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条未成年人“开房”信息的背后

文｜方圆记者 黄莎

一个原本就住在城区的孩子，为何天天要住酒店？酒店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拴住”了小凯？

讯问小凯时，民警问他：“偷走的钱都干什么了？”小凯说：“我偷走的钱都是住酒店用的。”

2020 年6 月至2021 年6 月，江苏省宿迁市发生多起“拉车门”案，几个未成年人总在凌晨出没于马路、停车场等场所，一辆辆地拉汽车的车门，若遇到车主未上锁的，他们便将车内东西洗劫一空，少则拿走几十元钱，多则几百元，有的车里放了烟，他们就一并拿走，反正是有什么拿什么，“贼不走空”。这些孩子就包括16 岁的小凯。

一个原本就住在城区的孩子，为何天天要住酒店？酒店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拴住”了小凯？当时，办案人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但就在办理这些未成年人盗窃案不久，宿迁市宿城区检察院的王绪等检察官却发现，原来真正吸引小凯等未成年人频繁入住某些酒店的，是酒店房间里的电竞电脑。

酒店房间里的游戏嘈杂声

超高配置的电脑，种类繁多的游戏，没有家长监管，没有老师盯着，游戏打累了有床睡，饿了还能叫外卖，年龄相仿的孩子们聚在电竞酒店的房间内，“你不睡我也不睡”“你抽烟我也抽烟”“你喝啤酒那我也喝啤酒”——对那些自控能力不强的未成年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神仙生活”！

根据《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规定，网吧不得接纳未成年人进入营业场所。因为年龄限制，这些去不了网吧的孩子纷纷结伴去电竞酒店开房。通宵打游戏的他们成绩骤降，上课没精神，这也让学校的老师渐渐知道了悄然流行起来的电竞酒店。

2021 年初，在一次“法治进校园”课堂结束后，检察官王绪和学校里的老师们闲聊。聊天过程中，有位老师说：“现在小孩人人都有手机，都爱上网，班上有几个学生常去电竞酒店通宵打游戏，白天上课打瞌睡，很影响成绩。”老师们也有疑问：“网吧不是禁止未成年人进入吗？那为什么给酒店装了电脑，小孩就能随意进去上网呢？”

这是检察官们第一次听说“电竞酒店”，引起了他们的警觉。王绪对《方圆》记者说：“我们从网上找图片，也通过新闻报道大致知道了电竞酒店是个什么样子，但想深入了解辖区里电竞酒店的情况，又不能打草惊蛇，还是得暗访。”

当时，宿城区共有12 家电竞酒店，均分布在主城区。王绪等检察官挑了几家规模较大的电竞酒店作为暗访目标，选择在周五晚上，将车停在酒店门口，观察进出电竞酒店的人群。他们还选中一家装修较新、对未成年人比较有吸引力的电竞酒店入住。入住时，有的房间没关门，王绪他们路过时就顺便瞄一眼，看看里面的情况。

目前，江苏省宿迁市电竞酒店入口的显著位置悬挂有未成年人禁入酒店电竞房间的标识。（来源：受访者供图）

通过实际体验，王绪能直观感受到电竞酒店卖点还是在于“电竞”。王绪等人入住酒店后发现，隔壁房间从当晚9 点到次日凌晨，一直都传来年轻人打游戏的嘈杂声音，“虽然房间有一定的隔音效果，但是明显不像普通的酒店那么安静。隔壁至少有七八人，闹哄哄的，喊着‘冲啊’‘快点上啊’类似的话”。

“房间里有很多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具体年龄我们也没法判断，一房多人、他人代开、男女混住等情况多发，且抽烟的情况比较严重。”王绪介绍说，如果电竞酒店按宾馆行业来管理，是允许抽烟的，但如果按照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来管理则不允许。另外，房间内有那么多电竞设备，也存在消防隐患。

在进一步的调研中，宿城区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发现，2021 年3 月至6 月，宿城区12 家电竞酒店住宿登记系统存在接纳未成年人入住记录达800余条。

