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源、信物、信俗:陕北炕头狮子的生成

2023-03-06 02:13撰文杨昀欣西安美术学院
艺术品鉴 2023年31期
关键词:炕头石狮陕北

撰文=杨昀欣(西安美术学院)

对页米脂炕头石狮子,长13 厘米、宽7.5 厘米、高17 厘米,王武林收藏

不同地域通常都有地域性的神话、传说和符号图像,经过不断地时间变迁、文化交融而变得丰富复杂。尤其是一些民俗事象或民俗文物,由于多种因素致使其在文献中并未有相关记录,因此必须通过对图像的形式风格、神话传说和当地的风俗信仰的探索,来发掘其历史流变。炕头狮子作为历史文化的积淀物,同时也作为与陕北人生活密切相关的民俗用品,具有重要的审美意蕴与文化意义。因此,可以从多个角度展开对炕头狮子的研究。本文从民俗崇拜的角度去探索炕头狮子的崇信起源;从造型角度探讨炕头狮子的美学风格;从民俗功用去分析其文化内涵,从而有效明晰炕头狮子的文化内涵与美学特征。

一、炕头狮子的民俗意识发生

对炕头狮子的探索则必然会离不开狮文化。狮子并非本土所生,而是舶来品。在秦汉之际狮子顺着丝绸之路传入我国,中国的狮文化也受此而发。但在狮子传入之前就已有与炕头狮子相类似的俗信文化——黄河流域流布的石崇拜,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史前社会中,原始居民无法依靠朴素理智和生活经验来改善或摆脱超自然想象的束缚,外部生存条件的压力迫使原始先民开辟一条走向“内部”的道路——取向主体自身心理活动过程的方式——巫术。石崇拜便是在此条件下诞生的。“石为具有神秘原始力量的原始咒术信仰”,这是人类社会在原始时期极为普遍的一种信仰,也是人类历经旧石器时代与新石器时代的远古记忆在心理无意识的一种沉积。 在史前社会中,先民用石矛捕鱼、石块狩猎,用石镰石铲进行农耕生产,在面对野兽侵袭时用石头进行自我防御等等,石头为原始先民带来了物质上的富足与安全。因此,石头也被视为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明,并用来消除自我恐惧和保护族人,驱邪穰灾也成为了石崇拜的因素之一。可以说巫文化是石崇拜产生和发展的动力因素,同时也是在史前社会中人类对自然与超自然现象的解释。到两汉时期,黄河中游地区石崇拜衍生出了流布在汉族生活区域的“石敢当”崇信。陕北距离京畿长安较近,北魏时期佛教在这里落地生根,并修建了有名的榆林石窟。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不少皇帝的陵墓都采用狮子作为镇墓兽来使用。在“上之所化为风,下之所化为俗”的传统社会,帝王权贵对狮子的崇拜必将会对民间产生影响。唐以降,佛教迅速发展,民间的狮子舞逐步的发展起来。这一时期,“石崇拜”逐步与“狮崇拜”融合。

狮子作为一个携带文化审美意义的物,在跨元素、跨文化旅行的过程中,在与其他文化协商的过程中,不断与其他文化中的文化元素相互组构,不断生成文化新样态。2张进等著. 融通中外的丝路审美文化[M]. 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 2019.07.狮子在陕北传播的过程中和“石崇拜”融通生成了炕头狮子。将“石崇拜”与“护法狮”相对比,会发现两者在民俗功能上的契合度较高3石崇拜的核心内涵为驱邪穰灾,佛教护法狮的功能同为驱邪。,且“石”与“狮”在语音上也契合,为文化上的融通奠定了基础。并且佛教在陕北地区的快速传播,让这一文化现象的发生提供了助力。当然,生产力的提高和生活资料的富足也是“外貌简单”的石敢当能被炕头狮所替代必备要素。在上世纪80 年代,陕北仍有少数贫困人家没有炕头狮子,用石头代替炕头狮子拴娃娃。有炕头狮子的,当孩子长大,狮子完成了拴娃娃的使命后,许多主家便把它搁放在正堂中间或者家中门窗拐子的土墙上,这样炕头狮子又要履行镇宅的功能了。4折晓军著. 炕头上的石狮子[M].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5.05.由此可见,炕头狮子是石崇拜与狮文化的融通,两者都是对驱邪穰灾这一功能的赓续。

