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缝隙

2023-03-06 05:00
雨花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伯阿姨词语

赵 瑜

亲昵的能力

和一个旧同学聊天,她很自然地叫我“亲爱的”。多年不见,她如故,依旧活泼自然,对话框里弹出的“亲爱的”三个字,让我想到她深绿色的裙子,微笑的神态,以及旧时光里的我们。我特别想回复她一句——“亲爱的”,可是,犹豫了几秒,我还是删除了对话框里的那三个字,删除的那一刻,我仿佛从湿润的海边退回到了词语的沙漠。我知道,只要我愿意说出来,聊天的气氛会更好,可是,我叫不出口。

我天生缺少与人亲昵的能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会说好听的话来讨好人。如果非要追溯这一性格缺陷,我想,无非是原生家庭的窘迫,那些美好的词语距离我的成长史很远。我的少年时代,所有欢快的事情都是大自然给的,父母亲忙碌不堪,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向我们表达亲昵。不论是日常生活的细节,还是父母兄妹的情谊,我们的表述方式都是粗略的、滞后的。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没有机会接触亲昵的生活用语,我的童年和贫穷饥饿关系密切,温饱一度就是我的理想。

成年以后,为了练习,我曾强迫自己使用亲密的词语。亲爱的大树,亲爱的方便面,亲爱的3.5英寸软盘,亲爱的1990年代,亲爱的金水路17号,亲爱的邮戳或信封……

大多数事物,后天的练习都是有效的。比如,亲昵的能力。多年以后,我已经能使用那些亲昵的词语向陌生人问好。然而,我知道,在内心的某一个格子里,仍然装着一截电线,一旦我所使用的词语超出了日常生活的温度,就会触碰到那根电线。触电,有不舒适感。

我称呼我的父亲叫“大”,称呼我的母亲叫“娘”。这是我们村子里大多数孩子惯用的称谓。在城市里生活多年以后,偶尔会带着父亲遇到同事或者友人,我向他们介绍我的父亲,说,这是我的“爸爸”。

在我介绍父亲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脸色有些微红。我明白了,父亲就是我的亲昵能力弱小的来源。那天,我看到了父亲眼中的羞涩,犹豫不决以及对于“爸爸”这个陌生称谓的抵抗。我仿佛即刻回到了我和同学聊天的记忆中。我和父亲都还没有在已有的认知里腾出空间,来盛放这些大于日常生活的亲昵的词语。当父亲听到了我对别人称他为“爸爸”,那种本能的紧张和无措,像是一个穿错了衣服的人,不停地看自己的衣袖或者鞋子。终究,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有限而熟悉的词语里。

我和父母亲关系一向很好,然而,我们的相处方式从没有亲昵过。我不记得我的父亲抱过我,更不记得我的母亲亲吻过我。乡村世界的逻辑是“活下去”,这种逻辑强大而缺少审美。这导致一些乡村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丢失了很多人性中本来应该有的丰富、善意和正直。大多数父母亲对于孩子只有养育,没有教育。乡村世界的教育都交给了生活,因为生活是苦的,这种苦难教育,让每一个乡村孩子都有最为原始的欲望,那就是逃离乡村,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所以,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大多数是努力的。乡村世界的教育还把孩子们交给了田野,田野是甜的,是动听的。那些地里长出来的瓜果,教育了我们,世界总是分季节供给我们美好的食物。而大自然的各种鸟类的叫声,就是最原始的音乐课。我们这些孩子比赛谁更会学习青蛙的叫声,喜鹊的叫声以及深夜时蛐蛐的叫声。这些丰富的声音,让我们这些孩子感到安慰的生物学,都是乡村孩子最为珍贵的记忆。

自然世界的美好让我们这些贫穷的孩子得到了疗救,饥饿时,我们可以从庄稼地里挖到无穷无尽的美味。劳作时,我们也有数不完的乐趣。

大地生长万物,包括美丑。

家里养的动物大多是实用主义的,鸡可以下蛋,鸡蛋可以拿到集市上出售,用来换取生活用品。羊是用来制造粪肥的。那时节,乡村家家都有羊圈,羊粪是顶好的农家肥料。猪也要养一头,主要用来过年的时候杀掉。实用,就避免了感情的投入。

幼年时,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也曾经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小鸡的翅膀上,我们试图用这样的方法和小鸡建立亲密的关系。然而,不久后,那些鸡便被母亲卖掉了,换成的钱给我们交了学费。

