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永
汪曾祺先生好著文,好书画,好美食,好饮酒,好抽烟,亦好茶。
汪曾祺说他对茶实在是个外行,但其好茶,勿庸置疑,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沏茶。他在给老友的画上题诗: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他对高邮、昆明、杭州、桃源、井冈山、北京的茶多有描述,如数家珍,后来专门写了《泡茶馆》《寻常茶话》等文。但他对茶不讲究,不挑剔,绿茶青茶红茶花茶都喝。在西南联大时,联大周围的茶馆没少泡过,自述“昆明七载成何事,一半光阴付苦茶”。至湖湘,与君安坐吃擂茶。其与友人在北京一茶馆喝茶,邻桌老者凭其执盏的三根指头看出此人“笔下功夫不同凡响”。他对1947年在杭州虎跑泉喝过的狮峰龙井雨前茶,念念不忘了几十年。
关于茶,汪曾祺与徐州有一段故事,《徐州茶文化》曾有记载,录于下:
1996年7月,瑞林先生带着《徐州茶文化》刊物编辑去拜访汪曾祺,并送上一册出版期刊。汪先生看后说:“一个市有个茶文化研究会,还有个研究茶文化的阵地————不多!这说明徐州是一个很有文化的城市,也说明那里有那么一批文化人。什么叫文化?喝茶也是文化,我的很多小说就是在茶馆里泡出来的。”瑞林一行请汪曾祺为刊物写篇文章。汪先生说:“我在改一个电影本子,很难。你们要我的文章,我乐意,只是短时间写不出来,先给写幅字吧。汪曾祺展纸挥毫,“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行书长条,墨气淋漓。条幅写好后,汪先生又说:“我有一篇旧作叫《泡茶馆》,写解放前昆明茶馆的情景,这篇文章的结尾,我写了泡茶馆的几点好处,对于今天弘扬茶文化也可能有点启发,你们觉得有必要,可以发表。”
汪曾祺故乡是江苏高邮,属苏中地区。高邮是一个出才子的地方。徐州居江苏西北部,为南北襟要,是著名的古战场,文化融通南北,也是“千古豪杰地,一代帝王乡”。汪曾祺与徐州往来,多有赖于瑞林先生穿梭联络。瑞林先生姓李,字半山,生于1939年,个子不高,相貌清瘦,眼神明亮温润,长发灰白飘逸,有几分仙风道骨,颇好茶。瑞林早年当演员、演剧目、当编辑、搞创作、好书画,后为“东方画廊”主人,与汪曾祺经历相近,更有许多共同之好。瑞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京进修,住东单三条。后来又在北京生活六年,与京城文艺界人士多有交往,喜欢并推崇汪曾祺的文章,称汪曾祺为老师,常向其请教,亦师亦友。我对于汪曾祺先生多角度、多方位的了解,也有赖于瑞林先生的叙述与评价。
作家周梅森去京见汪曾祺,汪曾祺让周给瑞林带话说:“他应该坚持写东西”。汪还让其转赠八个字:“格调颇高,做事颇俗。”
其意既褒扬,亦鞭策。汪先生对于“俗”字一向并不避讳,曾说自己的作品“唯求俗可耐”。意谓瑞林既可挥笔著书、表演戏剧、纵论书画,又可安排接待、协调活动,把握恰切;既可阳春白雪,也可下里巴人,并无半点迂腐气,只是耗费时力。汪先生希望其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写作之中。
汪曾祺与徐州因文学而结缘。1980年代,汪曾祺以小说《受戒》《大淖纪事》等作品在国内文坛声誉鹊起,名满天下。国内文学热方兴未艾,徐州也深受影响。瑞林当年在市文联工作期间兼任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负责筹办市文学讲习所并组织活动。他第一次去见汪曾祺是在北京京剧院,汪曾祺有一间办公室,椅子“吱嘎吱嘎”地响。瑞林出版散文集《白楼集》,汪曾祺专门为其题写书名。
