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坚, 周 南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古典时期西方图书形制从卷子本(scrolls)向册子本(codex)的转变必有其内在原因。然而,当作为一个问题被考量之时,人们往往会很自然地想到,这可能是册子本相对于卷子本有了一种或几种特殊的优势所致。例如,是不是册子本在经济、容量、携带、翻检等方面具备独有的优势,给人们使用图书带来了无比的便利性,以致让人们足以下决心抛弃之前的卷子本形制?然而,两位册子本的主要研究者——罗伯茨(Roberts)和斯基特(Skeat)——却在其合著的《册子本起源考》一书中以一章的篇幅(第9 章)逐一否定了上述因素,并认为册子本的使用者并非出于经济、容量、携带、翻检等实用性方面的优势而选择这种图书形制,而是另有考虑,从而将“册子本取代卷子本之原因考察”这一问题引向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路径。罗伯茨和斯基特侧重考释册子本的最初使用者——早期基督教社区——对册子本的偏爱,先后提出了两种假说,均指向早期基督教团体对于册子本的态度甚至情感,认为早期基督教会选择册子本是一种刻意的决定,是出于对册子本的偏爱。近年来,罗伯茨和斯基特先后提出的两种假说均受到了学者们的质疑,但也并未有人提出有价值的观点。基于此,笔者拟就古典晚期图书形制变迁的原因问题进行再探究。
在人类历史上,曾有许多不同的材料被用作书写介质(writing media),如石头、黏土片、砖、树皮、木材、纸莎草、亚麻布、蜡片、金属、象牙、骨头、皮革、纸等[1],但在西方图书历史可考的约2 500 年中,最重要的三种主要书写介质非纸莎草纸(papyrus)、皮纸(parchment)和纸张(paper)莫属。而就图书制作的形制和材质而言,这三种书写介质可谓各领风骚,在不同时期的图书制作领域中占据主导地位。大致说来,于其之中,“大约一千年是纸草卷子,一千年是皮纸册子,而绵延至今的五六百年,则是纸质印刷图书”[2]10。自埃及发明纸草以来,纸草卷子(papyrus scrolls)就成为地中海区域诸文明主要的书写介质之一。确凿的证据显示,公元前6 世纪以降,纸草已成为希腊人所依赖的主要书写介质。写于公元前340 年的德尔维尼草纸文献(Derveni Papyrus)纸草卷子残篇被誉为欧洲历史上最早的实物图书[3]。德尔维尼草纸文献是现存较早的希腊草纸文献,1962 年发现于德尔维尼,现藏于希腊马其顿地区的萨洛尼卡考古博物馆(Archacological Museum of Thessaloniki)[4],其主要内容是对一篇托名俄菲乌斯(Orpheus)的神话诗歌的寓言式解读,被古典学界公认为是研究公元前5 世纪至公元前4 世纪希腊宗教与哲学发展最为重要的文献之一①。
纸草的主要原料是一种叫纸莎草的植物,主要生长于埃及尼罗河三角洲沼泽地带。关于纸草的制作方法,古埃及人并未留下文字记载,但根据古埃及第18 王朝祭司墓室壁画,以及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相关记载,可以大概还原其制作过程。古埃及人取纸莎草茎秆,除其外皮,仅留木髓,按照固定长度截成数段,然后将木髓剖成薄片,竖排一层(薄片连接处稍重合),再横排一层,并以重物压之,待干燥之后,横竖排布的木髓薄片自然黏合在一起,即可制成有一定韧性的纸张[5]83-85。纸草尺寸、品质不一,名称也各有不同,老普林尼曾在其《自然史》中详细罗列之[6]。将单张纸草首尾相连并以淀粉浆糊粘贴,可形成纸草卷子,法老时代的纸草卷子通常包含20 张单张纸草,长度一般不超过6 米。古典时代的卷子稍长,但鉴于太长的卷子手持、阅读起来都很不便,很少有卷子超过15 米。近年来,有学者根据希罗多德著作的残篇尺寸推算,承载其著作的卷子长度可达22.9 米。但在很大程度上,这仅是根据同一抄写员以相同格式抄写的残篇推测得出,并且迄今尚无此类长卷真实幸存的案例[7]。
抄工一般在纸草卷子内侧书写,盖因此面较为光滑,且其纤维纹理呈水平方向,恰可充当辅助格线,非常便于书写。也正因如此,罗马人往往称此面为“正面”(recto),意为“有辅助格线的一面”。与之相对应,纸草卷子的外侧纹理一般呈垂直方向,纸面相对粗糙,不便书写,故而罗马人一般称其为“背面”(verso),意为“卷绕后显现的一面”。正因如此,双面书写的卷子(opistographus)在古典时代往往被认为是低等的[5]164。读者阅读纸草卷子时,一般双手并用,“左手持握卷子最左端,右手展卷,打开1 米左右的卷面。待读过这一部分文字之后,左手收卷,右手继续展卷,就这样一收一放,重复进行。待读到卷子的末端,不能直接将卷轴立即插入书筒,而需从最右端开始,将卷子全部倒卷回去,以保证下一次阅读时起首的文字仍始于卷子左端”[8]5-6。如果抛开契约、遗嘱、公文、私人书信等文书类文件不谈,仅就文学、哲学、医学、科学等方面学术活动产出的文学文献(literary text)而言,纸草卷子是“公认的,享有绝对文化权威的书籍形式”[8]6。这一点也在大量幸存的古典时代纸草典籍中得到了印证。例如,约抄录于公元100 年大英图书馆所藏第131 号纸草卷子(Papyrus 131)即是古典时代幸存纸草卷子之一,所载主要内容为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Athenian Constitution)②。这种以卷轴的形式制成的图书一般被称为卷子本。
然而,约在3—4 世纪,卷子本逐渐被册子本所取代。后者无论从形制还是制作方法上来看,都与现代图书非常接近。其方法大致如下:首先,取纸草或皮纸对开页面(bifolium)若干,并叠放在一起,沿对开页面中线对折,从而形成册子本的基本单位——“折”(quire)或“叠”(gathering)③;继而,以植物纤维制成的线绳将这些“折”或“叠”缝在一起;最后,再以封面保护之。此一时期幸存卷子本与册子本统计数据充分证明了从卷子本向册子本转变的过程。据罗伯茨和斯基特统计:“在所有出土写本中,被学者定为1 世纪和1—2 世纪的写本(manuscript,即抄本),卷子本高达460 件,而册子本只有5 件。比例之悬殊,一目了然。而所有定为3 世纪的写本中,卷子本有406 件,而册子本有93 件,册子本占所有这一时期写本的18.5%,已能看到渐有上升的趋势。随时间的推移,这种趋势一发而不可收。定为4 世纪的出土写本中,册子本已占到73.5%。”[8]15可见,册子本形制的图书于4 世纪后来居上,占据了优势地位。
不难发现,3—4 世纪是图书形制从纸草卷子本向纸草册子本转变的关键期。在这一时期,纸草册子本图书从几乎微不足道一举跃升为占主导地位的图书形制。举例来说,这一时期保存较为完整的纸草册子本分别为Papyrus 66 和Papyrus 72。Papyrus 66是一部近乎完整的约翰福音(Gospel of John)抄本,其形制明显为册子本。令学者们惊诧的是,该抄本的前26页几乎完整地幸存下来,甚至缝折痕迹(stitching)都清晰可见。Papyrus 66 系包德玛纸草纸文献系列(Bodmer Papyri)的一部分,现藏于科洛尼(Cologny,毗邻日内瓦)包德玛图书馆(Bibliotheca Bodmeriana)。据布伦特 · 农布里(Brent Nongbri)研究,该册子本可追溯至4 世纪早期或中期[9]。Papyrus 72同样也源于包德玛纸草纸文献系列,包含《犹大书信》《彼得前书》《彼得后书》的部分内容。古文书学家根据其字体将该抄本指定为3 世纪或4 世纪[10]。
但对于图书形制的这一大转变,仍需注意以下三点:其一,从时间上来看,其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两种形制的图书可能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并行于世,甚至更久,约从2 世纪末至5 世纪前期[11]10-12。其二,其过程颇为复杂,可能还伴有图书制作材质从纸草向皮纸的转变,形成了从纸草卷子本到纸草册子本,再从纸草册子本到皮纸册子本转变的两级过渡模式。而且实际上,纸草册子本这一中间形式对于理解上述图书形制转变之原因具有重要价值。其三,伴随这一转变发生的,可能不限于材质,还涉及装帧方式、墨水、字体、语言、书写工具等方面。例如:墨水从碳基墨水转变成铁盐墨水(oak gall ink),抄本字体从之前棱角分明的大写体演变成以弧线为主的安色尔字体(uncial),抄本语言渐从希腊文为主变成以拉丁文为主,书写工具渐从苇管笔(reed pen)变成羽毛笔(quill pen)。可见,图书形制的转变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这种复杂性不仅体现在过程上,还更多地呈现在物质形式(physical form)上。