所有亲昵的关系,有时候都需要悠闲和相对富裕的经济来支撑,这一点,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懂得了。

网络购物兴起后,在问询客服问题的时候,更是收获了大剂量的亲昵称谓。“亲”“小哥哥”“家人”,刚开始看到这样的词语,内心有一种梳理不清的抗拒,但很快在重复使用的网络氛围中脱敏。

我可以接受这样的词语,但是,当我尝试着叫别人一句“亲”的时候,内心里有一条河堤会瞬间崩塌。亲昵的能力并不只是向陌生人说出亲昵的话语这么简单,最重要的是内心层面的参与。在说出亲昵词语的时候,内心是合拍的、是舒适的,甚至是愉悦的。

我早已经不再是那个青葱的少年,我在全国不少城市工作过、生活过,饮食爱好也早已经打破了最初的固执。我的审美有了变化,我的视野被时间重新梳理、扩大。然而,我唯一无法补充的,是亲昵的能力。那些被固定在乡村里的时间塑造了我,那些故乡的食物和气味约束了我。我和这个世界的距离感,由乡村记忆固定。

我和世界的关系,差不多就像我和一株玉米的关系,我对亲情的理解,差不多也是饥饿时对于食物的理解。这所有的关系,都缺少甜言蜜语,缺少亲昵的词语的修饰。

所以,当我的同学在对话框里喊我“亲爱的”,我能非常愉悦地接受。而我能做的仅仅是接受而已,我无法将过往的时间全都打碎,而这些时间里的我,僵硬、单薄,缺少与他人柔软相处的能力。所以,我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掉我写下的“亲爱的”,而回复她一个笑脸。

笑,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

被遗忘的

她说起一桩多年前的事,中间停下几次,看着我笑,我丝毫没有印象。时光一定是有缝隙的,我确信这一点,当我们和旧时相识的友人讨论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发现,同一个细节,我们所记得的内容并不相同。

有一件极其尴尬的事,在她的描述中,我和一个同学打赌,我输了,却不兑现赌注,还百般耍赖,强调是对方的错。虽然是一桩玩笑,可是在她的描述中,我那个时候颇不得同学的信任。她们私下里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小骗子。

小是因为我个头小,年纪也小;骗子,是我喜欢虚构事实,说出来的话,大多数查无实证。

春节聚餐,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都已经为人父为人母,聚在一起追忆似水年华。在这样的语境里,说谁的丑事,是因为这个人目前的生活是好的。

这也是成年人的狡诈。那些在小县城里平庸地活着的人,因为经济或者工作的惨淡,从而有了被优待的资格。大家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而从省城或者外地回到家乡的人,自然是众人开玩笑的对象。我一边和他们一起谴责那个不懂事的我,一边疑惑地向我的好友求证,她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时间这条河深浅不一,每一个人经过的时候,所遇到的石头并不是同一块。所以,我的记忆完全失效。好友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都忘记了,那时候,你说你的一个亲戚是县里的大官,给你买了一支钢笔,笔尖可以直可以弯,直的时候是细的,弯的时候可以写很粗的字。你将这支笔送给了她啊。

然后呢,我觉得一定是在某一年,我摔了重重的一跤,将我人生中的某一段记忆完全摔碎。我一点也不记得这样的人生细节。我只是记得,我喜欢过她,而且也在她的日记里看到过喜欢我的字样。可是后来,她很快和班里别的男生好上了。我也就完全没有再接续我的那份喜欢,反而变得平静,甚至祝福她了。

所以,关于她的记忆,多停留在少年时纯净的友谊那里,却完全忘记了,还有过一次送礼物的闹剧。

那时,我大概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我想,之所以说谎话,可能只是为了虚构一种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好让大家对我有更好的印象。只是我不知道,所有这些谎话,大家一听便知道是假的,却还要当作真的来附和我,好让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这样的事,的确适合多年以后来拆穿。

尽管我早已经选择将这样的记忆删除,但是,一旦和旧时光里的他们相遇,我瞬间能回到那样一段青春而生涩的记忆里。气味、节奏,又或者是一些只言片语的讽刺,都会让我想到年少无知的羞耻。只是,让我非常疑惑的是,我的记忆竟然那么固执,选择性地删除了一些不利于个人形象的生活细节。我告诉她,完全不记得打赌和送钢笔的事。