欣利酒店的“生意”为何这么好

这800 余条记录里，有一家电竞酒店占据了其中的387 条，它为何“生意”这么好？

这家欣利酒店共有20 个房间，全都是电竞房，共有54 台电脑。在宣传视频里，酒店的房间内有崭新的电竞设备，有炫目的灯光、舒适的大床，宣传文案里也写着“不仅享受媲美网吧的高品质电竞服务，还可以拥有住酒店的舒适体验”。尽管酒店的企业登记表显示，其许可经营项目并不包含互联网上网服务，但酒店门牌上清晰标明“上网、餐饮、客房、休闲”，消费者在线上平台的评论区也重点评价该酒店的电脑配置、网速等服务。

然而，实际上这家酒店的住宿环境非常一般，规模不大，卫生条件堪忧。

“按我们这边的消费水平，大概也就100 多元住一晚，但这家店根据电脑配置数量，每晚收费200 元至400 多元不等，大概是多一台电脑就贵100 元。”王绪说，这家酒店分明是瞄准了未成年人这个消费市场，凡是王绪接触过的去那里消费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说这里老板就是“来者不拒”的。

2021 年6 月，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实施。其中，第57 条规定，旅馆、宾馆、酒店等住宿经营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或者接待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共同入住时，应当询问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入住人员的身份关系等有关情况。

欣利酒店也会登记，但一个4 人间只登记4 人，其他未成年人要么以访客身份在前台登记，要么从酒店后门溜进去，或者直接说“进去找个人”，老板也不会过问，有时还以孩子们是“偷摸溜进去的”、他“管不了”为由应对检查。

“实际上，酒店的监控能覆盖到消防通道也就是酒店后门，但那可以说是形同虚设，后门反而成为未成年人进入酒店的一个方便通道。哪怕后门没有监控，老板和员工看到那些房间，一会儿进去一个孩子，一会儿又进去一个孩子，老板能说自己不知情吗？他们肯定是看见了，但为了生意不会劝阻。”王绪告诉《方圆》记者。

王绪说：“有的孩子和我讲，别的电竞酒店老板还比较谨慎，他们入住时，店员会问年龄，要看看身份证，基本上16 周岁了才让进，但欣利酒店给钱就让进。这种消息在孩子间口口相传，传得非常快，最后小孩们都知道别人家去不了的话就去他家。”

而且，现在入住酒店大多需通过线上平台预订房间，但欣利酒店不同，只要孩子去过一次，加上了老板或者前台微信，下次就能直接微信联系，交100 元押金，就给订房间，老板也不过问订房的人年龄多大，实际会有多少人入住。

电竞酒店住宿并不便宜，这些未成年人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王绪说，基本上都是从父母那里要来的或者骗来的，也有些已经开始打工挣钱的孩子，把工资都花在了电竞酒店里。

“我们遇到一个孩子在理发店当学徒，一个月挣一两千元，几乎都花在这里了。还有几个孩子从职校毕业，利用所学技术打工，自己辛辛苦苦上班，有时候还上夜班，一天一夜挣150 元钱，最后也都消费在这里了。” 王绪说。

然而，还有像小凯一样极端的情况，让王绪感到忧心。王绪办理这个案件后不久，就接触到小凯，才知道他是“拉车门”案件被告人之一。

当初由于尚未成年，犯罪情节较轻且认罪态度好，在对几个被告人和他们的家庭进行评估后，检察官为他们设置了6 个月的附条件不起诉考察帮教期。

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检察机关和公安机关都联系不上小凯了。原来，小凯和朋友跑到了其他城市，再次把钱挥霍到了电竞酒店里，还故技重施 “拉车门”搞钱，并被当地警方抓获。

因为这次案发，王绪等检察官才知道小凯的网瘾有多重。通过比对，王绪发现小凯3 个月里登记了六七条入住电竞酒店的信息，这还仅仅是以他的名字登记的，而且去的多是欣利酒店。小凯住酒店的钱一方面是“拉车门”盗窃而来，另一方面是向家里要的。

小凯的母亲和他人合开了一家鞋店，规模不大，收入也一般。有一次小凯向妈妈要1000 元，妈妈说：“我上次刚给过你500 元，你怎么又花光了？”小凯便开始犟嘴，说：“我就花了怎么了！”还到厨房摸刀，以自残威胁母亲。