图书形制从卷子本向册子本转变的最终成果是皮纸册子本的形成,皮纸册子本后来亦成为整个中世纪最为重要的图书形制。4—5 世纪,在纸草册子本的基础之上,皮纸册子本发展迅速,并很快形成了成熟的制作工艺。这一点可在此一时期幸存下来的皮纸册子中得到很好的证明,其中,有四卷因保存较为完整且外形颇为壮硕而被并称为“四大皮纸册子”(four great uncial codices)。它们分别是:梵蒂冈抄 本(Codex Vaticanus, 325—350 年)、 西 奈 抄 本(Codex Sinaiticus, 330—360 年)、亚 历 山 大 抄 本(Codex Alexandrinus, 400—440 年)、埃弗拉米抄本(Codex Ephraemi Rescriptus, 450 年)。尽管于不同时间发现于不同的地方,四大皮纸册子却共享许多特征,如与同时代的纸草册子本相比,四大皮纸册子均具有较大的外观尺寸、均有极大的容量、均以安色尔字体的希腊文书写、内容均为合集型圣经文本(scriptures)(或旧约,或新约)。
由此可见,图书形制在古典晚期发生了从卷子本向册子本的转变,其最终形式是中世纪流行的皮纸册子本。这一转变的关键期是3—4 世纪,整个过程不仅历时颇久且相对复杂。
引言部分提及罗伯茨和斯基特将“册子本取代卷子本之原因考察”这一问题引向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路径。这两位学者在对册子本的制作费用、容量及便携性、翻检的方便程度等因素逐一进行考察之后,虽未完全否定这些因素发挥作用的可能性,但实际上却排除了这些因素。例如,在探讨册子本的制作费用时,两位学者强调,尽管与卷子本相比,“采取册页装的形式抄写一部书,所需费用可能会降低大约四分之一”,然而,考虑到抄工在抄写之时,在页面顶部与底部留白,行距与字距等方面的宽松程度,“从节省费用方面着眼的讨论可以忽略不计”[8]68-69。在谈及册子本的“容量及便携性”时,两位学者虽承认册子本在容纳长篇经文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且“特别适合在旅途中阅读”,以及册子本具有的“包罗广阔”的特性可以使多部著作“集中于一册”,形成著作合集,从而为4—5 世纪的全本圣经铺平了道路,但两位学者也对册子本的这些优势表现出了明显的“怀疑”,这是因为他们观察到,早期基督教社区自2 世纪始既已广泛使用册子本,但多用它来容纳“单独(册)流通的”福音书,且直到3 世纪,幸存下来的册子本长度均“没有超过150 叶(300页)”。两位学者的言外之意是,既然册子本在压缩空间、扩大容量方面有如此大的优势,为何早期基督教团体不早早地享用这一技术进步,而要等到3 世纪?两位学者由此指出,册子本可能对“拥有大量藏书者更有吸引力,对早期基督教社区并不适用”,其潜力“需要经历过若干世纪……,才能被充分认识”[8]69-71。在论述册子本翻检的方便程度时,两位学者并不认为阅读册子本比卷子本更方便,也通过一系列证据表明,在查找特定段落的经文方面,册子本并不具有“决定性的优势”。例如,两位学者指出:“准确的引证,也就是给出某段精确的位置,这在古代是没有的。”同时,两位学者也指出,确定段落的方法在古代也并非完全缺失,如希腊拉丁文献中多用“标准行计算法”,同时指出某段距离文本开篇或结尾有多少“标准行”,但这种做法并不普及。此外,两位学者还指出:“所有古代文件中,都找不到一处引用页码的例子。”不难发现,两位学者基本否定了册子本在翻检方面所具有的优势,认为古代人未尝措意于精确引用,对于精确确定某段位置并无特定需求,因此册子本即使在此方面有一定优势,也不足以凭此取代卷子本[8]73-74。
否定了册子本在技术、使用方面的优势之后,罗伯茨和斯基特侧重考释册子本的最初使用者——早期基督教社区——对册子本的偏爱。两位学者的研究之所以循此路径,其实不无理由,即在2—3 世纪幸存下来的典籍文献中,基督教文本中册子本的占比要远远高于非基督教文本中册子本的占比。据出土文献显示,幸存于世的2 世纪非基督教文学图书中,95%是卷子本,而同一时期75%的基督教文献则是册子本,3 世纪亦有大致相同的比例[12]209。这一比例高到让人无法回避地将目光转移到基督教对于册子本的态度之上。
罗伯茨和斯基特先后提出了两种假说,均指向早期基督教团体对于册子本的态度甚至情感,认为早期基督教会选择册子本是一种刻意的决定,是出于对册子本的偏爱:其一,册子本是彼得的同伴兼翻译马可在记录彼得对耶稣言行的追忆时做出的选择,因为他平日交往的多是贩夫走卒之辈,后者多“使用蜡板或皮纸札记簿来完成记账、通信、法律事务以及公务”,这些底层民众的习惯影响了马可。其二,在耶路撒冷或者安提阿,犹太教的卷轴只能用来书写神圣的经文,而一些不重要的口传律法或拉比语录则被记录在“版牍之上,其中就包括纸草制成、册页装形式的写字板”,故而耶稣当年的传道极有可能也是写在这种纸草写字板上,耶稣的这种行为自然会将册子本树立为一种权威的图书形制[8]18-20。
近年来,罗伯茨和斯基特先后提出的两种假说均遭到了学者们的严厉批评。格兰姆 · 斯坦顿(Graham Standon)以“宇宙大爆炸理论”概括两位学者的假说,认为二人“不断寻找解释册子本诞生的单一动因”“不断在寻找一个时间上的零点、原点”,即册子本获得偏爱受到了选择的时间点的影响。纸草学研究权威罗杰 · 巴格诺尔(Roger Bagnall)则是侧重批判罗伯茨和斯基特所持有的“基督教立场”与“基督教情怀”,认为这种立场与情怀极有可能会影响他们对抄本做出的判断。但格兰姆 · 斯坦顿与罗杰 · 巴格诺尔在“大破”之后,并没有做到“大立”,并未提出有参考价值的观点。仅后者模糊地指出,册子本取代卷子本“或许与普遍的罗马化趋势有关”“是罗马人的习惯和技术推广到整个帝国”的又一表现[8]21-25。
笔者以为,格兰姆 · 斯坦顿与罗杰 · 巴格诺尔不仅没有做到“大立”以及提出有价值的观点,其批判也是用力过猛。格兰姆 · 斯坦顿以“宇宙大爆炸理论”隐喻罗伯茨和斯基特的两种假说,批判两位学者孜孜以求寻找册子本受到基督教社区偏爱的时间原点的做法,实际是在寻找单一动因。这种批判不无道理,但却不能因此而完全否定罗伯茨和斯基特的在基督教社区对册子本态度方面的探索。如果说格兰姆 · 斯坦顿批评单一动因,主张多元、多角度考察,那么基督教因素必定也是其多元、多角度考察的一个方面,不可全部否定,除此之外,基督教社区率先大规模使用册子本的事实更不可忽略。即便罗伯茨和斯基特在基督教文化方面的探索已告失败,基督教社区对册子本的选择亦有出于物质、技术、工艺等方面实际考虑的诸多可能性,这些方面仍有待进一步探讨。不仅如此,如果抛开罗伯茨和斯基特的“基督教情怀”这种虚且玄的论调不谈,他们对于基督教社区选择册子本时间原点的追溯实无可厚非。一种改变的发生,一种决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抑或被动)的做出,总归要有一个时间点。而且,罗伯茨和斯基特在探索“时间原点”的过程中还是观察到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的,尽管其中一些仍悬而未决。例如,尽管基督教社区在2 世纪已经广泛使用册子本形制,但仍主要将其用于小型单本福音书,直到3 世纪才将其用于大型合集。
罗杰 · 巴格诺尔批评了罗伯茨和斯基特所持的“基督教立场”与“基督教情怀”,否定了两位学者所提出的“基督教社区刻意选择一种出身低微的图书形制以抵制罗马社会主流卷子本文化”的观点,认为册子本取代卷子本是罗马人的习惯和技术传播到基督教社区的一个具体表现。但这种否定也带来了一个新问题,即既然册子本取代卷子本是罗马人技术传播的表现,那么为何迟至古代晚期,在罗马上层与主流社会,受青睐的图书形制仍是卷子本,册子本仍是被鄙视的对象,这与“罗马技术传播说”岂不矛盾。反而是在2—4 世纪的基督教社区,册子本一直很受欢迎,使用范围越来越广,利用程度越来越深。罗杰 · 巴格诺尔从技术推广的角度考量这一问题不无道理,但如上所述,他仍要面临以下问题:既然册子本是一种新技术,册子本取代卷子本是罗马人技术传播的表现,为何罗马主流社会拒斥册子本,而基督教社区接纳之?是何因素阻碍了罗马人接受册子本这种新技术?又是何原因促使基督教社区接受并积极利用之?这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或许突破“册子本取代卷子本原因”这一问题的关键即在于斯。