我越是这样说,他们便越是更加肆无忌惮地笑,在那样一个暧昧不清的现场,我的真诚也被他们当作了另外一种幽默。事实上,我当时是真诚地想和他们探讨,我们的记忆是有问题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意识地将那些不堪的生活琐细遗落在时间的缝隙里,除非被别人提醒,我们不会再想起。

那天,吃完饭以后,又喝茶。说了一阵子儿女的事,又说了一阵子青葱时光。我说了她的一件小事。吃饭的事。

那时候,班里的学生多到校对面的一家私人餐馆吃饭,那里价格便宜,且品种较多。她常常一个人去吃饭,我有时候会坐在她的旁边,有时候班里的另外一个男生坐在她旁边。不论是我,还是那个男生,都是讨好她的。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在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吃得不少,狼吞虎咽的。和那个男生一起吃的时候呢,她吃得很少,显然是想让那个男生多吃。

有一天,我想明白了,她一定是喜欢那个男生,而和我,可能只是普通的同学,或者哥们儿的关系。想明白这一点,我便有意地疏远她。

多年以后,我当然明白了,她和那个男同学并没有亲密的关系。但当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记得到校外去吃过饭。说那时候,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回家吃午饭的,怎么可能到校外呢?

而现场的同学们有一部分开始起哄,我在重述这样一个旧时光里的细节的时候,仿佛也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成长。我懂了,或者,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那个同学,因为他的家境不好。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之所以会狼吞虎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恰好是信任和喜欢我。那样的青春期的表达方式,我在当初的年纪并不懂。

时光留不住,我们一边羡慕青春年少时的敏感多愁,一边又叹息身体的臃肿、年华的老去。我们都是孩子的父亲母亲,也早已经过了心跳狂热的年纪,再来温习那些脸红心跳的细节的时候,只觉得时光温和,人性单纯。

她说,好奇怪啊,念中学时总觉得只有早起与作业,原来也有过这样让大家记得住的片断,想想也觉得青春值得了。

她竟然一点也不记得我说的细节了。我说,看看吧,我不记得当初自己的顽劣,你不记得自己当初与男生的朦胧情感。有时候不是刻意忘记,就是被日常生活给丢弃了。

我们一定会丢失掉很多很多活着的细节。岁月累积,时间是有灰尘的,它们在不知不觉中覆盖了一些什么。又或者说,时间是有缝隙的,所有我们遗忘了的成长过往,要么是被梦境里的人借走,要么是被现实生活的尘埃遮蔽。总之,所有被遗忘的细节,都与我们身体里的某种空间被占据相关。我们有了喜欢的人,那么,过往的一些喜欢的事与物就会被挤出记忆的抽屉;我们到了更多的地方,那么故土的概念便会松动。我们见识了世界的阔大,会渐渐打开自己的心胸。我们阅读了历史的悲伤,会自然而然地对现实中的某个事件做出判断。

所有人的一生,大概都是在如此累积的过程中,遗忘掉一些什么,从而腾空自己的人生空间,用来容纳自己的当下,或者未来。

我们在一片感叹中结束了聚会,一些笑话被保留下来,成为下次见面时的暗语。也总有一些伤感的事发生,中年人的聚会,差不多都是在相互提醒,用别人的悲伤提醒自己要保重身体,用别人的情感痛楚来提醒自己,我们不再是年少轻狂的人。我们不但要学会和生活中的一些事和解,还要学会遗忘。

分手时,还相互打趣,说,那些糟心的事,放下吧。说完我们散场,我们也都知道,放下哪有那么容易呢,只有交给时间来判决。

爱的细微之处

早几年,我们家附近的小巷弄里,一对老夫妻在路边卖熟食,一个人忙活着切肉、拌菜,一个人收钱。两个人在忙碌的时候不说话,只用眼神看一下对方,便懂了。

有一年春节刚过,大概是情人节前后,我去买他们家熟食的时候,刚好有好事者采访他们,问他们,伯伯和婆婆,你们为什么这么和谐?你们相爱有什么秘诀?这问题让两位老人家愣住了。老伯羞涩地说,秘诀没有,做菜的秘方倒是有几个。阿姨外向一些,说,他死脑筋,只会做一件事儿。

我后来无数次地光顾他们的摊点,发现老伯忙碌不堪的时候,是欢喜的、有力气的,而收钱的阿姨却是不耐烦的。她找钱的时候会算错钱,顾客便会提意见。这个时候,老伯便会笑阿姨的数学不好。