二、炕头狮子的审美形式

绥德的炕头狮子最为有名的,民谣有“南方出宰相,绥德出石匠”之说。得益于绥德丰富的石材资源、多元艺术的交融与技艺的积累,这里的工匠不仅数量多且技艺好。当然,石雕作为一种有着较高技术门槛的的艺术形式,打制技艺和技巧决定着石像的风貌。同时材料特性的制约,使绥德工匠练就了充分利用材料、工具和技术制作的本领,也促发了因形造型的心性灵感,由此展现出炕头狮特有的美感。

艺术语言是“感性的、表象性的和情感化的”,虽然传统炕头狮子的打制者是民间匠人,甚至有些作品完全出自素人之手,但在其形象上依然可见古老的凿刻技艺和对生命的敬畏之情,展现出“心性”与“匠心”融合于炕头狮子的创作活动。

本页形似蛙身的石狮子

多数学者认为,陕北剪纸跟汉代画像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炕头狮子也跟汉代雕塑有着密切关系。鹤坪认为炕头狮子明显受画像石画像砖的影响5鹤坪,傅晓鸣著;林安令摄. 中华炕头狮子艺术[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06.,其造型风格、形式美感与霍去病墓雕塑群像颇为相似,都采用了循石造型的艺术手法。循石造型即因材施艺,较多的保留石头原有的形状和质感,稍作加工,取其意似。民间匠人并未见过真实的狮子,因此其手下的狮子大多靠技艺口诀和心中想象来打制。石料就地取材,工具则是简单的刚凿和锤子。传统的炕头狮采用青蓝石、砂石打制,石质坚硬、表面粗砾、肌理感强,给人以坚韧牢固、朴拙粗犷的感觉。炕头狮子造型既受石头自然形制的限制,但又不妥于自然形态。在打制过程中,师傅头将脑中已有的狮子形象投射于石材之上,大胆造型,省去繁缛细节,力求突出狮子的神采。雕刻时也有一些祖传的口诀,诸如“连地带宽二长四高六”、“十斤狮子九斤头,剩下一斤尽骨头”的比例,还有“巡山狮子要凶,炕头狮子要喜”的讲究。在制作过程中更加注重狮子的动态,很多炕头狮在是在石料上大致凿刻其动态,干净利落的几刀让狮子的形象已十分酷似。艺术语言是“感性的、表象性的和情感化的”6王宏建主编. 艺术概论[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0.10.第293页,虽然传统炕头狮子的打制者是民间匠人,甚至有些作品完全出自素人之手,但在其形象上依然可见古老的凿刻技艺和对生命的敬畏之情,展现出“心性”与“匠心”融合于炕头狮子的创作活动。另一方面,炕头狮的造型作为民俗文化与民间精神的的物化,也是民间审美共性与个人创作个性的统一。

另外,炕头狮子又名拴娃石,顾名思义即放在炕头上拴小孩子的石头,同时也扮演孩子的玩具。因此个头大不盈尺,小不过寸,重量一般两公斤重。炕头狮多为蹲踞状,少数为站立,底部是一个石座,裆部通孔,用来拴绳。从面部可以大致划分为四类:直面方头石狮、仰头石狮、圆头石狮和平顶三角头石狮。从形体结构又可风为圆体石狮和方体石狮。炕头狮子各有特色,却又程式化明显。“程式化并不是不发展变化,而是把一切新的变化发展都纳入传统的结构规范之中。”7杨学芹,安琪著. 民间美术概论[M]. 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 1990.08.第72页应该认识到,这种程式化是风俗观念、思维方式、地域文化、艺术传统等多因素合力的结果。从形貌上来看,炕头狮子似乎是狮子与家畜或人的结合体。这不难想象,没有见过狮子的民间艺人往往会凭借类比思维来想象狮子,这原理就像人们常说的“照猫画虎”一般。因此可以看到炕头狮体型不一,面部有的像羊、有的像犬、有的像牛、有的像小孩、有的像老者等等,这些石狮上可以找到人或者动物原型。其中人像狮颇有趣味,表情夸张变形,虬须布满面部轮廓、眉骨高而目深,与羌胡人的形象有着通感。可谓狮像中有人相,人相中有掺杂羌胡风相。正是民间艺人将生活情感寄于石狮上,炕头狮才具有了可观性,让观者注视时会心一笑。其次,相貌还是由功能所影响的。炕头狮子与护法狮、镇墓狮的具体功能有细微差别,炕头狮子意在守护,故为蹲踞状。护法狮、镇墓狮重在驱邪,所以为走动状。且因炕头狮子守护的为儿童,故不具有威严、凶猛的样貌。炕头狮子的制作人通常为孩子的亲戚邻里,或者是母亲的嫁妆。所以在打制时并不受法度限制,完全任凭心中情感而发,藉由天马行空的意象思维尽情创作。“因心造境,以心用手”,心性的自由发挥也让炕头狮更加的质朴而有灵趣。从思维方式上来看,民间艺人有其特有的审美意识与造型方式。他们在造像中往往采用多维度视象、拟人化、夸张、变形等表现手法,尽管有些是出于技艺限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表现手法确切地体现在民间美术的各个方面。左汉忠说到:“民间艺术家在创造形象时较少理性色彩,他们的创作方法倾注着浓厚的意念成分”8左汉中著. 中国民间美术造型 修订本[M]. 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4.04.第237页。原始意象是民间美术审美意象结构的源头,是生理基础之上主观性的真实。民间审美意象也继承了原始意象中追求情感真实性的特点,即追求形似基础之上的神似。