关于册子本技术的起源以及罗马社会对于册子本的态度,这里需要援引前人的研究补充以下信息:其一,册子本的技术可在罗马人的写字蜡板中找到原型。其二,罗马人已经意识到这一新技术的存在,并在一定程度上对其有所利用,但仍限于中下层,其形式主要是账簿、札记簿。但逐渐地,册子本也被视为书籍的一种。例如,罗马诗人马提亚尔(Martial)曾作《谐谑诗》(Epigrams)推广自己的诗集,诗中所提及的图书就是皮纸册子本[8]13:
你若想带着我的书四处游走,
若长途跋涉需要陪伴,
请买吧,皮纸将它们缩进狭小的页面:
书箱尽可以送给贵人,我的书你单手即可握住。
不仅如此,3 世纪的法学家也已在《学说汇纂》(Digest)中将册子本列入“书”的范畴,“册子本,无论是纸草还是皮纸,甚至包括蜡板、皮纸札记簿,也都可入‘书’的范围”[8]14。但不管怎样,罗马社会上层社会始终未接纳册子本形制,他们固执地认为,只有卷子本才堪称图书,正式的著作一定要以此种形式面世。在上层社会文士之间的书信往来中,纸草卷子是公认的符合礼仪的形制。例如,4 世纪末期,思想家希波的奥古斯丁在北非的希波城(Hippo Regius)任主教,彼时皮纸的使用已经相对普遍,但他在一封《致罗马尼亚努斯的信》中仍歧视皮纸,并因使用了皮纸而没有使用纸草或者它的私人版牍而向罗马尼亚努斯致歉[2]216,222。
笔者以为,无论是罗马上层社会对册子本的拒斥,还是早期基督教社区对册子本的接纳,其中均包含一个技术革新与社会需求之间的关系。整体而言,并非所有技术进步均因人类需求而生,很多时候是技术早已就绪,却一直处在一种等待状态,等待最适合它的需求。例如,爱迪生于1877 年发明留声机之后,专门撰文指出其所具有的10 条用途,包括“保存垂死的人的遗言,录下书的内容让盲人听,为时钟报时,以及教授拼写”[13]244,独独没有后来大行其道的播放音乐的功能。直到20 年后,爱迪生才勉强承认他发明的留声机也可用于播放音乐。此时,这项发明才真正实现与其需求的对接。同样地,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最初的功能是从煤矿里抽水,彼时即便是瓦特自己也不会想到,他改良的蒸汽机在不久的将来能为纺纱厂、机车、轮船提供动力,并成为推动工业革命的重要发明[13]245。由此可见,并非技术实现了进步,人类就必须采用它,人类可能会出于种种原因阻碍新技术的采纳,有时甚至会拒绝使用新技术。笔者认为,在阻碍人们接受新技术的种种因素中,有两种可以用来解释罗马上层社会拒斥册子本的原因:一是旧技术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会价值与声望,从而使得其使用者不愿放弃之;二是新发明虽有一定优势,但并不特别明显,不能激发起旧技术使用者更新技术的迫切愿望[13]250-251。将此二因素应用于罗马社会可以发现,尽管册子本这一图书形制在罗马社会早已为人所知,并在一定范围内已有使用,但罗马社会上层骨子里还是认为纸草卷子是更为正式、体面、权威的图书出版方式。就像汉字之于日韩、英国长子继承制之于旧贵族,这些旧文化、旧制度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会价值,一时间仍无法被取代。另外,从技术史的角度来看,纸草卷子仍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上层社会的书写需要,其弊端仍未到达不堪忍受的程度;从另一角度也表明,册子本这种新兴的图书形制相较于卷子本的优势还不够明显,可能在技术层面还不太成熟,不能激发起仍在继续使用卷子本的罗马贵族更新技术的迫切愿望。册子本在罗马上层社会被接纳的速度如此缓慢,而在早期基督教社区被接纳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基督教社区显然极其注重利用这种图书形制,这一点在上文所述中已经得到证实,此处不赘。排除掉“基督教立场”与“基督教情怀”,教会对于册子本的接受及广泛利用仍不可忽略,且是需要解释的问题。笔者拟在罗伯茨和斯基特的研究的基础上,重新考量册子本这项新技术的诸多面向,探究是否是其中某些技术优势满足了早期基督教社区的特定需求,从而为册子本这项新技术在早期基督教社区生根发芽、稳步成长提供了第一推动力。
上文有述,罗伯茨和斯基特曾逐一分析册子本可能具有的技术优势,并依次批驳之。但至少在“扩容增量”这个问题上,两位学者的论述并不十分笃定,而是多少有些疑虑。两位学者也不得不承认,册子本在此方面有明显的技术优势。但最终导致两位学者给出否定意见的原因是他们注意到一个颇为异常的现象:尽管基督教社区在2 世纪已经广泛使用册子本形制,但仍主要将其用于小型单本福音书,直到3 世纪才将其用于大型合集。两位学者的想法是,既然册子本在扩容增量方面有如此大的优势,为何早期基督教团体不早早地享用这一技术进步,非要等到3 世纪?两位学者据此否定了册子本此方面的技术优势,因为基于上述所谓“异常现象”,他们没有看到早期基督教社区在“扩容增量”方面的强烈需求。
然而,问题的答案或许隐藏在之前不为人关注的纸草册子本之物质形式,特别是其装帧形式上。通过细致观察藏于世界各大图书馆的新约纸草册子本残篇(fragments),我们或能证明早期基督教社区在册子本“扩容增量”方面的特别需求。也许正是凭借这一优势,不受罗马上层社会重视的册子本终在早期基督教社区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如果对比基督教社区制作于2—4 世纪的册子本,可发现其制作工艺,特别是其内部折子结构方面,在早期(2 世纪及之前)遭遇了技术瓶颈,如未能突破则无法增加册子本容量,但经过其使用者与制作者的不断改进,早期基督教社区终于于3 世纪初突破了这一技术瓶颈,实现了册子本无限扩容的目标。依据册子本内部折子结构的特点,该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遭遇瓶颈。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此时的册子本多为“全书一折,每折多张”形制,亦称“独折多张册子本”(single-quire codex)。其中的折子也即一叠对折的对开叶面,而“张”(sheet)则是指一整张纸草,沿其中线对折可形成一个对开叶面,包括两个“叶”(folio)或四个页面(page)④。“独折多张册子本”是册子本形成早期最自然、最直接的产品。其具体做法如下:首先,取一叠纸草(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册子本多为纸草材质),沿其中线对折,从而形成册子本的基本形态;随后,沿中线以线绳缝合,册子本书芯既成;最后,在最外侧覆以鞣制皮革以保护书芯,必要时还以皮革细绳捆束之。此处以学者乌尔塔多(Hurtado)所关注的藏于切斯特贝蒂图书馆(Chester Beatty Library)的新约纸草抄本Papyrus 46为例。Papyrus 46 是一个典型的“独折多张册子本”,制于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属早期基督教社区册子本经典遗存[14]59。该册子本由一叠52 张纸草沿中线折叠、缝合而成,形成52 张、104 叶、208页的格局。但该册子本第一叶正面与第104 叶背面空着未曾用于书写,故最终用于书写部分为206页[12]212。在Papyrus 46 的104 叶之中,有86 叶幸存于世,其中56 叶藏于切斯特贝蒂图书馆,30 叶藏于密歇根大学图书馆(Library of University of Michigan)。
类似Papyrus 46 的“独折多张册子本”集优缺点于一身。其优点当然亦是册子本的核心优势——相较于卷子本有更大的容量。而于此一时期,册子本的缺点是主要的,同时也正是这一缺点构成了限制册子本进一步扩容增量的技术瓶颈。这一缺点即是其容量有上限,最多仅能容纳50 张左右的纸草,不能无限扩容。原因在于,如若超过此上限,在折子对折之时,书口处中间的页面会自然地突出,超过上限越多,这一突出就越明显。如若将这一突出裁掉,则将造成图书一头一尾页面与中间页面的宽度不一,越靠近中间其页面越窄[12]212[15]16,65。鉴于Papyrus 46损毁严重,其装帧并未幸存下来。不过,关于其外观,或可参考拿戈玛第册子本系列(Nag Hammadi Codices),拿戈玛第系列册子本共有13 册幸存下来,基本与Papyrus 46 为同一时代作品,保存相对完好,外观清晰可见,现藏于拿戈玛第图书馆(Nag Hammadi Library)。
