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颖
[提要]随着文旅融合发展时代的到来,文化旅游活动从表层的符号文化消费转向了深层的文化精神探索,文化旅游品牌更加聚焦构建深度的文化审美感知和互动交流体验。当前,以戏剧表演艺术为主题和以节日庆典为营造机制的新型文化旅游项目的出现成为了遗产旅游和民族旅游创新发展的风向,呈现出一个连通艺术体验、仪式交流和民族旅游的新时代文旅融合范型。大凉山国际戏剧节激活与联结了多元行动主体,提供了互鉴交融和精神共睦的仪式交流空间,并逐渐推动着地方少数民族表演艺术的创造性转化,从而在戏剧节的培育与推广实践过程中带来了凝练共有精神、提升文化自信的恒久影响。通过培育与本土文化艺术相结合的文旅引流消费市场,凉山旅游顺应了新时代发展需要,重新发掘和建构了中华民族艺术的人文精神价值,探索出一条市场与艺术相平衡的中国式现代化民族旅游道路,对我国民族地区文旅融合的良性发展和在精神家园中寻根的路径具有深远启示意义。
在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的时代背景下,文化旅游品牌更加聚焦深度的文化审美认知和互动交流体验,而戏剧因其艺术包容性、文化体验性和审美感知性成为了打开文化旅游市场的金钥匙。戏剧艺术是以表演艺术为中心的文学、音乐、舞蹈、舞台等艺术的综合形式,也是透发民族精神气质、引发观演交流的互动仪式过程。戏剧文化的感染力与开放性为参与个体赋予了审美、认知和情感认同的深度文化体验,具有推动社会文化良性发展的力量。因此,将戏剧艺术引入文化旅游活动中,对增强旅游文化吸引力、旅游产业链延伸,以及情感交融和文化认同的构建来讲都具有积极作用。
我国多姿多彩的民族艺术具有推动旅游产业品质化、特色化发展的人文优势,也具有凝练共通精神和塑造国家文化形象的文化品格。当前,以戏剧表演艺术为主题和以节日庆典为营造机制的新型文化旅游品牌不断涌现,成为遗产旅游和民族旅游地的创新发展风向,呈现出一个连通艺术体验、仪式交流和民族旅游的新时代文旅融合范型。然而,以往研究主要聚焦我国东部地区的乌镇戏剧节发展模式来探讨戏剧小镇的旅游开发特点[1]和艺术审美机制[2],对西部民族地区的戏剧节培育实践,以及戏剧与仪式在民族旅游发展语境中的逻辑机理鲜有关注。
在体验经济蓬勃发展、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以及全面推进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拓展文化旅游体验的价值产业链,充分挖掘并创造性转化民族地区的艺术人文资源,从而使民族文化旅游品牌成为凝练共有精神的仪式性交流场域和深度承载国家文化形象的符号媒介是众多开展民族旅游的区域需要不断探索的问题。本文以大凉山国际戏剧节为研究对象,立足于田野调查,对戏剧节在民族旅游和文旅融合发展语境中的文化再生产过程进行细致考察,旨在分析阐释该戏剧节从“文旅引流”到“精神共睦”的演化逻辑,探讨其对促进民族旅游可持续发展和共有精神家园建设的影响与作用。
进入21世纪,持续深入的全球化进程不断影响着当前世界文化产业和旅游行业发展的趋势。2018年,文化和旅游部正式成立,统筹文化事业、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发展,为进一步推进我国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建立了机制保障。随后,王韬钦、王世伟、戴斌、钟晟等学者分别从乡村旅游[3]、公共图书馆建设[4]、大数据[5]、体验艺术[6]等视角对文旅融合的理论与实践作出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张朝枝、朱敏敏从建构集体记忆与身份认同、加强文化的可参观性、延长文化旅游体验的价值产业链三个层面提出了文化和旅游融合的践行路径[7]。傅才武在《论文化和旅游融合的内在逻辑》一文中指出,新时代国家主导的文化与旅游融合战略体现出国家文化的建构意义,其内在逻辑是一种文化旅游主体参与创造“文化旅游体裁”的行为和过程,从而以文旅消费行为积极促成文化身份认同,并强化个体文化需求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同构[8]。可见,增强旅游的文化吸引力、营造旅游主体的文化认知与互动参与体验,以及拓展优化旅游产业链对推进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和以文化旅游培育国家文化认同来讲都至关重要。