1983年11月26日,汪曾祺应文联之邀来徐州人民舞台举行文学讲座,先后逗留六天,与文友多次座谈聚会。本地作家董尧在文章《汪曾祺在徐州》中回忆道:“汪曾祺的讲座题为《文学创作杂谈》,分四部分:文学的地位、文学的现状、文学的铸造和文学的特色。”讲座结束之后,徐州作家赵本夫、报社副刊部张建虹等人又专门去南郊宾馆小南楼汪曾祺下榻处拜访,再聊文学话题。赵本夫后来在文章中提及,他那时尚年轻,亦主要写农村题材小说,同为江苏人,赵本夫的《卖驴》和汪曾祺的《大淖纪事》一同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在林斤澜、刘绍棠介绍与见证下拜汪曾祺为师。后赵本夫从丰县迁居省城南京,汪曾祺赠画并题诗:
人来人往桃叶渡,
风停风起莫愁湖。
相逢屠狗勿相讶,
依旧当年赵本夫。
汪曾祺在瑞林等人陪同下参观云龙山、云龙湖、戏马台、故黄河与淮海战役纪念馆。在游云龙山时他说:“云龙山出名,是靠宋代文豪苏轼,他的《放鹤亭记》把云龙山写奇了。”是年十一月底,汪曾祺专门题诗《徐州放鹤亭口占》,后来被收入《汪曾祺全集》中:
放鹤亭犹在,
鹤飞何处山。
山下多来者,
常怀苏子瞻。
汪曾祺参观淮海战役烈士纪念馆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到住地,挥毫在大幅宣纸上书写《谒淮海战役烈士纪念塔》一首,诗云:
猛士如云唱大风,
挥戈一战九州同。
至今淮泗河中水,
犹说英灵血汗功。
谒淮海战役诗所书内容《汪曾祺全集》中未收录,似有遗珠之憾。汪曾祺此次来徐期间亦应邀去了连云港,写了篇散文《人间幻境花果山》。文末有诗两句:“满纸荒唐《西游记》,人间幻境花果山。”
汪曾祺先生一向对写作的语言颇为关注,他当年在美国大学所作关于“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的演讲轰动一时。“语言的朴素”是汪曾祺一直强调的,他还特别关注民间的北方语言。“南蛮北侉”系人们对南北方言的评价,徐州则融合南北,衢通五省,语风有《大风歌》之豪迈,瑞林回忆道:“汪曾祺对此地丰富的语言文化印象颇深,汪曾说小说家要在徐州生活三年,再在北京生活三年,徐州语言就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经常使用的语言——泼辣生动!”
汪曾祺喜欢听徐州地方剧种“拉魂腔”,即传统的柳琴戏,该剧种的特色是音调婉转高亢,余音绕梁。瑞林请柳琴名角专门唱戏曲《喝面叶》,汪曾祺最喜欢其中这个唱段:
擀擀擀一大片,
切切切莲花瓣,
下在锅来团团转,
长上葱长上蒜,
老婆子喝了好淌汗。
旧黄河如带环绕古城,几百年奔流不息。河畔是市井百姓集聚之地,提笼架鸟,卜卦相面,说书下棋,或歌或舞,很是热闹。汪曾祺独自一人去逛黄河沿,听草台班子唱戏,与人闲聊,看当地汉子养百灵鸟,“笼高三四尺,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杆子做扁担,把鸟笼担着,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他把旧黄河岸边的风情写进文章里,寥寥几笔,平实形象。他对于市井的钟情、叙事的简洁、捕捉画面与构造意境的能力,让人望而兴叹。
作为一位美食家,汪曾祺自然少不了品当地美食,瑞林先生的女儿李可有一段文字专门记述此事:
1983年11月底,汪曾祺应我父亲之邀到家做客,这是我初次见到汪先生。先生平易近人,一派优雅的文人气象。先生与父亲品茗清谈时我则下厨准备午饭。那时徐州仅有饮食公司的鲁兴、老广东等几家饭店,不像现在随处都能找到餐馆,食材也远不如当今丰富,下馆子是件比较奢侈的事,一般都是在家待客。记得当时还是很用心地制作了几道家常菜,印象最深的是烧了一条微山湖产的四孔鲤鱼请先生品尝。汪先生不仅是文坛巨匠,亦是一位美食家,在他的文章中,时常有关于饮食文化的描写。席间汪先生对我做的这条鲤鱼赞赏有加,说这鱼做得太好吃了,鱼肉特嫩、味道鲜美,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不免又因这道菜聊起四孔鲤鱼的传说和轶闻。我想大概是先生与我父亲聊天太久,有些饿了,所以吃什么都香吧!临别前,先生还专门为我写了一幅字,可惜时间太久,几次搬家,不知所终,每每想起,总有几分遗憾。
汪曾祺来徐州文学讲习所讲过小小说。有人问:“小小说是什么?如何写小小说?”