第二阶段,突破瓶颈。3 世纪中期,“多折册子本”(multiple-quire codex)悄然问世,这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上一阶段的技术瓶颈,大大改进了册子本的制作工艺[14]60。其核心是将“全书独折”改成“全书多折”,每折中纸草张数不定,最先诞生的是每折一张纸草,由此形成以“全书多折,每折一张”为主要特征的“多折单张册子本”(uniones)。具体做法如下:首先,取一叠纸草,页数不限;继而,将每张纸草沿中线折叠,以构成一个独立的折子,折子内部形成1 张、2 叶、4页格局;之后,将所有折子在书脊处缝合,书芯可成;最后,覆以鞣制皮革保护书芯,“多折单张册子本”即告完成。该种册子本的经典案例是藏于切斯特贝蒂图书馆的Papyrus 45 纸草册子本。Papyrus 45 是一个典型的“多折单张册子本”,制作于3 世纪中期,属于早期基督教社区册子本的经典遗存,也是切斯特贝蒂图书馆12 份纸草中最为重要的册子本[16]40。该册子本由56 张纸草制成,每张纸草单独构成一折(折内结构为1 张、2 叶、4页),全书共56 折,112 叶,224页[16]135。该 册 子 本 共 幸 存32 叶残篇,绝大部分藏于切斯特贝蒂图书馆,少量藏于奥地利国家图书馆(Austrian National Library)。
以Papyrus 45 为代表的一系列“多折单张册子本”是册子本制作工艺方面的一大创举,这一技术革新不仅消除了之前书口突出的弊端,而且突破了册子本的容量上限,理论上可无限增加折子,同时因无需再裁切书口,书册的整体宽度也有所提升,所有这些均有助于提升册子本的容量[17]85-86。除此之外,Papyrus 45 的意义还在于,它是最早一部囊括四福音书(four Gospels)与 使 徒 行 传(Acts)的 合 集 型 册 子本[18]71-72。该册子本高25 厘米,宽20 厘米,厚约5~6 厘米(不包含任何形式的装帧封面),俨然是一部相当大型的册子本了[12]211。不仅如此,册子本的制作技术甫一更新便被用来制作大型的“合集本”,其制作者(包括使用者)背后的心思(或其背后隐藏的需求)不言而喻。这表明,此次技术改进的初衷就是要增加册子本的容量,以期一册图书能容纳更多的文本。但“多折单张册子本”也不无缺点,其最大的弊端莫过于每折之中均由一张纸草承受缝折线绳的力量,又因纸草的质地一般较脆,本就不耐折叠,故在日常使用中,随着册子本不断开合,其页面折叠处非常容易折断而最终致使页面脱落[12]213。鉴于Papyrus 45 仅幸存残篇,关于“多折单张册子本”的装帧及外观,可以参阅保存状态较为完好的包德玛图书馆第66 号纸草册子(Papyrus 66)。
第三阶段,稳定成熟。3 世纪中后期,基于“多折单张册子本”的一种新型册子本开始成型。不同于前者,该种册子本每折之中纸草的数量开始由单张变为两张或更多张数的对开页面,从而形成“多折多张册子本”。例如:“多折二张册子本”(biniones)、“多折三张册子本”(terniones)、“多折四张册子本”(quaternions)等[14]61-63。这种册子本的形制已经相当成熟,既能极大扩展册子本容量,还能增强纸草页面的牢固程度,逐渐成为当时最为流行的册子本形制,其典型者如切斯特贝蒂图书馆所藏R962 号纸草册子本。该册子本制作于3 世纪中后期,其内容为《创世纪》,原有84 叶,但仅有27 叶之残篇幸存于世。经考察其折子结构可发现,这是一部“多折五张册子本”(quinions),其绝大部分折子是由5 张对开的纸草页面组成,从而形成了5 张、10 叶、20页的基本格局[12]213。非常自然地,这种“多折多张册子本”因其巨大的优势最终胜出,成为册子本制作的主流制式。不仅如此,一折之内包含4 张对开页面的“多折四张册子本”逐渐成为最为常见的形式,从而形成了4 张、8 叶、16页的经典折内格局[19]。而自此之后至中世纪,册子本(特别是皮纸册子本)容量逐渐增加,有时甚至发展成为特别巨大的程度。例如,约公元700 年制作于英格兰东北部维尔茅斯 · 贾罗双子修道院(Monastery of Monk Wearmouth-Jarrow)的阿米提努抄本(Codex Amiatinus)包含130 折,每折包含4 张对开页面(折内结构4 张、8 叶、16 面),整个抄本共计包含520 张、1 040 叶、2 080页。另外,该抄本的外观尺寸也令人敬畏,整个抄本高49 厘米,宽34 厘米,厚18 厘米,重34 千克,俨然一个庞然大物[20]。
纵观上述册子本发展的三阶段,早期基督教社区中册子本的制作者与使用者孜孜以求地不断对册子本制作工艺加以改进。在这一过程中,其制作工艺改进的主要方向是增加册子本之容量,并在一定程度上增强其牢固程度。于其之中,早期基督教社区的核心需求暴露无遗——为册子本增量扩容。而且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此即早期基督教社区使用册子本的主要原因之一。与此同时,此观察结果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罗伯茨和斯基特曾注意到但未能解决的两个问题:其一,既然册子本在压缩空间、扩大容量方面有如此大的优势,为何早期基督教社区不早早地享用这一技术进步,而要等到3 世纪[8]70-71;其二,如果细分早期基督教文本,为何绝大多数经书抄本使用册子本形式,而讨论教义、破除外道的著作则用卷子本形式[8]15。对于问题一,合理的解释是:2 世纪时,册子本的使用受到其制作工艺瓶颈的制约,无法形成容量较大的册子本,故此一时期的基督教社区册子本多是中等规模的单行本[21]。同时,单行册子本的容量并不局促,相较于卷子本既已具有优势,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早期基督教社区单行册子本中并无压缩空间之举措。及至3 世纪初,上述制作工艺技术瓶颈甫一突破,大容量、合集型的册子本便开始流行起来。关于问题二,与其说它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不如说它给出了一些信息,更进一步透露了早期基督教社区使用册子本的内在需求。例如,早期基督教社区在抄录圣经文本时使用册子本,而其他论教义、破除外道的图书则仍继续使用卷子本,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抄录圣经文本是早期基督教社区选用册子本的动力之一[12]210。又如,册子本技术制作工艺瓶颈甫一突破,即出现了集四福音书与使徒行传为一册的“合集型”册子本。这或可说明,早期基督教社区孜孜以求地对册子本制作工艺不断试验、改进,其目的即在于扩大册子本容量,使之能够满足“合集型”圣经文本的需求,册子本制作技术与基督教文本正典化之间明显存在互动关系。
综上可知,相较于卷子本,册子本在“扩容增量”方面所具有的优势应是早期基督教社区选择册子本的主要原因之一。而这一点,正是罗伯茨和斯基特在《册子本起源考》一书中重点予以否定的。
“易于寻检”(ease of reference)这一因素在罗伯茨和斯基特的《册子本起源考》中同样是被强力批驳并被基本否定的。在针对该因素的论述部分,罗伯茨和斯基特一开始便树立了一个批驳的靶子,指出:“曾有人提出,若要查找一段经文,用册子本的圣经比用抄在卷子上的圣经要容易很多,而这对于激烈的神学争论应当是决定性的优势。因为读册子本时,可以翻开某页找到某段,远比展开卷子、找到相同的段落要快得多。”尽管罗伯茨和斯基特没有特别就这一观点的出处给出注释,但熟悉该领域研究的人都能猜出,上述观点来自凯尼恩(Kenyon)所著的《古希腊罗马的图书与读者》一书,笔者将其原文抄录如下:
另一个也许有所影响的因素是册子形式所带来的查检授引的便利。前文曾提到,纸草卷子几乎没有表现出对读者便利的考虑。在查找某特定段落时,读者必须非常不方便地不断地展开、合拢其抄卷;古典作家的引用往往不太精确,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如果所涉及的只是平常的文学作品,这也许不太要紧;但是,如果所涉及的是灵魂拯救所仰赖的作品,那么对权威文本的引用就更为必需,而引用得准确也更为紧要。同样的考量,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对在帝国统治下变得司空见惯的法律汇编的参考引用。册子形式只需翻动书叶就可查检,比起卷子形式有很大的优势。[2]209
