭、洗衣晒被、铺路修水……
每次看到我发在公众号的照片,总有人问我,是不是用相机或者什么手机拍的。人们总以为照片拍得好或坏是工具在起作用。这就好比一个人看到一幅字写得很好,就问作者:你用的什么笔?
社会责任、和社会脱节这种问题,逻辑其实也差不多。
他们估计以为社会责任就是繁衍、交税,维护人类社会的可持续性。如果说是这个逻辑的话,我倒觉得一个人就这样以一种和世俗保持距离的方式存在着,就是对这个时代最大的贡献。他的存在就是诗;他活着,他的痕迹,就是艺术。
至于和社会脱节,更是一个伪命题。
这个问题的产生,还是源于我们对“隐居”这个词的符号化偏见,这很难避免。我们对“隐”这个词语的印象来自古书里的描述,焚香、抚琴、砍柴、读经、桃花源、陋室铭,一花一草一禅僧。以至于在多数人的认知里,“隐居”就是那些深山老林里一狗一僧的茅棚,离群索居,不问世事,所以脱节。
之所以说“和社会脱节”是个伪命题,是因为我内心的古意,并不是对科技、网络以及那些现代消费方式的否定。我只是脱离了人群,并没有放弃融入这个时代。我觉得所谓脱节,其实是在说你跟时代潮流保持的一个距离,有的人是潮流的浪尖,有的人在潮流的中间,有的人在潮流之外,但大家都身处这个时代。
每个人对终南山的认识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眼里的终南山可能是一部“先秦史”,有人想到的是“隐士”,有人眼里是道教圣地,有人想到的就是武侠剧——“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隐”的哲学和定义是古人创造的,因此在整个历史长河里,对它的描述都会带着古人的语境,比如布衣茅棚、寒江孤影,导致现代人对“隐”的判断依旧停留在那些古人的意象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认为,住在山里,就要穿得像个仙女,抚琴弄剑,冥思静坐;住的地方也一样,一定要有草棚,有个牌匾,写着什么什么草堂、什么什么庵,要远远看上去像个路标:前方五百米有隐士……
这些都是符号,每一个都能满足大众对“隐居”的想象。
资本很清楚这些,随便找个团队,就能打造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网红来。无非就是投其所好,符号堆砌着符号,这没什么难的。真正的难其实是哲学层面的,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判断,以及这个世界在你眼里呈现出的那种脉络分明的秩序。那是你的诗,你的存在,你的格局。
所以我很期待哪天能在终南山看到几个穿着牛仔裤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和穿着优衣库的超凡脱俗的仙女。
有段时间接了很多采访,包括一些线上群里的读者问答,我发现一个共性,就是多数的提问或者疑问,都是出于“好奇”。以前我不太喜欢那些好奇的“预设”,比如经济来源怎么办?结婚了孩子上学怎么办?无聊吗?孤独吗?
这些提问一般都是提问者自身最大的障碍,所以他会认为这也是我的障碍。比如“什么时候离开终南山?”这个疑问,就有一个明显误读的预设。很多人认为我在终南山生活,是出于“体验”,而“体验”都是阶段性的,所以会问我什么时候下山。但我在山里住,并不是出于“体验”,就是过日子、生活。对于我来说,山是我的家、我的窝。没有人会问: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家?
而未来、规划这些想法,我也是从来没有的。我始终觉得,未知是人生最大的魅力。最让我感到慌乱的,就是被剧透的人生。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反正我是太厌恶那种生活在当下,却总是为未来忧虑的感觉了。未来无常,过去的又已经过去,只有当下才是重点。
这种错位的好奇几乎是个常态,让我觉得回答起来很没意义,每次都有意避开。但后来有次回了老家一趟,看到很多朋友的生存状态和那种无力,突然就体谅了这种好奇——一个人不上班、不买房、不社交,也不被婚姻困扰,还能圆满,他是怎么处理自己无法解决的那些问题的呢?
这在一个人和人相互裹挟着的社会现实里,好像的确让人好奇。于是我就趁在老家的几天,在那个让人慌乱无力的混沌环境里,重新审视自己,整理了以上这些笔记。
衡量贫富的标准应该是有的,你想要的都能得到,就很富有了。打个比方,假如我想要的是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想而不得,有车的那个人就比我富。但是假如我想要的是能在喝茶的时候听上音乐,那我只需要买个音箱就可以了。对我来说,这还是很好实现的。
所以富在我此刻坐拥西安城。富在阳光照在我身上的同时,我在享受阳光照在我身上。当然阳光其实也照在每个人身上,但他们没有回应——就像桃花冲我笑,我也冲它笑。富在这一生的时间都可由我任意支配,随心随性,并会一直持续下去。富在我有电影、音乐、书,有宣纸、毛笔、诗;有鸡有鹅,有猫有狗;有山有云有风有太阳,有吃有喝有余粮,可以在沐暄堂自然醒;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日复一日,每一天,每一年,我都很坦然,充足且自由。我不想要的都和我无关;我想要的一切,我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