笑归笑,老伯没有时间帮阿姨收钱,所以,日子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阿姨每天都会算错一次两次。老伯从不责怪她。老伯觉得,是人都会犯错。算错几次账不算什么。

看得久了,懂得他们老夫妻相处的哲学,除了勤劳,老伯的身上还多了一份包容。这大概是阿姨觉得漫长的人生想来便温馨的原因吧。

我以为故事就是我看到的版本了,一对老夫妻,之所以能表现出大于日常生活的平和,烟火淡然,一定是因为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不计较、宽容大度。显然,我看到老伯身上具备这一点。而阿姨自然是亲密关系中付出较少的一个。

然而,某一日,我去他们摊位时,发现老伯不在,是他的儿子模样的人在操刀。手法娴熟,一样地干练。一问,果然是他们的儿子。我以为老伯生病了,关心问了一嘴。结果才知道,是生气了,不干了。

原来老伯的儿子一表人材,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哪知女人离异,且有一个女儿。老伯无论如何不同意。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老伯不接受、不见面。为了躲避儿子,撂了挑子,不干活了,像个孩子一样。阿姨说,儿子长大了,走什么样的路,选什么样的女人,当然是由着他。现在又不兴父母做主了,老头子也是作。

阿姨的开阔和通透让我推翻了之前的判断,原来,这一对老夫妻,不止是劳作上的合作,还有视野上的合作。

原来我总以为是老伯的视野更开阔,接受万事万物的能力更强。也因此,他豁达,而宽容着老婆的种种不足。这样的夫妻关系虽然不平衡,但长久。然而,事实推翻了我的判断。老伯和阿姨这一对夫妻中,视野更为开阔的是阿姨。所以,这才有阿姨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对那位主播说的那句评价:他死脑筋。尽管说他死脑筋,可是并不恼怒,说明这位死脑筋在有些时候也听得进劝告,也知道尊重人。所以,这才使他们两个没有因为一个固有的矛盾而分崩离析。

没过几天,老伯又回来上班了。比以前更有力气,脸上堆着笑,看来,儿子的故事画上了句号。要么是阿姨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要么是儿子用什么样的方法得到了他的谅解。生活总要继续,老伯和阿姨靠着他们卤制的熟食,维持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几乎都要路过他们的摊点。前几天,他们的推车上多了一个灯饰,傍晚时灯亮起来,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张记卤味。

不止这些,晚饭后,老伯和阿姨不见了,换上的人是他们的儿子,以及儿媳。儿子在前面忙活,儿媳在一旁收钱、打包、装袋。两个人分工合作,明显要比老伯和阿姨的生意好。重要的是,儿子置办了一身厨师衣服,显得干净、简洁。而儿媳也围了“张记卤味”的围裙,时尚、生动。

再后来,白天也见不到老伯和阿姨了,基本上都是儿子和儿媳出摊。

儿媳在儿子忙碌的时候,给他擦汗、喂水,自然而亲昵。儿子呢,和他的父亲一样,忙碌的时候,不说话,只看一眼老婆,便算是交代完毕。儿媳呢,从不出错。老公咳嗽一声,她懂得,是要喝水了。老公转过身靠近她的时候,她知道要帮着擦汗了。老公的刀停在案板上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的手,知道一次性手套该更换了。

我有时候会想,老伯生气那几天,究竟是如何学会自我妥协,接受了儿子这一段婚姻的呢?定然和日常生活中,这些细微而琐碎的爱有关吧。

老伯和他的老伴面对生活的时候,是如何互助的呢?一定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支撑对方、承认对方。而老伯大概在儿子和儿媳相处时看到了某种东西。

爱,或者说男女相互吸引的本质,一定是当一个人递出一个眼神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全神贯注地接到,并给出了让那个人觉得愉悦的回应。所谓举案齐眉,便是爱的最高境界。而这最高的境界,在日常生活中,不过是一种互助。

爱没有标准的答案和考试卷子,有的大概就是老伯和阿姨的相互依赖,是老伯的儿子在父亲不同意的情形下,依然要选择那个女人。

搬家以后,有很久没有去老伯和阿姨的摊位买熟食了。但一想起老伯那节奏明快的切菜声,便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不快瞬间被消解了。老伯和阿姨那温和而默契的样子,在我看来,就是爱情的标本。

爱就是你看向我的时候,我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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