从形貌上来看,炕头狮子似乎是狮子与家畜或人的结合体。这不难想象,没有见过狮子的民间艺人往往会凭借类比思维来想象狮子,这原理就像人们常说的“照猫画虎”一般。因此可以看到炕头狮体型不一,面部有的像羊、有的像犬、有的像牛、有的像小孩、有的像老者等等,这些石狮上可以找到人或者动物原型。

最后,从形态上来看,炕头狮子的体量、结构、动态也是审美特征的体现,地域文化、艺术传统也会影响到其艺术风貌。陕北北靠蒙古,东与山西隔河而望,南接关中盆地,西连陇右,处于北方游牧区向中原农耕区的过渡地带。这一地缘关系决定了陕北文化是草原文化、三晋文化、秦文化、河套文化的融合的结果。粗犷大气的草原审美意味对陕北的民间美术造型产生了一定影响,并显现于炕头狮子的造型之上。炕头狮子取其大意,而不加以精雕细琢,与草原雕塑有着相近的审美意味,且不少炕头狮子的面部特征与胡人的长相十分相似。其次,民间美术保留着史前艺术萌发时期的基本性质,虽然原始艺术与民间美术有所差异,但两者都带有浓郁的生活性,都是在风俗活动中以功用性目的生产出来的艺术产品,是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交织在一起的。因此史前艺术中的浑融性在民间美术中仍有体现。同时关中平原作为周秦汉唐的京畿区域,其昂扬向上、深沉雄大的文化自信与宣扬功绩的大型雕塑也对炕头狮子的造像风格产生一定的影响因素。长期为皇室权贵开窟造像、打制雕塑石像,使工匠们积淀了工艺技术。且唐以后中央政权相继在南方和华北建都,陕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边塞之地,因此,唐以后工细纤巧的艺术风格对陕北民间艺术的影响较小,其雄浑勃发的气势形态也得以保留。炕头狮子一方面传递出草原游牧文化的粗犷,另一方面也洋溢着农耕定居生活的豁达。

1子洲炕头石狮子长15 厘米、宽9 厘米、高20.5 厘米

三、炕头狮子的民俗文化内涵

在地方志中几乎找不到炕头狮子的记载,这可能是炕头狮难登大雅之堂亦或炕头狮子不显露于外人所导致的。炕头狮子一般摆放在家里,文人士子未必会注意到这一事项。陕北灶炕一体,将石狮压在被褥底下可以拴住孩子乱爬,以免幼儿爬行落地。其实,拴娃娃只是一个口头说法,而深层意图则是用石狮来拴住娃娃的灵魂,也就是所谓的“保锁孩子”,以此保佑孩子身体健康、免受病灾。吕品田认为民间美术观念中有三种恒长的主题,分别是:祈子延寿、驱邪穰灾、纳福招财。而炕头狮子则集这三种主题为一体。