“小小说是——绝句!”汪曾祺回答道。
说到这些,瑞林先生提高了声调,他印象极深,“这是汪曾祺先生对小小说的定义!”当年《徐州日报》的“淮海”副刊曾作报道。汪曾祺讲课形象生动,文采斐然,汪先生认为“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形容其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是一串鲜樱桃、一枝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
讲习所的学员能够听到汪曾祺先生的讲座,殊为难得。那时文学界的萧军、肖复兴、戴厚英以及江苏的高晓声、陆文夫等名家也应邀来徐讲座。当年的一些文学青年,而今不少已在国内省内文坛卓有声望。不止徐州,汪曾祺对于江苏作家群影响也是极大的,有评论家认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崛起的江苏青年作家群,善于发现人的小卑微、小志气、小情趣等,乃是汪曾祺一系文学的延续。岁月流转,因缘际会,赵本夫凭借长篇小说《天漏邑》、王安忆凭借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荣获“2017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赵本夫在颁奖典礼上以一篇《永远的汪曾祺》深情回忆与汪先生的交往,这已是汪曾祺来徐州讲文学创作三十余年之后的事了。
汪曾祺当年入住过的南郊宾馆,系原市政府第三招待所,曾经是这座城市最上档次的酒店,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园林式建筑,茂林修竹,飞鸟盘桓,十分幽静,毛泽东等老一辈领导人都曾在此下榻。宾馆历经城市改造开发,而今已拆除多年,成为历史烟云,被拥挤的高楼小区所取代,让人感慨往事如风而过,徒留记忆。
汪曾祺先生与瑞林往来频繁。瑞林夫妇去汪曾祺位于蒲黄榆的家中做客,与汪先生的儿子汪朗、女儿汪朝等也都熟悉起来,沟通融洽。汪曾祺的夫人施松卿则提醒瑞林抓紧向老头要新出的书,说你再不要他都快要送光了。
汪曾祺亲自下厨做菜,问瑞林:
“明天想吃什么?”