王绪说：“第一次和小凯父母见面，他们就说，请司法机关给他判刑，判得越重越好。当时，我印象非常深刻。小凯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真的超出我们的想象了。”

最终，小凯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因为此前附条件不起诉考验期表现不合格，不能适用缓刑。

电竞酒店是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吗

检察机关在调研时发现，根据法律规定，互联网上网服务须取得行政许可，但现实是，电竞酒店几乎均未取得文化行政部门审批发放的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原因是电竞酒店是否属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相关文化部门执法时，普遍不敢审批、不敢监管。

欣利酒店房间环境。（来源：受访者供图）

检察官们勘查欣利酒店。（来源：受访者供图）

接下来该怎么办，王绪觉得他们其实也是“门外汉”，得听听其他部门的建议。于是，他们与区文旅局、市场监管、公安等6 家单位开了3 次座谈会，研究电竞酒店属性、危害、执法依据等问题。

“我们想知道各部门对这个行业的监管职责、监管范围及监管手段是什么，存在怎样的监管困难，我们应该做些什么。”王绪说。

2021 年5 月，宿城区检察院与区文旅等部门联合会签《宿城区关于推进未成年人网络保护工作实施意见》，督促相关行政机关以开通电竞酒店接纳未成年人上网专门线索受理渠道、在辖区内开展为期3 个月的电竞酒店专项排查、对电竞酒店经营者违规接纳未成年人入住行为进行训诫等方式，开展专项治理。

在文旅等部门开展电竞酒店专项排查整治后，宿城区大多数的电竞酒店认识到接纳未成年人可能产生的社会危害性，不再接纳未成年人。但经摸排暗访后，检察官发现欣利酒店仍然有像未成年人模样的人进出，并且奇怪的是，酒店登记系统里并未发现相关记录。

王绪说：“我们知道有蹊跷，但公安机关组织了3 次突击检查却始终查不出来。”

对检察机关而言，想找到知道内情还愿意透露的人并不容易。王绪说：“大多数孩子并不愿意同检察机关打交道，有的因为年纪太小，不敢；有的已经进入社会了，但觉得自己没违法犯罪，不愿意配合检察官。”

关于禁止电竞酒店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决定

2022 年12 月30 日，江苏省宿迁市六届人大常委会召开第七次会议，通过《关于禁止电竞酒店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自2023 年3 月1日起施行。

《决定》中指出，为了规范电竞酒店经营活动，促进未成年人健康成长，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江苏省未成年人保护条例》《江苏省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条例》等有关法律、法规，结合本市实际，作出如下决定：一、本市行政区域内的电竞酒店经营者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二、本决定所称电竞酒店，是指具有下列条件或者与之相当情形的提供住宿服务的营业场所：（一）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主要业务，或者以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为主要招揽手段；（二）房间计算机配置数量超过二台，或者超过床位数量；（三）计算机软硬件配置达到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标准；（四）向不特定的消费群体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

《决定》规定，电竞酒店经营者应当在电竞酒店入口处等显著位置悬挂或者张贴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标识，安装禁止未成年人上网的软件。

《决定》同时规定：电竞酒店经营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或者接待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共同入住时，应当询问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入住人员的身份关系等有关情况，并明确告知其为电竞酒店；发现有违法犯罪嫌疑的，应当立即向公安机关报告，并及时联系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

按《决定》要求，任何组织和个人发现违反本决定，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有权劝阻、制止或者向公安、文化广电和旅游、商务、民政、教育等部门投诉、举报。禁止电竞酒店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工作，应当纳入市、县（区）人民政府未成年人保护协调工作机制，根据需要开展联合检查。电竞酒店经营者违反本决定，未在入口处等显著位置悬挂、张贴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的标识的，由文化广电和旅游部门给予警告，可以并处5000 元以上1.5 万元以下罚款。

《决定》规定，电竞酒店经营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或者接待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共同入住时，未询问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入住人员的身份关系等有关情况，并未明确告知其为电竞酒店的，由公安机关责令限期改正，给予警告；拒不改正或者造成严重后果的，责令停业整顿或者吊销营业执照、吊销相关许可证，并处1 万元以上10 万元以下罚款。

