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目遇
赵翼
形容不照镜生尘,只道神衰面未皴。
出遇故人俱老丑,始知我亦丑中人。
我国古代大诗人中,得享高寿、进入耄耋之年的,最著名的有三位,陆游活了86岁,袁枚83岁,赵翼88岁,高居魁首。三位诗人又都写了大量谈老的诗。陆游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用他自己的话说,属于“老不能闲真自苦”的类型,因而不时地咏叹“志士凄凉闲处老”,“骨朽成尘志未休”。而袁枚谈老,却是常常以诙谐出之。比如他写老态:“作字灯前点画粗,登楼渐渐要人扶。残牙好似聊城将,独守空城队已无。”而同为性灵派主将的赵翼,同样是风趣、诙谐,却找了一个新颖、独特的角度。借助一个客体,一个对照物,映衬他的陋貌衰颜。看过以后,不禁为此老点赞。
他说,平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以致镜面尘封,因而也未觉察到自己如何衰老,只是认为不过是心倦神疲而已,面部不致有多大变化。可是,当他外出遇见一些老朋友,他们一个个都已老丑至极。这时,他才知道,作为其中的一员,年岁、经历均无大的差异,自己也肯定是丑陋难看了。
古人有“与老无期约,到来如等闲”“老似名山到始知”之诗句。说的是,对于老的觉察、认知,来源于切身体验。最典型的是辛弃疾,他就曾低吟:“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懒于登楼,确是年岁未必特别大而身体十分衰弱的人最显著的感觉。在这方面,赵翼讲述得也十分细致。不独形体、面貌方面,也包括目力、精力。你看他的这首七绝:“两目虽存力减前,临文敢怨视茫然。自从六岁攻书起,我已劳他七十年。”赵翼谈老,较之袁枚,更有深度,不只是描形拟态,形象、有趣,而且饱含着情感,尽量给出一些供人思索玩味的理蕴。
这些体会都是切实而真切的,絕非“为赋新词强说愁”。有些文友对杜甫、苏轼张口“野老”闭口“老夫”感到奇怪,甚至认为矫情。我倒以为,恐怕都属实情,韩愈就说过:“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大抵旧时文人骚客失意者居多,生计艰难,却又呕心作赋,面壁穷经,“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自然心神劳损,未老先衰。这一切,都是不难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