具有多元民族性、特定地域性和浓郁乡土性的各民族聚居区向来是文化和旅游资源开发的重点,也是民族旅游可持续发展研究的焦点。张晓萍等引介了瓦伦·史密斯(Valene L.Smith)提出的“民族旅游”概念,并结合我国国情和研究现状作出了补充说明,指出“民族旅游是指旅游者通过对某一民族的独特文化或生活方式的参与、观察和体验,来实现其审美需求的过程……民族旅游的本质也相应地体现为一种族际的交流或一种跨文化的观察与体验。”[9](P.89)这一界定不仅阐明了民族旅游作为一种族际交往和情感认同发生机制的社会属性,也突出说明了民族旅游的独特美育价值。民族旅游的发展应把握文旅融合的时代需要,聚焦深度跨文化交流体验和审美认同的构建。
从民族旅游资源的移植性和旅游产业链拓展的角度而言,我国多姿多彩的民族艺术具有推动旅游产业品质化、特色化发展的人文优势,也具有新时代发展需要的市场、体验和审美价值。邹力宏在对“景观音乐”的研究中指出民族音乐与旅游景观的耦合能够带来审美感知的视听互补、审美联想的虚实相生和审美体验的情景交融,体现了“景观音乐”强烈的文化个性和文旅品牌潜力[10]。钟晟、代晴以“印象”“又见”“只有”三个旅游产品系列的发展为例探讨了沉浸体验演艺模式的演化规律,指出情境交融和主客互动的旅游演艺能够推动旅游体验经济的创新性发展[6]。史晓林结合伽达默尔的论述阐释了乌镇戏剧节的成功举办所隐含的审美机制,指出现代戏剧支撑着人类超越个体的共通精神,有把我们带回礼拜节日的古老的宗教渊源的趋势,由此抵御了现代各类商业艺术形式的冲击,并在极度匮乏的审美现代性中独树长青[2]。当前,以戏剧表演艺术为主题方向和以节日庆典为营造机制的新型文化旅游品牌的出现正在成为遗产旅游和民族旅游地的创新发展风向,为研究者提出了相应问题:具有多元民族性和浓郁审美性的传统民族歌舞表演艺术如何进一步向舞台精品化、景观数字化和旅游演艺沉浸体验的文旅融合新方向发展?旅游演艺能否塑造仪式光晕,从而将旅游者带入有别于世俗生活的阈限阶段,并在集休闲、审美与旅行的“仪式体验”[11]中显现出精神共睦与社会整合的过程性意义?
对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创意策划和实践经验进行理论溯源,可以窥见戏剧是一出透发民族精神气质、引发观演交流的仪式互动过程,以及赋予社会一个审美、认知和情感结构的深度文化体验,因此,戏剧节在适应现代旅游发展和国家文化建设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人文价值。戏剧艺术发端于人类社会的仪式经验,反映了人类对和谐精神的追求和社会良性发展的诉求,探寻仪式和戏剧的关系不仅是当代艺术研究的一条重要线索,也是关照现实需要的一项旅游人类学命题。戏剧是“通过演员扮演人物,当众展示故事情节,通过演员活的语言、歌唱、形体动作塑造完成舞台形象,反映社会生活中的多种冲突的艺术形式,是以表演艺术为中心的文学、音乐、舞台等艺术的综合”[12]。从艺术发生学的意义来讲,中西方戏剧文化皆源于仪式,是在作为表演的行事和作为叙事的话语的艺术胚胎形态中发展而来[13]。从戏剧表演学的角度来讲,戏剧能够以观演角色的互动交流来引发集体认知与共鸣,呈现出戏剧大师巴尔巴(Eugenio Barba)所主张的表演交易(barter)的特质,因此戏剧表演能“从一种跨文化戏剧交流方式转变为一场现代文化仪式”[13],使戏剧表达的主题精神和渲染的人文情感在微观的仪式情境中得以呈现。在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筹备阶段,戏剧节组委会从彝族古老的祭祀文化、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学、音乐和舞蹈语汇中汲取了灵感,也在对世界各地举办的各类戏剧节的考察中得到了启发,明确希望打造首个西部地区的戏剧节品牌,通过戏剧交流来激活地方传统民间文化的创意转化和旅游产业链的延伸,并将具有民族性和感染力的在地孵化作品推向国际文化交流舞台,以期实现地方文化艺术和旅游产业的可持续发展这一目标。