“羊肉。”
徐州人嗜吃羊肉,且由来已久。至入伏当天,万人空巷吃伏羊。《汉书·杨恽传》载:“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
第二天早晨五六点钟,汪曾祺挎着菜篮子去西单某菜市场买菜,至一羊肉摊前,看一看,用掌“啪啪”一拍,转身走了。至另一摊前,又是“啪啪”一拍,看看成色,问问价,说一声:
“——买了。”
他这一看一拍之间,已然对羊肉的质地、成色、适合葱爆还是红烧清炖等心中有数。于是一起吃葱爆羊肉,喝不带商标的洋河酒,品汪先生的厨艺,相谈甚欢,其状可乐。“汪先生喜欢喝江苏的白皮洋河酒。”瑞林说。
据文载汪曾祺曾为三位画家的画集写序,其中之一是为南京画家高马得出版的《马得戏曲人物画集》作序,序题为《好人·平安——马得及其戏曲人物画》。高马得与瑞林是朋友,瑞林当年作为总策划筹备高马得在徐画展,为配套出版《马得戏曲人物画集》,请汪曾祺先生写序。1996年12月4日,《马得戏曲人物画展》在徐州东方画廊开幕。12月11日,《徐州日报》首次发表了汪曾祺写的画序。编在画集中的序文系删节版,至于删节原因,瑞林笑着说中间还有一段故事。序文后亦于1999年7月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副刊发表。两次报纸刊发均为原文,汪曾祺序原手稿尚存瑞林先生处。高马得先生对汪曾祺序文非常看重。
瑞林先生早年结识或经汪曾祺介绍认识了国内一些文艺名家,如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著名作家老舍、丁玲、贾平凹,“评剧皇后”新凤霞,有“京城第一玩家”之称的国内著名收藏家王世襄,书法家沈鹏,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兼三联书店总经理范用等。
“丁玲家的客厅里挂了两幅作品,一幅是我们的老乡李可染的画作《柳荫牧牛图》,一幅是朱丹的书法。丁玲还给我开了一串书单。”瑞林犹记如昨。
“我带着汪曾祺先生的信,去了三次终于见到了沈从文先生。”瑞林说当时沈从文先生的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已经出版,他告诉瑞林:“鉴定文物,先要大量过眼过手,然后加以比较,即如1930年代传入中国的比较文学一样,研究对比,见得多了,才可以鉴定。”
瑞林曾亲自问过汪曾祺:“您在文章中说当年毕业后去上海,找不到工作,生活困顿,情绪很坏,曾想到过自杀,被沈从文老师写信大骂了一顿,真有其事否?”汪曾祺承认,有过此事。
人谓汪曾祺有“散仙”风度,有酒学仙,无酒学佛。但其文、其画却充满人间烟火气。作家张抗抗曾得汪曾祺画一幅,大喜若狂,自云“简直乐晕了”。宗璞索得汪曾祺画三幅,专门著文一篇《三幅画》,详细记述得汪曾祺画作、裱画过程及交往故事,文章蕴涵了深情怀念。凡得画,画适其人,尤佳。所题跋文尤显底蕴,为文人字画增添一种雅趣。汪曾祺专门题赠瑞林夫妇字一幅,内容是“愿作鸳鸯不羡仙”,落款为“一九九二年七月 曾祺”。下方两行批注小字很是好玩:“瑞林小平如形与影,一步相随一步亲,偶尔吵嘴,滋味也甜。”瑞林与夫人杨小平常同来同往、形影不离,当年一个洒脱儒雅,一个颜值甚高,汪曾祺则展现出其率性有趣的一面。瑞林曾在报社主编过日报副刊,汪曾祺专门给副刊题签“朝花”“三色土”等数幅,更应邀为瑞林家乡企业题字:“创业、创新、创利。”杨小平女士擅摄影,拍摄了不少瑞林与汪曾祺及其他名家交往的照片,她回忆道:“有一次到汪曾祺家里去,汪曾褀拿出字画数幅,让我随便挑。‘小杨,你拣吧。’他说。我从中挑了一幅,也不太懂。”汪曾祺赠一尺幅写意小品,画的是荷花一枝。另一幅画的是鱼乐图,三尺见方,画于1997年1月,离汪曾祺去世不到半年。另在一幅汉画像石主题纹饰拓片《二龙穿壁》图上题字相赠。
“汪曾祺先生有些习惯,如写作之前不停地抽烟,思路理清了,成竹在胸,烟头按灭,开始关门写作,一两天就能写一篇文章,几乎不需要修改。汪先生一开始唱戏,精神就来了,要写文章了。”瑞林先生回忆道。