罗伯茨和斯基特随后话锋一转,指出:“这似乎是一有力的论证,……但我们必须记住,准确的引证,也就是给出某段精确的位置,这在古代是没有的。”与此同时,两位学者也指出,尽管古人无意标注某段文本的精确位置,但确有一方法可以大致确定某段文本的位置,即所谓“标准行计算法”(stichometry)。其基本方法是通过给出某段文字距离开篇或结尾有多少标准行(stichoi)来表示其位置。对于这样一种标注方法,两位作者的评价是:
这只能让人大致了解在何处能找到某段,除非读者真准备以“标准行”为单位来自己数一数。要想更迅速、准确地找到出处,就一定要在文本的页边注明标准行数,例如每100 标准行就在页边做标记,但这种做法极不常见……,但古代极少使用“标准行计算法”作为引证的手段。在诗歌或戏剧的写本中,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标注行数,但这看上去理所当然的做法,却从未被采用过。[8]73-74
如此看来,罗伯茨和斯基特的倾向已十分明显,总结起来有以下四点:第一,与卷子本相比,册子本在寻检方面似乎具有一定的优势;第二,但遗憾的是,古人并无精确引证某段文本的做法;第三,即便古人有大致标明某段文字位置的“标准行计算法”,但该方法笨拙且低效,使用起来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第四,故此,“标准行计算法”极少作为引证的手段使用。不仅如此,罗伯茨和斯基特还注意到早期基督教社区的册子本有标注页码的现象。与上文的论调一致,两位学者在此问题上认为,标注页码的目的并非为了精确引证,而是在于确保图书装帧时各折各叶之正确顺序。两位学者给出的相关解释有二:其一,“在所有古代文献中,都找不到一处引用页码的例子”;其二,因为手抄的原因,世上不存在“两部一模一样的写本,所以每个写本的页码都会不同”[8]74。
不难看出,罗伯茨和斯基特的逻辑大致如下:古人并无精确引证某段文本的方法,大致确定某段文本位置的“标准行计算法”又极少被使用;册子本中虽标注页码,但并非用于精确引证,而且所有古代文献中,找不到一处引用页码的例子。故而,古人既无意于精确引证,也无需考虑某段文本的精确位置,如此一来,册子本在“易于寻检”方面所具有的客观优势也就变得不重要了。两位学者的言外之意是,早期基督教社区在“易于寻检”方面并无需求,并非此因素推动其接受册子本图书形制并广泛利用之。罗伯茨和斯基特实际上是通过迂回的方式否定了早期基督教社区在“易于寻检”方面的需求,从而否定了“易于寻检”作为册子本取代卷子本核心推动力的作用。
细细思量,罗伯茨和斯基特的逻辑实际上存在一个瑕疵,也即两位学者将“精确引证”与“精确确定某段文本的位置”等同起来,而实际上后者是包含前者的,精确确定文本位置有时是为了精确引证,但有时不见得如此。据笔者观察,册子本之中有不少确定文本精确位置的需求并非为了精确引证,而是别有所图。在笔者寻检早期基督教社区册子本的过程中,至少发现两种册子本虽有精确确定文本的强烈需求,但并非为了精确引证的册子本案例——《六经合参》(Hexapla)与“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Eusebian Canons)。
《六经合参》是亚历山大学派主要代表、古代东方教会著名教父奥利金(Origen)于公元240 年前后在巴勒斯坦的凯撒利亚(Caesarea)编纂而成的一部六种经文对照阅读的《旧约圣经》合参本。该著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堪称历史上首部平行排布其文本的圣经抄本(parallel Bible),亦是首部校勘版(critical edition)《旧约圣经》,更是历史上首部以板块形式(tabular form)分栏排布,从而实现了交叉参考的抄本[11]17。该著作是奥利金在其赞助人安布罗斯(Ambrose)的资助下,雇佣大量抄工,花费20 余年时间编纂而成。该著作以册子本形制制作而成,并非一个单册的册子本,而是达40 册之多,其自身已俨然构成了一小型图书室⑤。
如上所述,《六经合参》以册子本形制制作而成,如果打开册子本,则在每一张对开页面之上均可见六栏互相参照的经文。自左至右,这些呈纵栏排布的经文分别是古希伯来文版本、希伯来文希腊字母音译版、亚居拉(Aquila)希腊文译本、叙马库斯(Symmachus)希腊文译本、七十士(Septuagint)希腊文译本和迪奥多蒂翁(Theodotion)希腊文译本。该著作最大的特点是六种版本经文以纵栏形式排布,一张对开页面固定显示六种版本[22]16。与此同时,从横向上来看,相同内容的文字板块则处于同一水平线之上,便于横向交叉参考。在上述六种版本之中,一种以希伯来字母书写,一种以希腊字母音译希伯来文,其余四种均为希腊文版本。四种希腊文译本多与希伯来原文存在差异,彼此之间也多有龃龉。例如,七十士译本在内容上与其他几个译本有明显差异。在《六经合参》某一对开页之中,如果某一版本因不包含某个特定文本块,无法与其他版本相对应,则该部分以空白显示[11]88。
纵观上述《六经合参》的版面安排可以发现,其编纂者奥利金有强烈的精确确定文本块位置的需求,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其一,六种版本的经文以板块形式纵向排布于一个对开页面之上,每翻开一个对开页面,六种经文扑面而来,不用刻意寻找、查对,六种版本的经文就平铺在那里;其二,内容相同的六种经文在横向上被安排在一条直线上,便于横向交叉参考[23];其三,因第五栏(七十士希腊文译本)与其他各栏存在诸多差异,故需要采用留白、插入、移位等方式与其他各栏相匹配,因此这一栏是整部《六经合参》编纂工作的难点;其四,因各栏内容复杂多样,其来源的卷册号也多有不同,故在版面的安排上需辅之以大量格线[11]17,88,105,114。了解了《六经合参》对于精确确定文本块位置的需求,再反观其册子本形制,便可发现,二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相较于卷子本,册子本形制的图书更利于《六经合参》的使用者寻检到目标文本块。通过将六种不同版本的经文置于同一个对开页面赋予了该著作一种“整体感”,将需要整体参考的部分从连续不断的卷子里自然断开,从而将编纂者的意图发挥到了极致;加之,册子本的大容量特征极大地缩小了该部图书的整体体积,将一堆堆杂乱无章的卷子变成了几十册形状固定、顺序易排的册子本,从而使得某段文本的寻检与对比研究变得简单、高效。
通过对《六经合参》六种经文之间的差异以及其时之历史与文化背景的考察,学者得以在一定程度上窥探奥利金编纂该著作的动机。例如,克莱门茨指出,《六经合参》是由奥利金创立的一种新型学术工具,旨在将某一版本的希伯来传统归入基督教正典范畴,并将其作为武器,敉平内部不同声音,回击犹太教挑战者[11]117-118[24]98-99。《六经合参》的读者可发现,该著作中存在两种差异明显的传统:其一,前四栏经文所体现的犹太传统,包括希伯来文经文、希腊字母音译本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两种希腊文译本(即亚居拉希腊文译本、叙马库斯希腊文译本),这一传统以形成于1 世纪末期的原始马所拉文本(proto Masoretic Text)为基础;其二,以七十士希腊文译本为主的希腊传统,位于《六经合参》第五栏,这一版本是应托勒密二世的要求,由72 名犹太学者于公元前3 世纪翻译而成,在很多地方与前一传统有明显差异,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迪奥多蒂翁希腊文译本(第六栏)的支持[22]17。两种传统虽有明显差异,但《六经合参》将两种传统放在一部著作的个中原因却不能自我显现。通过考察奥利金写给塞克图斯 · 尤里乌斯 · 阿菲利加努斯(Sextus Julius Africanus)的信中所记,我们或可大致判断奥利金如此操作的缘由⑥。在奥利金看来,“犹太传统经文与七十士译本之间的差异均出自犹太教长老对经文的篡改与操纵,他们如此做法不仅出于维护其自身权威,更是为了对抗所有竞争者——这里的‘竞争者’既包括基督徒,也包括犹太教会内部潜在的异见者”[11]121[24]99-100。因此,奥利金编纂《六经合参》的目的很有可能是通过溯其根源,全面整理两传统之间差异以申明立场,并为终有一日必将到来的与犹太学者的大辩论积累资料。对这一目的而言,《六经合参》的特殊形制应能最大程度地提高其效率。也有学者在此基础上指出,奥利金编纂《六经合参》很有可能是在为其后来编纂的另一部工具书——《四经合参》(Tetrapla)——做准备工作[25]。不管怎样,奥利金的这些学术工作均隶属于其在凯撒利亚所进行的圣经文本语文学研究(philological research)大事业,集注经、校勘与护教为一体,较早地关注到了各版本经文之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11]89,107-109[22]17。