由于戏剧艺术发端于庆典和祭祀文化,戏剧的艺术精神和审美意涵还具有推动社会良性发展的普遍价值。早在涂尔干围绕非工业社会的图腾祭祀来论述“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这一概念时便指出社会的“神圣性”(sacredness)是通过仪式性集会(ritualistic gathering)来创造的,因为“仪式是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行为方式,它们必定要激发、维持或重塑群体中的某些心理状态”[14](P.11)。在涂尔干及其追随者看来,仪式性集会缔造了一种超强的道德力量,将个体与群体联结在一起,并以客体化的神圣符号将社会象征性地表达或展示出来。著名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承袭了这一思想脉络并发展出了“社会戏剧”理论,揭示了仪式的戏剧性和表演性背后是人类对“无结构”平等关系和社会“交融”(communitas)经验的恒久追寻[15](P.96-97)。美国学者德赖弗(Tom Driver)进一步讨论了特纳的思想,指出这种“交融”的仪式经验在释放情绪的同时能够重塑人类共情的能量和共同体意识[16](P.156)。因此,戏剧、仪式与现代旅游的结合能够为拥有异质语言、文化或审美标准的人群提供相互欣赏和精神共睦的空间,从而形成消弥差异、凝聚共同体意识的社会纽带关系。在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举办过程中,这一溢出效应特别表现在新剧目的成功在地孵化和戏剧节活动本身激活了地方政府、文旅企业和世界各地艺术家、文化学者、民间传承人以及民众与游客的社会联结与相互启蒙,为凉山文旅发展系牢了精神纽带、注入了持久动力,使之提升了文化本位的表达能力,凝练出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道德力量。
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四川省民族类别和少数民族人口最多的地区,有彝、汉、回、藏、苗、蒙古、纳西等十多个世居民族。在首届大凉山戏剧节启动之前,作为发起单位的凉山州文旅投资发展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凉山文旅集团)已在多年的积累中先后推出了实景剧《阿惹妞》、电影《我的圣途》、电视剧《彝海结盟》《索玛花开》、民族歌剧《彝红》等多项艺术文化产品并斩获十余项国内外大奖。鉴于此,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在2019年的问世表明凉山地区在文化产业发展的持续积累中迈向了符合新时代文旅融合发展需要的更高台阶。有意识地将大凉山深厚的原生民间文化艺术传统塑造转化成具有国际文化影响力和知名度的文旅项目,为身处我国西部民族地区的大凉山建设高质量的文旅引流消费市场体系。
大凉山国际戏剧节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以及阿来、李亭、黄定山、吉狄马加、中岛谅人、Michael Leibenluft等国内外20多位艺术家和文化学者共同倡导发起的结果。组委会着眼西昌阳光充足、高山湖泊环抱的地理环境,立足凉山丰厚的人文艺术底蕴,将戏剧节主题宗旨设计为“回归与凝望”,旨在让戏剧从更广义的角度实现艺术的表达,让戏剧在更广泛的视野中提供解读生命的体验。戏剧节在每年立冬之后的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期间举办,倡导作品的多元与创新,鼓励艺术家关注当下人类与世界的关系,鼓励具有思想启发性、独创性、形式多样性,融合传统与当代审美特点以及艺术探索精神的作品交流。在舞台形式上,借鉴了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罗马尼亚锡比乌戏剧节、中国乌镇戏剧节等国际知名戏剧节的空间理念,力图突破商业中心城市、殿堂式剧院的舞台呈现,以户外自然空间为主,厅堂剧场空间为辅,强调多方位的互动参与和融合,将演者与观者置于沉浸体验环境中进行戏剧交流。在戏剧节LOGO的设计上,采用了西周时期颂鼎铭文的“彝”字,意为盛以美好敬献神灵之器,寓有承载戏剧的舞台之意,旨在通过中华古象形文字符号的艺术设计来表达戏剧启发生命意识和凝练共通精神的意向。如发起宣言中强调,“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对戏剧人是心灵的兹兹普乌(彝族宇宙观中的祖妣魂归之地),对旅行者是梦中的香格里拉,是戏剧工作者和戏剧爱好者携手并肩的旅途。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们在大凉山戏剧节的遇见,就是一部戏剧”[17]。戏剧节从策划、筹备到启动都反映出这一有着文化自觉的发起团队对戏剧艺术文化根脉的敏锐识别和对跨文化艺术交流的价值判断。
