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孝,北京鲁迅博物馆荣誉馆员。著有《陈梦家往事》《陈独秀遗稿的下落》《徐志摩和中国的康桥》等;随笔集《旧墨记——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旧墨二记——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等;辑校《陈独秀先生遗稿》;学术论文集《字字珍藏——名人信札的收藏与鉴赏》(合著)。《旧墨记——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被评为2006年度“中国最美的书”。《陈独秀先生遗稿》获2007年国家图书馆“文津奖”提名。
在我认为藏书的魅力除了“藏”,更在于传,正是在这传的过程中分享的不单是藏品背后的故事与人文价值,还有藏者通过同一藏品所进行的“隔空对话”,正如这本《威尼斯之石》。
一块“神奇的石头”
《威尼斯之石》,英国著名的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著,徐志摩旧藏,16.5x11.5cm开本,301页。这本《威尼斯之石》,是1906年的简装文字本。1873年初版殿刻全插图本《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 ),27x20x5厘米(长X宽X厚度)开本,3册。装帧:浅褐布面轧纹烫金装帧;上金口;全书采用极品手工皮纸(Vellum Paper),大量作者自行创作原品蚀刻版画插图,其中部分为珂罗版手工上色,可谓美轮美奂!第1册整张插图21张;第2册整张插图20张;第3册整张插图12张。
约翰·拉斯金是英国著名的艺术评论家,也是维多利亚时代艺术美学的重要人物,他的艺术评论代表了那个时代艺术的欣赏品位,被英国人称作“美的使者”,并享有“文字画家”的美名。1849年和1851年,他分别写了《建筑学的七盏灯》和《威尼斯之石》,两书都强调美好的作品来自创作者美好的心态。为了“一心拯救陷于頹圮败瓦的威尼斯建筑”,约翰·拉斯金花掉一年多的岁月,绘下三千张图稿,结集成《威尼斯的石头》。这是一本介绍威尼斯的设计和艺术的书,共分为两篇,主要内容包括:采石场、建筑的美德、建筑的六个分类、墙基、墙面、墙壁挑檐、拱顶、屋顶、扶壁、叠加物、装饰材料、装饰的处理等。
徐志摩旧藏的《威尼斯之石》,或许是他在英国读书时买的二手书,书的封面最上面隐约可见二行蓝色英文字,右边还有一枚圆形印章,也是蓝色的,印章像是个戴帽子的绅士。
这册《威尼斯之石》,是我用刘半农二册签名书与朋友交换的。朋友说,这是他在1990年代初在北京海淀区的一家中国书店用10元人民币买到的,书的最后一页是空白页,最下边中国书店的收费章,只是书的定价被擦掉了。
书是毛边本,除了目录页和第一章的前几页被裁开,后面的200多页都没有裁开。或许徐志摩买了这本书,还没有来得及流览全书就回国了。书的扉页上方有志摩先生的亲笔签名,字迹是用毛笔蘸着蓝墨水横写的,讨厌的是字的下方贴有一枚长方形的条子,把徐志摩三个字的末梢压住了,而不能欣赏到徐字的全貌。扉页的下方有两方印鉴。左方钤有一方4.5x2.5cm的椭圆形“松坡图书馆藏书”印;紧紧挨着这方藏书印的右侧,钤有一枚2.5x1.5cm的,齿轮状,也是椭圆形的“志摩遗书”小型图章。志摩先生逝世后,将藏书全部捐给了松坡图书馆,为了纪念徐志摩,图书馆专门刻了这枚“志摩遗书”的图章。为了纪念徐志摩先生,凡是徐氏所赠的图书钤印的图章均为蓝色。
徐志摩先生的遗书之所以捐赠给松坡图书馆,是事出有因的。
徐志摩到英国留学是1920年秋天。他是从美国转到英国专程去剑桥大学投奔罗素的,可到了剑桥,罗素已经离开了。不久,徐志摩结识了英国作家狄更斯,并在他的帮助下获得了剑桥国王学院特别生的资格,研习政治经济学。也是在英国时,徐志摩与林徽因结识。
1922年10月,徐志摩留学回国,到北京。他的第一位夫人是张幼仪,张幼仪的哥哥是著名哲学家张君劢,与梁启超颇有往来,在他的推荐下,徐志摩出国前便拜在梁门下,成了寄名弟子。到了北京,先在梁启超任馆长的“松坡图书馆第二馆”做编译,并暂时住在馆里。
北京的松坡图书馆,是为纪念蔡锷而建立的。“松坡”是蔡锷的字,梁启超为纪念蔡锷,特集资开此图书馆。当年在蒋百里家,徐志摩多次见过蔡锷。馆址设在北海快雪堂和西单牌楼的石虎胡同7号。
一家有故事的书馆
松坡图书馆的这两个馆址,都很有故事。
所谓“快雪堂”,是位于北海太液池北岸的浴兰轩后面的一座楠木殿。浴兰轩是作为帝、后到阐福寺拈香时更衣和休息的地方。到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高宗弘历得到原闽浙总督,后调任直隶总督的杨景素在福建购得的《快雪时晴帖》石刻后,非常高兴,于是谕旨在“浴兰轩后建楠木殿一座,两边各接游廊十间,后檐墙上嵌快雪堂墨刻四十八块……”