凯撒利亚的尤西比乌斯(Eusebius of Caesarea)是奥利金的学生潘菲卢斯(Pamphilus)的学生,本身也是一名基督教历史学家和护教者。约公元314 年,他成为凯撒利亚马里蒂玛(Caesarea Maritima)的主教。尤西比乌斯和潘菲卢斯都是圣经正典学者,都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博学的基督徒之一。尤西比乌斯长于圣经文本研究,撰写了大量与福音相关的著作,与此同时,作为“教会历史之父”(father of church history),他还创作了《教会历史》(Ecclesiastical History)、《论 潘 菲 卢 斯 的 生 平》(On the Life of Pamphilus)、《编年史》(The Chronicle)等著作。除此之外,他还撰写了君士坦丁大帝的传记。
笔者所论“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虽不常被人提及,却是尤西比乌斯的伟大创举之一,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圣经文本的分节与检索方式[15]42。最重要的是,它能证明册子本的使用者对“精确确定某段文本位置”的极端重视程度。“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亦称“尤西比乌斯分节索引”(Eusebian sections)、“尤西比乌斯标注法”(Eusebian apparatus),是凯撒利亚的尤西比乌斯在奥利金所编纂《六经合参》的启发下,发明对圣经文本分节、编码、检索的独特系统。
在尤西比乌斯发明其“表格”(canons)之前,圣经文本,尤其是四福音书,在参阅方面极为不便。这是因为四福音书都讲述了耶稣在世时的生平和事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福音书是相同的。每部福音书作者都通过自己独特的视角讲述了这个故事[26]2。但四福音书中也不可避免地包含许多相同的记载,这种现象在圣经文本研究中被称作“平行文本”。当学者或一般基督徒要参阅类似的平行文本之时,不免费心费力到各福音书中去查找、对比。抛开对照研究不谈,光是在四福音书中寻检平行文本的过程本身就是一项非常烦琐、费力的工作。
尤西比乌斯的“表格”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尤西比乌斯首先将四福音书各自分成若干“段落”(sections),并赋予每个段落一个固定编号。例如,将马太福音分成355 段,将马可福音分成233 段,将路加福音分成342 段,将约翰福音分成232 段(各版本的福音书抄本在划分段落方面可能会有些许差异,此为其中一种)[15]42。继而,将这些段落的编号标记在段落旁的页边空白处。然后,统计所有段落在四福音书中的出现情况,并将统计结果做成表格,置于抄本开篇之处。尤西比乌斯总共统计出10 张类似的表格。其中,表格一(canon Ⅰ)囊括的是同时出现于四部福音书中的段落编号;表格二(cononⅡ)、表格三(conon Ⅲ)、表格四(canon Ⅳ)容纳的是同时出现于任意三部福音书中的段落编号;表格五(canon Ⅴ)、表格六(canon Ⅵ)、表格七(canon Ⅶ)、表格八(canon Ⅷ)、表格九(canon Ⅸ)容纳的是仅同时出现于任意两部福音书中的段落编号;表格十(canon X)容纳的是仅出现于任意一部福音书中的段落编号。
尤西比乌斯表格在抄本中一般被置于最前,且被装饰成各种样式,但其基本形制在古代晚期以及中世纪时期一直保持不变。在任一尤西比乌斯表格中(此处以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藏Garrett MS.2 号手稿第35 叶正面表格为例⑦):纵列一般被用来容纳四福音书中的段落编号,一部福音书占据一列;横行一般用来表示内容相同,但来自不同福音书的段落编号。此为福音书尤西比乌斯表格的表格一,展示的是于四福音书中皆出现的段落编号。该表格由左、右两个表格构成,被蓝白色边框区隔开来,两个表格结构相同,右表可以看作是左表的续表。此处以左表为例,来说明上述纵列、横行所代表的意义。于左表顶部,可见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四福音书的希腊文缩略符号Mτ、Mρ、Λo、Iω,分别代表Mατθαῖoν、Mᾶρκoν、Λoυκᾶν、Ἰωάννην四福音书。四福音书缩略符号以下第一横行的段落编号分别为η、β、ζ、ι,分别代表马太福音第8 段落、马可福音第2 段落、路加福音第7 段落、约翰福音第10 段落,这些段落所记内容一致,均涉及“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这一内容。以下诸行依此类推。
如上文所述,在四福音书正文之中,每个段落均有自己的编号。一般而言,每部福音书均有自己独立的编号,开头段落自编号1(α)始,直至该福音书末尾。下一部福音书又自1(α)始,直至该福音书末尾……,以此类推。段落编号一般出现在其所代表段落的页面边缘地带,以黑色笔迹书写。值得注意的是,黑色的段落编号附近往往还有红色笔迹书写的表格编号,以标明该段落出现在10 张尤西比乌斯表格中第几个[26]6。此处以墨尔本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藏Felton Bequest,1960(710-5)号手稿第40 叶正面为例,黑色字迹的段落编号为希腊数字ρμ ζ,转换成阿拉伯数字是147,意为该段落为马太福音第147 段;红色字迹的表格编号为希腊数字α,转换成阿拉伯数字是1,意为该段落编号,以及其他福音书与该段落内容相同的段落编号均出现在尤西比乌斯表格一中⑧。
不难发现,通过位于抄本开篇的10 张尤西比乌斯表格,以及正文中与之相配合的段落编号与表格编号,读者可方便快捷地在四部福音书中定位论及同一问题的平行文本的位置,而且在这一系统的帮助下,某一段落或某几个段落的位置精确度已至相当高的程度。不仅如此,这种标记方法与检索系统,并不受抄本、抄工个体差异的限制,因为文中的段落标记具有相对性,不与具体的页(叶)面、页码挂钩。也即某一段落不管出现在抄本的哪一页(叶),其编号不变。早期基督教图书研究者詹姆斯 · 奥唐纳(James O’Donnell)称这一系统为“世界上最早的超链接”与“高效的信息取回系统”,并称赞尤西比乌斯通过这些表格与编号搭建了一个从文本到文本的“关联网”,既未破坏文本完整性,又能帮助读者快速定位平行文本精确位置,配合册子本相对较快的左右翻页速度,极大地提高了读者的阅读效率[11]195,199[26]101[27]。
由此可见,无论是奥利金的《六经合参》还是“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均体现出“精确确定某段文本位置”的强烈需求,只不过,这种对文本精确位置的确定并非为了在自己撰写的著作中引证相关段落,而是便于经典的研读者快速、高效地从经典文本中汲取信息。不仅如此,有学者指出,在早期基督教社区强大的护教(apologetic)学术氛围之下,这种需求表现得尤为强烈,护教学者为了为基督教教义辩护,不可避免要与教内教外的异端思想者辩论,以申明正统教会的立场,因此需要快速、高效地从经典文本中尽可能多地获取同类论据。按照此种逻辑,《六经合参》与“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均可归入护教工具的类别,在本质上与基督教文本的正典化过程密不可分[11]213。