参与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剧目交流的剧团横跨欧、亚、美、澳几个大洲、多个国家。广大戏剧爱好者共襄戏剧盛宴,不仅能够欣赏到中国国家话剧院出品的《兰陵王》、经典非遗传承藏戏《赛马称王》等全国各地的优秀作品和源自法国、德国、澳大利亚、以色列、日本等国剧团的公演剧目,还能领略到凉山在地孵化的《彝红》《赶集》《听见索玛》等新剧目,为广大戏剧爱好者搭建了开放、包容的交流平台。另外,戏剧节云集了国内外戏剧艺术领军人物、各国驻华大使和文化学者,围绕戏剧创作、技术支撑、人才培养等开展了深入的交流与合作。例如,2019年首届戏剧节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戏剧协会ITI、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IATC、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戏曲导演学会等戏剧组织的支持下建立了世界戏剧节交流合作制度,各界人士诚挚地表达了对大凉山戏剧节的支持和戏剧艺术在地发展的情感认同。同时,开启了多国艺术家戏剧联合创作的孵化计划,启动了凉山戏剧大师班,设立了凉山教学实践基地,并与国内顶尖艺术高校开展合作,建立了戏剧节艺术观察和评论制度。这些举措从制度体系上保障了内外艺术资源的整合、本土戏剧人才的联合培养以及剧目创新孵化的多向合作参与,为戏剧艺术的价值共创以及凉山文化品牌的塑造带来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戏剧节的成功举办让大凉山在戏剧圈的知名度迅速提升,也在媒体的宣传与推广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引流效应。笔者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2019年首届戏剧节成功举办后,收获了央视等47家主流媒体发布的269条报道,551家新媒体平台发布了1240条推文、250个视频,线上阅读量达3.58亿次,微博、微信、抖音粉丝量达19万多人。大凉山戏剧节还充分利用了以直播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媒体力量,在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之时,加强了以“大凉山国际戏剧节”为IP的传媒营销和品牌塑造,把线上平台建设、短视频直播和多媒体矩阵宣传贯穿始终,形成了室外连线和“直播带戏”的空间联动,拓展了虚拟空间的“戏游”景观,成为该年度全球唯一成功线下举办的国际戏剧节。这些思路和成效体现出新媒体技术积极助力旅游东道地优化旅游服务平台、保持宣传热度,从而持续推动“互联网+”文化旅游活动的组织与开展。
在打造“云上戏剧节”来提升话题性、关注度与美誉度的同时,凉山的旅游营销实现了突破式发展。广大游客参与了戏剧旅游服务定制计划,在戏剧节期间自由选择乘坐包机、大巴或自驾前往大凉山旅行。如有自驾车队参与体验了戏游之旅,驾车往返于凉山州西昌市、冕宁县和普格县境内的著名景区,白天参与影视文化旅游项目、体验当地民俗风情,夜间参加戏剧节活动、观看热门剧目。戏剧旅游以整合时间和空间的文旅消费形式强化了旅游活动的仪式感、体验感和穿越感,有效推动了凉山全域旅游的发展。
戏剧节在凉山的培育与推广是凉山基于自身人文资源优势和旅游产业发展需要而探索出的一条道路。戏剧节的品牌孵化与市场培育离不开地方政府、文旅企业与社会群体的共同推动,以及参与该戏剧节项目发展的全球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对戏剧艺术文化根脉和在地艺术发展的价值判断。戏剧节以艺术自由交流和探寻生命本真的行动促进了凉山文化事业、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统筹发展,在积极塑造地方文化旅游品牌的同时为多元行动主体提供了知识经验共享、文化艺术共赏和情感触达共鸣的空间。