位于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的松坡图书馆,是一个古树参天,王府似的大庭院,相传是吴三桂的住宅,后来是裘文达的赐第。乃当年北京四大凶宅之一。
松坡图书馆以杨守敬的2.4万册藏书为主。在快雪堂的松坡图书馆是第一馆,专门收藏中文书刊。在小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为第二馆,专门收藏外文书刊。松坡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是梁启超先生。松坡图书馆虽然成立于1922年,但因书籍整理、编目等工作尚未就绪,加之北海公园尚未被批准开放,直至民国十四年(1925年)八月一日北海公园开放后,松坡图书馆才于同年十月一日正式开馆。民国十七年(1928年)梁启超去世后,未再选举馆长,但馆务一直维持到193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松坡图书馆所在地快雪堂的借用权由北京图书馆接管,馆内所藏蔡锷等人的有关文物由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
本来,梁启超先生曾推荐徐志摩去上海《时事新报》做副刊编辑,但徐志摩没有去。徐志摩在松坡图书馆外文部任职,担任英文秘书。
有资料说,徐志摩回国的目的,是为了追求林徽因的。实际上,此时林徽因已和梁任公的公子梁思成坠入爱河了。当时,林徽因和梁思成喜欢在北海的快雪堂松坡图书馆约会、读书,而在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外文部担任英文秘书的徐志摩也时常去那里,而成为不受林、梁欢迎的人。梁实秋曾说:“据梁思成告诉我,徐志摩时常至松坡图书馆去作不受欢迎的第三者,松坡图书馆星期日照例不开放,梁因特殊关系自备钥匙可以出入,梁不耐受到骚扰,遂于门上张贴一纸条,大书:loverswanttobeleft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徐志摩只得怏怏而去,从此退出竞逐。”
一段关于情怀的记忆
徐志摩在位于北京西单牌楼石虎胡同7号松坡图书馆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对于这一短短的生活片段,却永远地不能忘怀。就是在这里,徐志摩发起了一个以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新文化团体——新月社。
“新月社”这名称是志摩先生受泰戈尔《新月集》的启示而提出的。而起因则来自徐志摩以石虎胡同7号为俱乐部的聚餐会,每两周聚餐一次。当时常来石虎7号参加聚餐会和新月社俱乐部活动的人物,有胡适、徐志摩、陈西滢、凌叔华、沈性仁、蹇季常、林徽因、林语堂、张歆海、饶孟侃、余上沅、丁西林这些大学教授和作家文人,也有丁文江、黄子美、徐申如这样的企业界、金融界人士。还有梁启超、林长民、张君劢等社会和政界名流。
后来徐志摩写的《石虎胡同7号》一诗,对以石虎胡同7号为俱乐部的聚餐会,有着深刻地体现: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的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韮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們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诗的第四节,描绘的就是聚餐时的情景,那个“大量的蹇翁”就是每次聚餐总要参加,而且一定要喝醉的,时任松坡图书馆总务部主任的蹇季常。聚餐时也要吟诗作画和举行各种娱乐活动。“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和读书会”,新月社就是在聚餐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由聚餐会发展而成的新月俱乐部,或者说,聚餐会就是新月社的前身。
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先生因上海家中有事,从北京回上海。19日,他因为要听林徽因的一个报告会,于是乘飞机返回北京,途中飞机失事。
徐志摩离世后,他的遗物和藏书,一部分被家人和朋友取走留作纪念,大部分书籍则捐赠给了松坡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