以古抄本学(codicology)与古文字学(paleography)对早期基督教纸草册子本装帧、版面、布局等物质形式的考察表明,罗伯茨和斯基特明显低估了册子本所具有的“扩容增量”“易于寻检”等客观优势。事实表明,基督徒异常看重册子本所具有的这些优势,并通过孜孜不倦地改进册子本装帧,发明《六经合参》、“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等学术工具不断增强之。然而,不得不说,册子本的物质形式所反映出的技术革新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虽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基督教偏爱册子本的原因,却无法准确揭示基督教对册子本的态度,亦不能彻底厘清萦绕在基督教与册子本之间的一系列问题,例如:基督教册子本何以有了“扩容增量”的需求?《六经合参》和“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这类学术工具背后反映的又是什么社会需求?基督教社区很早就开始使用册子本,为何至3 世纪和4 世纪之交才形成大发展的局面?为何册子本兴起后基督教文学中仍有卷子本形制的图书?上文有述,任何一种发明的广泛传播与利用均是技术与需求互相激荡的结果,尽管二者很可能并不同步,有时是技术突破在先等待需求的出现,有时则是需求推动了技术的突破。因此,笔者以为,若要解决上述问题,必先深入册子本大发展时期的历史文化语境,找到推动册子本技术发展的内在动因。
深入3—4 世纪(包含2 世纪末期)的历史文化语境可发现,基督教社区册子本的大发展与新约文本的正典化进程密切相关,二者在诸多方面形成了良性的互动。整体而言,基督教新约文本正典化催生的一系列需求恰在册子本那里得到了满足,二者之间的这种联系在相关统计数据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据乌尔塔多统计,即便在册子本大发展时期,也并非所有的基督教文献都是册子本形式,仍有部分文献以卷子本书写,“在3 世纪的基督教存世文献中,约有67%是册子本形式,约20%是卷子本形式”[17]47-48。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两分法中,册子本所书绝大多数是旧约文本和正在形成中的新约文本等堪称正典(Canon)或经书的文本。而卷子本所书则是讨论教义、破除外道等不属于经书的文本[12]210[28]128-129,154[29][30]274,283。由此可见,册子本形制与基督教正典文本,特别是正在形成中的新约正典文本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换言之,早期基督教社区并非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均使用册子本,而是倾向仅以册子本抄录其正典文本。除此以外,新约文本的正典化进程与册子本之间的密切关联还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基督教社区中出现了将部分文本合于一册(part-collections)的趋势,从而形成了新约正典的最初几个合集,典型者如四重福音书(four-fold Gospels)和 保 罗 书 信(Pauline letters)。这种“合集”的出现,应是早期基督教文本正典化(canonization)的表现之一。以四重福音书为例,在其诞生之前,情况较为复杂,既有多种单一福音书同时流传的状态,也有马西昂(Marcion of Sinope)选取一种福音书定为权威的做法[18]579,还有塔蒂安(Tatian)的《四福音书合参》(Diatessaron)所反映出的不同路径——将从四福音书中提取出的元素穿插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关于基督的完整的记录。而四重福音书合集的出现,正是对上述复杂情势的回应。作为一个封闭的合集,四重福音书既体现了对基督生平的多重见证,又确认了福音书合于圣灵的精神。与此同时,四重福音书的形成还设定了包容的程度与界限,表达了拒绝接受其他福音书的态度,从而将“四重”这个数字固定下来,具有厘定福音书正典的作用。正如同时代的爱任纽(Irenaeus)所论,“四”是神圣的数字,代表天地间的“四风”(four winds)、“四向”(four points of the compass),以及上帝与人类订立的“四约”(four covenants),并与四种神兽(four living creatures)一一对应,不能多亦不能不少,是教会的四根支柱。除此之外,爱任纽还在其《反异端论》(Adversus Haereses)中指出:“四种福音书文本虽各有不同,但本质上只有一种福音,均合于圣灵(one Spirit)。”由此可见,迟至爱任纽写作的年代,基督教社区已发展出相对成熟的四重福音书理论,不仅将其视为基督教正典,并已展开了对四重福音书最早的辩护[18]64-65[31]107-108。3 世纪和4 世纪之交的基督教文本“合集”的出现与册子本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确切的证据表明,“合集”型文本与册子本制作技术之间存在良性的互动[28]127-129,150-153,155。上文有述,相对卷子本而言,扩容增量是册子本的最大优势[14]95[17]66。然而,只要卷子本仍是图书的主要形制,四福音书合于一册即是不可能之事,有学者曾计算,上文所述的Papyrus 45 纸草(四重福音书与使徒行传合于一册的册子本)如使用卷子本制作,则至少需要5 个常规卷子[32]12-13。因此基督教社区制作文本“合集”的需求极有可能是推动卷子本转向册子本的一大动因。上述册子本于此一时期进行的制作技术方面的改进亦是一个有力的旁证。具体而言,“独折多张册子本”向“多折单张册子本”的进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应基督教社区制作文本“合集”的需求而发生的:前者如容纳保罗书信合集的Papyrus 46 号纸草,堪称最早被认定为经典文本的基督教合集型文本[14]59[15]65[17]73,88[28]128,134[33];后者如容纳四重福音书与使徒行传的Papyrus 45 纸草[14]61[16]40[17]36-37,88,176-177[28]132[32]13。但纵观册子本制作技术发展趋势,其技术改进过程要复杂得多。在“独折多张册子本”与“多折单张册子本”之间可能还存在某种中间形式,如由两个“独折多张册子本”装订于一册的样式。Papyrus 75 纸草[12]203[14]59[15]66[18]72与Papyrus 67+Papyrus 64+Papyrus 4 纸草[14]22,36,91-92,149[18]73[31]107[34]很可能均是采用这种方式装订的四重福音书册子本。而在“多折单张册子本”之后,又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多折多张册子本”。因此可以说,这种不为罗马上层社会青睐的册子本在传入基督教社区后,迅速因应了基督教社区文本正典化的趋势,在经历了几次技术迭代升级之后,成为制作基督教文本的主流图书形制。反过来,基督教社区采用并不断改进册子本制作技术的举措也极大地促进了基督教文本正典化的进程,二者之间实现了良性的互动。
纵观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的册子本文本可发现,此时的文本呈现较强的文本性(textuality),不仅包含大量如圣名缩写(nomina sacra)、耶稣受难十字架(staurogram)等通用性标识[12]215-216[28]134,143[30]276-279[35]74-78,还出现了相较之前更为准确的引用,作者意识亦逐渐增强[36]27。更值得注意的是,该时期的文本呈现出明显的普世性倾向,已非为个别基督教社区,而是为整个基督教世界抄写。例如,当保罗写给个别基督教堂的信被汇集成保罗书信,并以册子本形式发行时,原信件中提及的个别教堂名称不是被普遍化,就是被删除[16]48[35]59-60[36]23。保罗书信一向被认为是最早被汇编成册的使徒书信集,也是最早跨地区流传的文本合集,这些倾向均与保罗书信的文本正典化进程密切相关[17]73。册子本文本中存在的大量此类编辑痕迹(editorial characteristics)表明,基督教社区实际上已将这些文本视为可堪广泛传播于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正典文本。