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在塑造其品牌影响的同时带来了积极的溢出效应,持续推动着本土新剧目的培育和民间表演艺术的创造性转化,涌现出《赶集》《听见索玛》《山岗上的歌与舞》等代表性本土剧目。其中,《赶集》在第三届大凉山国际戏剧节上成功亮相,剧团着眼于彝族民间文化、挖掘彝族音乐元素,以“背着音乐来赶集”之意综合呈现了彝族民间音乐文化风貌,并与现代音乐和空间技术完美融合,创作出具有当代艺术审美特点的新彝族音乐剧,公演后引起了强烈反响。
在剧场形式上,《赶集》采用了背靠泸山、面向邛海的户外空间,合理利用了自然建筑和空间技术来拉近观众和表演者的距离,提供了一种在地式的艺术沉浸体验。剧场被命名为“谷剧场”,寓意农耕文明之地,是一座环形下沉剧场,四周树木环绕、天然形成,有七级阶梯,南面阶梯上分布着为观众提供的草垛坐席。整个剧场的空间设计将现代建筑美学、传统乡土特质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此外,演员身着古朴而别致的彝族传统服装,无论男女皆披着深蓝色的羊毛毡,男性肩挎标志性的“英雄带”,女性身着长裙、耳贯双环、头饰朴素而精美,衬托出凉山彝族服饰文化内敛厚重的艺术美感。在剧目公演开始时,演员穿插在观众周围,与观众自然交谈互动。在一阵鼓声引领下,演员们缓缓走向舞台,一场戏剧仪式在自然和睦的观演场景中拉开帷幕。剧目演出在空间布局和服装道具的运用上不仅缩小了舞台和观众的距离,也积极影响了观众对剧演文化内涵的体验与认知。
《赶集》突破了彝族民间音乐固有的呈现方式,拓宽了既有的舞台审美视野。整部作品的素材采撷自彝族民间最具文化代表性的歌谣,由套曲加乐器合奏组成,并借鉴音乐剧的编剧手法形成了统一结构。整部作品未使用电子伴奏和扩音机械,力图用自然细腻的声乐、器乐和肢体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基调,通过保留彝族原生旋律特征,采用重复、变奏等现代技术手法,体现了主题贯穿、各乐曲相互呼应的结构材料关联。作品的演唱形式丰富多样,如《歌唱美好》,采用一领众合的演唱形式,通过支声复调的融入,突出各人声声部间的交流与互动,增加了音乐的戏剧表现力;而纵向多声结构合唱也体现了复调、和声技术的融合,形成对比和模仿多声部织体结构;在结尾部分的《木莫勒都惹》《夯土歌》等乐曲中,男低声部的长音持续,伴随旋律声部自由、即兴的延展以及支声声部的穿插与连接,在空间结构上体现多线条的融合,形成错落有致的多声音响,展现彝族人民智慧、丰盈的内心世界。在节奏节拍设计中,作品采用了自由散拍子结构,充分表现彝族人民空灵、动听的声音,还原了彝族人民自由闲适的日常生活场景。作品既深度挖掘与承袭了彝族民间口头艺术的民情风貌、历史蕴含和美学意趣,也巧妙地展现出彝族人民用音乐来隐喻对美好精神世界的深刻表达与深情向往。
《赶集》在可渗透和连接的观演空间中让观众洗涤心灵、感受万物之美,体现了将身体的知觉与实践置于自然视听世界、重拾美学本真的创造性,同时也将戏剧文化互通有无、平等交流的意义进一步呈现于一场表演事件中,达到了跨文化交流与传播的目的。在剧演过程中,《赶集》渗透着音乐的核心能量并以自然倾听环境为媒介让观众切身感知到表演所传达的视觉、听觉等符号,营造出时空交错的戏剧仪式审美体验。沃格林(Salomé Voegelin)在对博物馆的策展研究中极力倡导“声音漫游”的自然环境,论述到“声音漫游呈现了一场探索之旅,一次音符的远征”,她鼓励策展人运用无限而短暂的“声音探索环境”来革新我们对待艺术欣赏的方式。[18](P.98)笔者在对主创团队的采访中了解到,作品正是希望通过耳环、黄油伞这样的民族造型艺术讲故事,通过对万物之美的拟声和歌唱讲故事,让生命生生不息,让河流源远流长。在演出结束后,主持人阿洛为大家介绍了演职人员以及舞台表现的文化背景,剧团成员与现场观众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互动交流。包括外国驻华领馆嘉宾在内的现场观众纷纷回应表示,《赶集》这部音乐剧非常“接地气”,让人从视听、体悟到心灵都有强烈的震撼与感动,不仅领略到了大凉山的文化气质,还激发了大家对美的精神向往和对民族性、国际性戏剧作品的认同。从沉浸、参与到交流,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在《赶集》观演中得到了深层次的审美体验和情感共鸣。
