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崧舟
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读诗的,也记不清自己读的第一首诗叫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红楼梦》。那年,我12岁,读初一。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一首一首抄录《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抄完最后一首“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我不但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渴望《红楼梦》未完,这样的诗词曲赋未完。那一夜,因为一首诗我辗转反侧。
由此,我知道诗是好的,诗的好是说不出来的,而说不出的好更让我确信诗是好的。于是,手抄版的《红楼梦》诗词曲赋,伴随我度过无数个霜晨月夕。我并非刻意要背下这些诗词曲赋,但翻来覆去地抄了又读、读了又抄,也就不知不觉中把它们几乎都背了下来。以至于在一次现场作文赛中,我因引用《葬花吟》的诗句来抒写青春易逝的感受而独占鳌头。
记得香菱向黛玉汇报读诗心得时,这样说道:“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多少人读香菱学诗,大抵会沉醉于“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意境,却鲜有人会留意香菱口中的“那年”。那年,她遇上了一个阴险贪婪的人贩子;那年,她遇上了一个迂腐书生冯渊;那年,她遇上了一个恩将仇报的贾雨村;那年,她遇上了一个仗势欺人、粗陋鄙俗的薛蟠,并最终成了他的小妾。那年,正是香菱人生的至暗时刻。但是,在当下的讲述中,我们却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她的凄凉与悲苦。我想,一定是读诗给了香菱莫大的抚慰。
叶嘉莹先生说:“看似纤弱的诗词,帮我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难道不是吗?《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总会在幽暗中给我灌顶,在迷茫中予我加持。湘云和黛玉的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我印象最深的。少年时,第一次读到这联诗,就被它的画面惊艳了。秋塘花月夜,美得令人心醉。我父亲画得一手好画,我问他,这兩句诗能画出来吗?父亲说,鹤影和花魂不好画。我怅然若失,但冷艳清寂的画面感却一直浮现在我脑海中。读师范时,宿舍前有一池荷塘,有一回晚自修结束路过那里,月色正浓,清荷留香,周边有水鸟忽地扑棱棱飞起。我不但没有惊慌,反而驻足凝神,不自觉地默念起“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来,当时只觉口齿噙香。再往后,读过梁归智先生的《红楼探佚红》,始知这两句竟是湘云和黛玉的命运谶语,正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从此更加确信诸行无常、生死由命。到了中年,人生的种种起伏跌宕皆被岁月沉淀为一池寒塘、一轮冷月。有一回,从杭州虎跑寺瞻仰弘一法师舍利塔出来,已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途经曲院风荷时,但见残月在天际若隐若现,里西湖上残荷在晚风中瑟瑟摇曳。“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又一次闪现在我眼前。我们都是鹤影,我们都在寒塘的天地间飞渡;我们都是花魂,我们终将在冷月的世界里下葬。“渡”是生,“葬”是死,在一渡一葬的轮回中,鹤影生生不息,花魂如如不动,所有的痕迹都令人悲欣交集。我这样想着,便觉寒塘鹤影、冷月花魂已是生命最大的恩赐。
当你开始读诗,你的眼睛便多了一份清澈,你的心灵便多了一份悲悯,而你的整个生命便将被温柔敦厚所包裹。每次读到《红楼梦》中“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便心生感慨:人生若无深情,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