王绪向《方圆》记者介绍了他们“找人”的心得：“我们在之前的800 余条登记记录里找。首先，排除了经常入住的孩子，他们估计和老板已经统一战线了，大概率不会配合。然后，我们试图在学校、家长那里找到突破口，找一些能说得上话的人牵线搭桥，最后通过向家长说明情况，家长认识到电竞酒店接纳未成年人上网存在的社会危害性，他们也愿意让孩子配合我们工作了。”

孩子们之后也向检察官透露了酒店老板所施的“障眼法”。原来，在得知检察机关已经注意到他们后，欣利酒店老板为了规避检查，在孩子们入住时只在纸上登记，不上传至电子系统，纸质登记表保留几天后便会销毁。

一个在酒店房间里打游戏时正巧碰到警方突击检查的孩子告诉王绪：“你们去查，也查不到我们。我们房间里有对讲机，警察一来，就有人让我们赶紧离开房间，从后门走。”

于是，公安机关又组织了一次突击检查，在酒店前后门都安排了警力，这才堵住了几个匆匆忙忙想离开的孩子。

在欣利酒店前台的抽屉里，警方找到了近几天的纸质登记表，上面登记着未成年人的身份证号、手机号及监护人联系方式。酒店老板果然也摆出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系统坏了，不会操作”。

登记表上登记的人还有3 个不满16 岁。王绪问老板：“你联系过这几个孩子的家长了吗？”

老板还很平静地说：“联系过了，家长同意了，说他们孩子没地方住，让孩子过来住。”

王绪当时就对他说：“现在，我当着你的面一个个地打电话，如果有一个同意的，我今天什么都不用跟你谈了，这个案子我们也不办了！”

不出所料，3 个电话有2 个是空号，还有1 个打通了但对方接听到电话就一头雾水，压根儿就不是家长。

老板自己的儿子20 多岁，王绪问老板：“如果你的孩子10 年前到这个酒店上网，你同不同意？”老板摇摇头说不同意。但现在为了赚钱他却对别人家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电竞酒店领域全国首例民事公益诉讼

由于欣利酒店在未取得互联网上网服务经营许可的情况下，接纳未成年人并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侵犯了未成年人的健康权，给未成年人的发展、受保护等权益造成了较大影响，侵犯社会公共利益，2022 年1 月，宿城区检察院对欣利酒店以民事公益诉讼案件立案调查并履行公告程序。

3 月2 日，案件移送宿迁市检察院。3 月22 日，宿迁市检察院将案件诉至宿迁市中级法院，请求判令欣利酒店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联网上网服务，并在国家级媒体上公开赔礼道歉。

5 月12 日，宿迁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此案。中国政法大学未成年人司法专家就未成年人网络保护、电竞酒店的功能属性等通过视频发表意见，有力支持了检察机关诉讼请求。案件当庭宣判，检察机关的全部诉讼请求均获法院支持。这也是该领域全国首例民事公益诉讼。

“我们办这起案件不是为了把电竞酒店一棒子打死，而是要规范这个行业的经营，督促电竞酒店经营者履行社会责任，保护未成年人权益。”王绪说。

2022 年7 月5 日，根据安全生产法、特种行业治安管理条例等法律法规，经征询检察机关等部门意见，宿迁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制定了《关于加强电竞酒店安全监管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实施意见》），这是国内首份电竞酒店领域的安全监管实施意见，明确规定电竞酒店须切实履行未成年人保护职责，不得接纳未成年人入住。

王绪说：“这份《实施意见》实际上解决了当初我们开座谈会时各部门提出的实际工作中存在的那些困难。现在，《实施意见》明确了公安部门负责对电竞酒店提供住宿服务进行审批，文旅部门负责对擅自从事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活动进行查处，行政审批部门负责对电竞酒店进行审批颁发营业执照，市安委会牵头开展电竞酒店联合监管执法，市场监管、消防救援等部门各司其职。”

目前，宿迁市31 家电竞酒店入口的显著位置均悬挂有“未成年人禁入酒店电竞房间”的标志，酒店房间内电脑也都安装有实名的上网监控软件，形成双重保护。（文中涉案人员、酒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