《赶集》从剧团组建到排练和公演的过程也激活了地方民间传承人的行动自觉。剧团由29位选自民间的演职人员构成,包括几位著名的国家级和省级非遗传承人。2021年9月,《赶集》在四川大剧院举行的四川凉山精品文艺展演暨文旅推介周中初次登台亮相便好评如潮,不少现场观众因作品带来的震撼和感动而泪目。在调查过程中,受访剧团成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包括曲比拉火在内的多位非遗传承人都表示《赶集》使他们变得更加自信。正是在这种亲力亲为的文化传习和传播过程中,他们明确了艺术精神的活力之源和薪火相传的前行方向。正如“戏剧发生在凉山”这一宣传口号所传递的心声,透过《赶集》的构思和现场,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立足文化传统生态、不受现代空间限制的戏剧观演经验正在形成。这种原生歌集的共享体验唤起了观演双方对民间艺术智慧的深度认知以及对共有精神世界的美好向往,从而以凝聚社会认同的力量来表达新的艺术理念、探索新的文化传承方式,并以可能超越最初的行动意愿将戏剧艺术的精神广泛地传播出去。
大凉山国际戏剧节举办以来不仅有效推动了凉山文化艺术与旅游产业的融合发展,更是秉持回归戏剧初心、凝望生命本真的宗旨,在戏剧创作本土化和戏剧欣赏大众化的努力方向中逐渐凝练出人文精神的表达知能与凝聚力量。目前,四届戏剧节的成功举办在国内和国际上都引起了强烈反响,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潜在受众参与到活动当中。面对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引发的社会效益和文化认同,戏剧节主办方和艺术家们进一步表达着艺术创新理念,推动着戏剧艺术向大众参与化方向发展。
为进一步全方位构造出与中华民族文化气质相符合的戏剧审美交流机制,突出展现全国各地、各民族艺术的共生发展,以及东西方戏剧艺术之间的沟通、交流与融汇,在第三届戏剧节举办时,主办方一方面合理运用了现代技术打造的“金木水火土”五行戏剧空间来营造“山水即舞台”的戏剧氛围,围绕中华传统戏曲、红色经典、多民族艺术文化表演的融合创新形式来展现“国潮”魅力;另一方面倡导“戏剧即生活”的理念,增加了惠民展演和街头表演的频度,旨在提升民众的美育认知和文化自信。戏剧节期间,每日17点至21点在“火空间”的戏剧大篷中和星美广场上设置了戏剧嘉年华主题活动,集结了具有我国地域文化特点的中华传统戏曲以及综合性民族文化艺术表演。其中包括荣获第四届回族舞蹈比赛“马兰花”奖的舞蹈《花儿》,京剧《沙家浜》《杜鹃山》、豫剧《花木兰》、川剧《变脸》、昆曲《牡丹亭》、越剧《狮吼记·跪池》等戏曲节目,也有在传统戏曲基础上糅合多种艺术元素并加以重构创编的实验戏曲,以及舞龙舞狮表演、潮玩说唱大典等。这些惠民演出吸引了广大市民和游客在街角一隅驻足观看,成为戏剧共娱、美育共享的一道风景。
同年大凉山戏剧节的本地票房也迎来了迅速增长。其中,口碑爆棚、一票难求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在大凉山完成了西部首演,让观众领略到大宋青山绿水背后中华世代相传的文化神韵;中国国家话剧院出品的话剧《哥本哈根》引发了现场观众对科学和女性主义的深度思考;经典非遗传承藏戏《赛马称王》运用直播展演的形式再现了格萨尔少年时代赛马称王、扶弱抑强的历史,为线上观众带来了华美的民族艺术盛宴。在《深层的游戏:巴厘岛斗鸡》这一经典民族志研究中,格尔茨写道,正如我们可能去剧院或电影院领悟爱情、死亡、忠诚或任何其他关于人类命运的主题,且在没有实际后果的情境下来思考这些问题一样,斗鸡为巴厘人提供了一种“感情教育”[19](P.508-510)。市民对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热捧同样反映出新的文化消费习惯和美育实践正在养成,其以弘扬艺术精神、触及情感认同的方式构建了良好的社会秩序和精神风貌。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明确指出:“必须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使各民族人心归聚、精神相依,形成人心凝聚、团结奋进的强大精神纽带。”