与此同时,以册子本技术为基础的《六经合参》、“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等前沿学术工具的出现表明,基督教社区开始重视文本的对比与研究,并表现出将部分文本厘定为权威,而将另一些文本视为异端文本的明显倾向。这不仅仅是正统基督教社区在面对异端教派——特别是诺斯替教派(Gnosticism)——快速发展的情势之下做出的简单的申明立场之举,更是早期基督教社区全面回顾、整理基督教文本,并利用一些学术工具最大程度地将其和谐化的一个自然过程,与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基督教学术之中追求“和谐文本”的思想不谋而合[18]81[26]58-59。于其之中,“六经合参”的实质是通过比较研究不同版本的《旧约圣经》经文以确定权威的文本[26]70。“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则是通过一种新技术、新形式使得同类文本可互证、互参,从而展示给读者一个各部分存在和谐关系的文本,不仅揭示了存在于四福音书文本中的“多态多样性”(ploymorphic diversity),还完美论证了四福音书合于圣灵的同一性,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四重福音书的正典化进程[26]95。
以古抄本学方法对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的基督教册子本观察可知,这一时期的册子本在版面布局、文字书写方面,无论是与早期的册子本还是与卷子本相比都呈现出很大的不同。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的册子本,如Papyrus 75、Papyrus 46,大多边距宽裕,字大行疏[17]169-177,有的册子本如Papyrus 67+Papyrus 64+Papyrus 4 纸草甚至以每页两栏形式书写,加上过宽的页边距,每栏每行仅有15 个字母[18]73。不仅如此,与卷子本中所载连续文本(scripta continuo)词间中无空格、无标点(或很少)、无段落标记的状况不同,基督教册子本中充斥大量诵读辅助符号,如分音符(diaeresis)、送气符(breathing marks)、标点(punctuation)、段落标记(paragraph division)等[17]177-182。不难看出,基督教册子本的这种特殊版面布局和大量诵读辅助标记应是专为仪式诵读(liturgical reading)设计,目的是标示出一个个意义单元行(sense lines),以便主持宗教仪式者一口气读出它们[15]38-40。有证据表明,保罗书信最早用于仪式诵读的合集案例,其文本中多处呈现出专为仪式诵读而改编的痕迹[36]24-25。
除此之外,册子本中所反映出的仪式诵读的特征亦与基督教文本的正典化进程密切相关。所谓“正典”,其最初的意涵即“书单”(list),指一系列适于仪式诵读的文本。于是,一个神学问题(或事关宗教权威的问题)当涉及某一文本时,就变成了具有实践意义的仪式性问题。例如,爱任纽坚持认为,四重福音书具有正典地位,是因为它们均可在教会仪式上当众被诵读[35]215-216。可见,仪式性诵读是早期基督教文本权威性的重要来源。而且,乌尔塔多发现,文本越是在宗教仪式中频繁被使用,其正典化的速度就越快,如马太福音与约翰福音就因广泛用于仪式诵读而更快获得了正典文本的地位[36]25。
不难看出,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册子本之中所体现出的合于一册、文本自觉、仪式诵读等特征表明,基督教文本的正典化或是隐藏在“扩容增量”“易于寻检”等实际需求背后的重要推力,也是导致基督教偏爱册子本的重要因素之一。
综上所述,流行于2 世纪和3 世纪之交的纸草册子本是纸草卷子本向皮纸册子本图书过渡的中间形式,其间深受基督教社区所偏爱。关于个中原因,罗伯茨和斯基特在极力否定册子本所具相关客观优势之后给出的“基督教情怀说”并不能令人信服。以古抄本学与古文字学对此一时期新约册子本使用的装帧形式,以及《六经合参》、“尤西比乌斯表格索引”等相关学术工具的考察可发现,“扩容增量”“易于寻检”等实际需求或是推动基督教社区偏爱册子本的主要动因,与此同时,这些实际需求背后隐藏的基督教文本正典化的趋势也或是导致册子本于基督教社区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注释:
①幸存的德尔维尼草纸残篇共266 块,学者们已成功利用其中的153 块拼凑出文献26 栏。参见:KOUREMENOS T, PARÁSSOGLOUG M, TSANTSANOGLOU K,The Derveni Papyrus, L.S.Olschki, 2006, P19。
②London, British Library, Papyrus 131。
③关于“折子”“叶”等抄本常用的基本词汇。参见:BROWN M P,Understanding Illuminated Manuscripts:A Glossary of Technical Terms, British Library and J.Paul Getty Museum, 1994, P57, P105;BEAL P.A Dictionary of English Manuscript Terminology:1450——2000,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57—159。
④关于古抄本学中的“折子”“对开叶面”“张”“叶”“页”等概念。参 见:BEAL P,A Dictionary of English Manuscript Terminology:1450——2000,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34, P157—159, P329—331, P378; BROWN M P,Understanding Illuminated Manuscripts:A Glossary of technical Terms, British Library and J.Paul Getty Museum, 1994, P21, P57, P105。
⑤ 有学者估计甚至有50 册之多。参见:MARTENS P W,Origen and Scripture:The Contours of the Exegetical Lif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46; CRAFTON A, WILLIAMS M,Christianit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Book:Origen,Eusebius,and the Library of Caesare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P104—105。
⑥奥利金也曾在其他地方,如《评马太福音》(Commentary on Matthew)一书中,对《六经合参》中使用的星号(asterisk)与存疑号(obelus)做出解释。他指出,前者用来标记增补自希伯来文版本,但未出现于七十士本中的内容,后者用来标记希伯来文中存在,而七十士本中未出现的内容。参见:HEINE R E,Origen:Scholarship in the Service of the Churc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P75—76; MARTENS P W,Origen and Scripture:The Contours of the Exegetical Lif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46—47。
⑦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Garrett MS.2, f.35v。
⑧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 Melbourne, Felton Bequest, 1960(710-5), f.40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