“我父亲对汪曾祺感情颇深,一谈起汪曾祺就极兴奋,常谈及汪的作品及交往故事,至今仍然坚持阅读汪曾祺的小说散文。”瑞林先生女儿说。瑞林早年制作收藏卡片三万余张,他找出其中一张展示与我,内容是“汪曾祺先生生日为旧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乃其三十余年前手迹。某日,我与瑞林先生聊天,聊到高兴处,他忽然转身从书桌上拿出一本汪曾祺文集《受戒》,翻开扉页,是汪曾祺亲笔题签“瑞林同志存之”。那是一本汪曾祺的自选集,书封面有些发旧了。
瑞林感叹道:“汪曾祺的语言老练,已臻至境,他的文章把握人物、环境、气氛都太好了,融丰厚于平淡,也有古典味道在里面,语言至简,味道很足,风格也极鲜明。”
汪曾祺身上,是不缺乏洒脱兼抒情的,宛若一片云,而其自身又极为散淡。瑞林先生时年八十余还颇有兴致地谈论《大淖记事》《受戒》等文中一些优美的文章片段,让我颇感惊奇。我过往了解汪曾祺,止于书上文章,静态、遥远。在瑞林先生形神兼备、感情充沛的介绍之下,且欣赏了汪曾祺如此之多的画作、书法、题签、照片后,汪曾祺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变得切近、立体、鲜活起来,这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品茶读书,重在得趣。人之相处,大略如此。有趣之人,都能让平凡的日子兴味盎然。我于1987年上大学后第一次读汪曾祺的小说,感觉颇为清新淡雅,不同于众。后来参加工作,仍喜散文阅读。与瑞林先生一起聊天,文学艺术,书法绘画,方言戏曲,天南地北,不拘范围,如浴秋月春风,胸襟豁然。最热闹的还是聊汪曾祺,聊汪曾祺与王世襄等京城文艺圈友人的美食沙龙,一群懂吃、谈吃、会写的文化人雅集,聊汪曾祺编写的《知味集》,聊汪曾祺有一个宏大的梦想是拟创作长篇小说《汉武帝》,也聊到汪曾祺先生的烦心事。汪曾祺先生晚年曾改编作家孙犁的小说名篇《荷花淀》为电影剧本,拟由某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汪曾祺改稿既成,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投拍,而终搁置,这是汪的一个遗憾。剧本后收入《汪曾祺全集》卷七。我后来购了汪曾祺的文集《人间草木》《后十年集》《汪曾祺回忆录》《百年曾祺》等,置于案头,无事常翻阅,领略其文的味道,感受那种恬淡、静泊之美。
汪曾祺先生去世,瑞林夫妇专程去京参加了追悼会。
汪曾祺心中有着一个桃花源,有一个梦——青春的梦、艺术的梦、文学的梦、浪漫的梦、山川乡国梦。汪曾祺的小说《受戒》落款是“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生活,是很好玩的。”汪曾祺感叹,这也代表了他的人生态度。汪曾祺先生认为写文章是有趣的事,心情释放,修炼身心,生活由此变得丰满、润泽而快乐,写出一篇好文章或者一本书,如沐三月春风,有横刀立马之快意。他将自己一生的、大半个世纪的家国之爱、人间草木、四方食事、联大岁月、师友往事、寻常茶话、平淡人生诉诸文字,展示了一个极为丰厚的精神世界。
汪曾祺先生一直保持着一颗童心。“已经过了七十的人,还能用儿童一样天真的眼睛,儿童一样的惊奇看待人世,心地善良无渣滓,对生活充满了温暖的同情,诚属难得。”汪曾祺在《马得戏曲人物画集》序言中这样写道。这段话,是写马得先生的,我以为同时也是写汪曾祺自己。我手写我心,是他自己深层情绪的表达。
汪曾祺先生故去多年,其文及其书画却似茶生香,如渊潜流,影响愈深且广。这座城市至今还聚集着一些听过汪曾祺文学讲座、受其作品影响、阅读汪曾祺作品的群体,人们热爱着、谈论着、尊敬着汪老,师友相惜,怀念更发自内心。2021年1月,已八十余岁的瑞林先生与家人朋友一起去扬州之际,专门绕道去了一趟高邮,参观汪曾祺艺术馆,他在馆里逗留了很长时间,睹物思人,馆里的一些文字、照片将瑞林先生记忆里当年的故事连接起来,逐渐鲜活,似线穿珠,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