[20](P.24)这为增强中华文化认同,凝练共同价值认识,构建各族人民向往的共有精神家园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是民族凝聚力和民族生命力的根本所在,而民族艺术在文化传递与交流的过程中有着沟通各族情感、凝聚各族人心的重要力量[21]。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在民族旅游创新发展与中华文化认同的有机结合实践中激活了多元主体的行动自觉,实现了对民间传承人、艺术家、知识分子、戏剧爱好者和社会大众的全面动员。在调研过程中,笔者了解到凉山从策划执行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凉山分会场到举行大凉山惠民音乐会,再到借力《魅力中国城》的竞演机遇提升城市品牌的过程中,得到了政府部门、文旅企业和外部资源的大力支持,也在演艺设备的积累、民间演职人员的整合和文艺作品的推陈出新过程中不断改善着地方文化产业发展的生境。在组建专业剧团和交响乐团的过程中,他们更是克服了重重困难、锤炼团队技艺,肩负起培养专业后备力量、发展民族剧种和提高舞台艺术质量的重任,以文化传习和行动自觉的方式不断展现出共建精神家园的力量。目前,除藏戏、白剧等,我国少数民族戏剧仍处于艺术探索和发展阶段,这为探索中国戏剧创作的多样性发展和民族地区旅游演艺的创造性发展提供了可塑空间。
在对秘鲁印加饮食传统“皮坎特利亚”遗产化的研究中,张青仁、杨慧云指出非遗保护在秘鲁乃至拉美地区的成功在地化进程离不开具有文化自觉的知识分子、文化部门、传承人和社会大众的相互启蒙与协作推动,研究强调“正是与全球化伴生的社会分化,造成了边缘的、弱势群体文化发展危机的出现以及边缘、弱势群体的非遗保护实践在全球兴起”,因此这种“联结主义”的张力在推动拉美社会变革的意义上具有重要的能动力量。[22]同样以拉美国家发展为例,赫丽尔-迪诺科(Ruth Hellier-Tinoco)基于表演主义理论阐释了墨西哥普雷佩查人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将当地舞蹈、音乐、仪式发展为国家和全球景观的过程,揭示了“墨西哥的民族性”是如何在视觉艺术创造中以根植新的政治理念和美学形象被生产出来[23](P.4)。这些研究都肯定了全球化时代非遗保护和民族旅游在地化发展的同生性,以及这些实践主体逐渐摆脱“落后”的历史包袱、实现文化传统可持续发展和全民文化自信的转变过程。大凉山戏剧节自问世以来,不仅提升了凉山和西昌的世界影响力,也在不断开拓戏剧节的视野同时寻找到中华民族艺术与时代的共振点,为繁荣我国文化旅游市场和增强人民群众的文化自信提供了一份宝贵的实践范例。
在从文旅引流到精神共睦的大凉山国际戏剧节发展经验中,戏剧艺术的跨文化交流和在地化实践折射出地方人文艺术和民族旅游的现代胶合机理,有效推动着传统民间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和对外交流传播,展现出中华民族艺术强大的时代可塑性、文旅品牌创造力和当代审美价值。戏剧节秉持回归戏剧初心、凝望生命本真的宗旨,在戏剧创作本土化和戏剧艺术参与大众化的努力方向中激活了多元主体的行动自觉,实现了对民间传承人、艺术家、知识分子、戏剧爱好者和社会大众的全面动员,形成了凝聚共同体意识的社会纽带关系和构筑共有精神家园的能动力量。
戏剧节在凉山的培育与推广体现了戏剧与仪式在民族旅游和共有精神家园建设中的价值整合意义。戏剧节不仅为拥有异质语言、文化或审美标准的现代主体提供了相互欣赏和精神共睦的现代仪式空间,展示出民族艺术新的生命力与感染力,且以凝聚广泛社会认同的力量塑造出社会的神圣性,使这一文旅品牌呈现出民族旅游跨越传统与现代、世俗与神圣、旅游者与朝圣者之间二元对立的仪式性潜力[24](P.21)。对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的实践路径研究发现,民族地区需要立足自身特色优势,深度挖掘民族表演艺术的历史文化意蕴与审美特点,从而把握新时代的精神来推动我国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通过培育与本土民间艺术相结合的大型冬季戏剧节,凉山重新发掘和建构了民族艺术的人文精神价值,探索出一条市场与艺术相平衡的可持续发展道路,对民族地区文化旅游的良性发展和在精神家园建设中寻根的路径具有深远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