炕头石狮的第一层寓意是祈子护子,所以亲人为其打制石狮子的程序上十分的讲究。首先要看天相,即晚上没有乌云,最好月相大圆,取其盈满之意。其次要选好打制地点,即在水井或水渠旁,取其绵延福泽之意。两者结合则意味着石头集天地之灵气。再次是取材,石料最好来自山庙的石料,为的是借神庙的灵气。狮睛的雕琢十分被重视,一般选在子时雕刻,子时有“古历分日,起于子半”的说法,寓意孕育。也有的在午时打制的,但要等到百天后的晚上回到原地趁着星光把特意留下狮眼雕刻完整。打制作好了的石狮需要用红布包裹,然后送给主家。讲究的人家会用朱砂点眼、彩色染身,百姓称之为“开光”,以此来增强石狮辟邪的功效。新打的炕头石狮子拴小孩要选择合适的日子。陕北农历三月十八庙会之时就是“祈子”的节令之日,这天,善男信女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娘娘庙前求子的香火缭绕升腾。9拴小孩用的线绳是从娘娘庙里求来的一丈二的红线绳,一头系在石狮子上后压在被褥底下,另一头拴在孩子腰间。炕头狮子并非一直拴在小孩身上,而是待小孩能独立行走之后就不再拴了。当然在特殊的日子,如满月、百岁、生日定要再将绳子拴在腰上,以庆祝生命中的礼遇。

本页炕头狮子图源《炕头上的石狮子》折晓军著

炕头狮子的第二层寓意便是驱邪穰灾。关于狮子辟邪最早记录于《洛阳伽蓝记》:“虎豹见狮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视”。古代社会医疗条件差,儿童极易早夭。所以无论是权贵人家还是民间,庇护子嗣的观念相当浓厚,便诞生了“保锁”一说,即把保命锁用线戴在孩子的脖子上。在陕北炕头狮子就是起着“保锁”的作用。传统社会中重男轻女思想浓厚,拴娃石只拴“贵器娃娃”,即男娃娃,对女娃是不重视的。陕北人认为孩子不满十二岁,魂不全,鬼祟容易靠近娃娃带来厄运,十二岁后魂齐全了,鬼祟也就不敢靠近了。因此十二岁以后拴娃就随之结束,拴娃石的保锁功用也就随之消逝。父母将狮子放在屋内特定地点,起着镇宅的作用,等着家中后人再育有孩子时便再次启用。

第三层寓意则是纳福招财。狮子作为佛教神兽除了有驱邪穰灾的功能外,它还寄托着父母对孩子的期望。“狮”与“师”谐音,象征太师少保,寓意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脚踩绣球则代表脚踏环宇,象征权力。脖子处还佩戴有璎珞绶带,寓意好事不断。此外在狮子身上也有多种纹样,诸如铜钱纹、万字纹、寿字纹、盘肠纹、缠枝纹等等,有着多种多样的寓意。万字纹寓意吉祥如意、福寿延绵,寿字纹寓意交通天地、吸取天地灵气,盘肠纹寓意长久永恒,众多纹样都是围绕招财纳福的核心主题展开的。这些符号在陕北普遍流行,纹样的率意不仅增强了自身的雄健美,还融杂着家族对后代的无限寄托与期待,同时也透露着陕北百姓恣意昂扬的精神气质。

本页炕头狮子图源《炕头上的石狮子》折晓军著

炕头狮子的三层寓意与幼子后代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有着着密切关系:祈子护子表露了家族对拥有男子后代的向往,驱邪穰灾呈现了家族希望后代生存发展无灾无难,纳福招财显示了家族希冀后代生存资料能够充裕,这些主题的价值指向都与儿童生命成长的自然要求直接相关。因此炕头狮子寄托着是家族对幼儿的希冀与期待,同时也表露着陕北人对生命的崇高礼遇,在它的符号语言里储存了陕北人的传统文化形态。

结语

综上所述,陕北炕头狮子的民俗是石崇拜与狮文化的融通,其质朴灵趣、雄宏大气的风格展示出了陕北人浑融博大的群体精神和深厚的审美魅力,这一切都深刻的留存于他们的意识之中,并在炕头狮子这一特定艺术载体上表现出来。他们在炕头狮子上展现了对生命礼遇与崇信,并且依据长期的社会生产实践和“心性”意识,发展出独特的雕塑语言:如因形造型、就形而制的技艺美感;“以象寓意”的造型观念;应该说炕头狮子在艺术上的主观性、造型的程式性与符号的象征化,以及透过民俗内涵所传达的顽强的生命意识也是陕北民间文化的一个折射。其体现着陕北民间匠人的创造精神、百姓实用性需求及民间艺术的生机勃发与巫术色彩的文化力量,是具有极高艺术性的民间雕刻。因此对陕北炕头狮子的研究,就不仅仅是一个美术研究,这也是对陕北地区民间文化、民间心理、和民间历史的深层研究,是对陕北文化之根的寻求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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