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冠疫情席卷之下,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病痛的威胁之中。置身于这一重大时代背景,不免令人想起孟子所论“恻隐之心”。恻隐即伤痛,这种恻隐之痛对于理解疫情之下这个时代的生存境遇有何意义?
在新冠疫情席卷之下,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病痛的威胁之中。置身于这一重大时代背景,不免令人想起孟子所论“恻隐之心”。恻隐即伤痛,这种恻隐之痛是儒家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这种恻隐之痛对于理解疫情之下这个时代的生存境遇有何意义?
孟子论人皆有恻隐之心,《孟子·公孙丑上》有云:“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所谓“人皆有”,即人人普遍具有之意。
受西方哲学普遍必然性观念的影响,现代学人最容易起的疑心是因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而普遍有恻隐之心的萌发,这种普遍性是如何阐明的呢?孟子不过举出一个“孺子入井”的生活场景,所谓恻隐之心的萌发,哪怕从生活经验中获得大量印证,也不等同于普遍性的阐明。甚至假设一种极端的可能性,在现实的生活经验中找不到一个声称自己没有恻隐之心的人,那也不意味着恻隐之心就是普遍的。在现实生活中,置身于各种不同的危急情境之下,往往就是有的人会伸出援手,有的人则袖手旁观。
其实,问题不在于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萌发恻隐之心,而在于必须有人萌发恻隐之心。只要有一人在生活经验中因乍见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的萌发,那也必以这个人的真实无妄质疑其余所有其他人的虚妄,而不能反过来。孟子举出“孺子入井”的生活情境,意味着面对另一个人遭遇的不幸,哪怕如孺子入井般单纯和无辜,不是比拼生活经验中有多少人萌发恻隐之心,而是在萌发恻隐与无动于衷之间,究竟哪一种更为真实?孟子以“孺子入井”论恻隐之心,实为真实的世界确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基点。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必定有人萌发恻隐之心,这一点真实无妄,必不容置疑。这个基点一旦遭受质疑,就意味着这人世间哪有恻隐之心这回事,面对他人的不幸,只有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才是最真实的。但这怎么可能呢?任何质疑只可能由这个真实的基点出发,任何人若未萌发恻隐之心,则依恻隐之心的真实性予以质疑,至此人必有恻隐之心方可,以及至人人普遍具有恻隐之心方可。如此则人人皆得有恻隐之心,实现了恻隐之心的普遍性,故孟子声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孟子所论恻隐之心属于对他人伤痛的回应,此乃中国传统文化中言伤痛最为经典的思想实例。通过这种恻隐之痛阐明的普遍性,也深深地塑造了传统儒家对普遍性的理解,使得普遍性的内涵带有很强烈的伤痛特征。
自生活经验而言,伤痛总是由近及远的,身体任何部位的疼痛往往就由某个痛点向四周扩散,呈现疼痛程度的轻重不一。对身边人遭遇伤痛的回应,也会特别明显地表现由近及远的程度差别。在现实生活中,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所有人抱有同等程度的伤痛感,一定是对最近的人才会最痛彻,对最远的人痛感程度最轻。这种由近及远之别,既有血缘上的远近,亦有地缘上的远近。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或孟子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是血缘或亲疏上的远近。如孟子所论“以羊易牛”,在牛与羊之间,“见牛未见羊”,牛是当下所见,故以羊易之,这是地缘或空间上的远近。
儒家基于恻隐之痛表达的差等之爱,与一种由近及远同时体现血缘和地缘之别的秩序格局相呼应。
古代中国有两种“五服制”最为显著地体现了这种远近之别,并深刻地塑造了传统儒家由近及远的秩序观念。一种是体现血缘之别的丧服制度,另一种是体现地缘之别的疆域制度,两者之间亦多有交叉。
以后一种“五服制”为例,根据《尚书》记载,《禹贡》篇有甸、侯、绥、要、荒五服的说法,与王畿之地构成统治疆域的同心圆结构。这种“五服制”在《周礼》中又变成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九服。这种“五服”或“九服”的统治疆域划分方式在历史经验中如何落实,在各种不同的注疏中是充满着争议的复杂问题。但不管具体细节的争议有多大,就表达一种带着远近之别的秩序观念而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若将这种由近及远渐趋衰减的秩序格局,与孟子所论恻隐之心的普遍性相对照,不难发现两者之间在道理上的一致性。恻隐作为一种典型的伤痛叙事,恻隐之痛的渐趋衰减,与由近及远的秩序格局相吻合,心灵与秩序之间获得统一。由恻隐之痛观照由近及远的秩序格局,天下虽大,亦是痛痒相关,近处自不必说,远处也终究不会隔绝了这痛痒。
相比之下,由恻隐之痛阐明的一种由近及远的普遍性,实有其独特的价值与巨大的优势,我们没有理由妄自菲薄而看轻了。新冠疫情还未远去,经此一“疫”,人与人之间因病而痛的相互关怀变得如此重大,中国人面对疫情表现出强大的凝聚力量与坚定的抗疫决心,离不开传统儒家由恻隐之痛所奠定由近及远这一秩序观念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