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智荣
泊,有个基本释义:停留。一个金秋周日的清早,我兴冲冲地将脚步停留在浙东千年古城的丰惠桥上。我与友人们相约,将在这桥头集合,来一次古城丰惠一日游。
清风徐来,拂面而过,牵动着我的思绪……
以前的金秋,我喜欢走南闯北去旅游,也爱到异国他乡去游玩。步入人生之秋后,凡有帅哥或美女再来约我到那遥远的地方去秋游,我总是摇摇头,觉得还不如回丰惠老家走一走。尽管远方有美丽的大草原,有神奇的海底世界和海市蜃楼,还有雄浑的戈壁和沙丘,更有黄河、长江吟咏气势磅礴的诗和奔月嫦娥惹得吴刚捧出的酒,但那美不胜收的一切毕竟太大、太虚也太远。不是金戈铁马唱《大风歌》者或文采风骚书风流者很难去欣赏、感悟和享受,所以我这凡夫俗子宁愿到丰惠来赏秋,就在熟悉的风物、风情、风俗中将故乡的质朴和纯真尽情收受。
时间尚早,丰惠桥畔静悄悄的,而我徘徊在秋天的风里……
晨光下,有位着太极服的汉子从南街健步走来。望着这晨练者仙风道骨般的身影过桥而去,我仿佛一下穿越到宋时的星月下,分明看到了那位上虞县令楼杓。当年的他曾以县衙年终结存又捐出自己的俸禄,重修了我脚下这座古桥。街河两岸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称修葺一新的桥为“德政桥”。然而,楼杓一句“天以丰岁,加惠我民”的谦辞,便使官名的“丰惠桥”一直沿用下来。后来,千年古城也以桥名作地名,就叫“丰惠”。我想,这“丰惠”一词本身包含秋收之意。在那农耕时代,收成主要靠农业,没有农作物的丰收,就谈不上丰年。金秋,实乃“天以丰岁,加惠我民”的关键时节;丰惠,正是勤劳智慧的古城人民对秋收季节的礼赞!
“古城丰惠我的老家,街河清清伴我长大……”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自己作词的那首《丰惠老家》,“一条条鸬鹚船捕鱼捉虾,河水里流淌童年的梦想……”
我最初“秋泊”于丰惠桥,还是在孩提的时候。
那年月,母亲老是在迎向大街的丰惠桥脚摆摊儿卖螺蛳。我往往在十时许前去探母尽孝,那小套路无非是装模作样地替母亲擦擦汗、揉揉肩、捶捶背,趁着周围人连声夸我人小心孝,而母亲正乐不可支时,我便收取“孝敬服务费”,大抵是笑嘻嘻地往她收钱的那只小木盒中撮出个五分硬币:先花四分买个肉馒头吃,再用剩下一分买截儿甘蔗来啃。
有个秋天上午,我照常又直奔丰惠桥而来,刚拐上桥面,就一眼瞥见了西侧街河上那道独特的风景:水面泊着一条小木船,有个黝黑的渔夫正指挥着一群乌黑的鸬鹚捕鱼。我停留脚步,扑向桥栏,定睛细看。扑通、扑通几声,那船舷上几只矫健的鸬鹚纷纷下水了,它们收拢翅膀,伸长脖子,用脚蹼奋力划水。其中一只显然发现了鱼儿,径直朝我这边桥下加速划来。我忙弓着小背板,俯视河面。那鱼儿嗅到了危险,一头冲进了桥下的水藻中。鸬鹚四下寻找着,见那鱼儿竟伸出头来窥探,便一下将鱼头吞进嘴里。鱼儿拼命地甩动着尾巴,却不能逃脱。鸬鹚由于被细绳缚着脖子,也难以把鱼儿吞吃下去,只好游上了船。渔夫利索地挤出鸬鹚喉囊中的鱼儿。接着,鸬鹚就兴奋地再次钻入水中。后来鸬鹚们都上了船,分列于两舷。渔夫忙碌地拿些小杂鱼喂给它们,随即划船离去。
我意犹未尽地凑近正在桥脚叫卖着的母亲,又故技重施去撮硬币,不料伸出的手却被捉住了。母亲目光严厉,以不容违拗的口吻让我学鸬鹚那样,讲道:“不能光顾着自己吃,也得有所奉献,做个有用之人!”她抬手拍着一个售完螺蛳的空木桶,嘴巴却向东首的蔬菜集市一努,示意我去捡些菜叶来,装入桶里,带回家去好喂猪。
从此,只要是晴天,几乎是每个上午,总会有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儿出没于丰惠桥东边沿河那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中—那就是我。就像只潜游河里追寻鱼儿的鸬鹚一样,我总是穿行于买卖蔬菜的板车摊儿间,四下寻觅着捡菜叶。不一会儿,我满头大汗地钻出人群,赶到桥脚螺蛳摊儿边,迎着母亲赞许的眼光,将手里捧的一把菜叶放入那个空桶,兴高采烈的模样也煞似那上船向渔夫交出嘴中鱼儿的鸬鹚……
“古城丰惠我的老家,街巷深深伴我成长。一块块青石板铺到云霞,巷弄里哺育青春年华……”站在桥上的我继续哼唱着《丰惠老家》,目光掠过街河,向着西南远眺……
古老的丰惠桥联通城中八街四十弄。从桥南沿西小街走,穿过马家弄,就到十字街。那是个曾经四周环水的偌大的街坊,在它西北角的玉带溪南岸,有户枕水人家。我的人生之舟就是从那个农家小院启航的,以后便在深深的街巷中逐步长大。不过,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块块铺路的青石板,只是拼出老街巷昔日的繁荣和显赫。由于我生不逢时,那石板路面的孔孔眼眼,诉说着年少的我艰苦生活的每个足迹。然而,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我没有在缺吃少穿中消沉,却在刻苦好学中振起。我每每在上学途中都会默诵方志敏烈士的《清贫》,借以砥砺自我,战胜困难。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十八岁那年,我跨入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考场,想不到作文题就是写篇《清贫》读后感,于是乎我文思泉涌,将真情实感倾注笔端。当年金秋,我携带铺盖行李,跨过丰惠桥,来到杭州拱宸桥,求学于浙江广播电视学校……
已过七点了,友人们还没到,我伫桥凝想着往事。秋去秋又来,已有很多河水在桥下流去了。当年的我秋泊桥上而获得灵感的那一幕幕,依然历历在目。
1985年金秋,我致力于电视专题《谢晋故乡行》的创作。作为著名上虞乡贤、一代电影大师,谢晋导演回到家乡谢塘时十分激动。我虽在现场抓拍到一组他紧握老乡之手的动人镜头,却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句解说它,直到周末返回老家的路上仍在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跨上丰惠桥时,我迎面遇见一位分别几年的初中同学,与之热情握手。话别时,我脑海中竟一下跳跃出谢导还乡那组画面的解说词:“多么熟悉啊!路,是走过的路;人,是相识的人!谢晋投入家乡的怀抱,一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结婚时,妻子向她所在单位借用了一个小套间作新房,恰好位于丰惠桥西南那栋毗邻的两层小楼上,我泊于桥上的次数就更多了。秋风送爽的日子,我喜欢在晚饭后下楼来,或踱步于桥面,或静坐于桥栏,同时构思着电视纪录片脚本。每当思路廓清、灵感上来了,便立马上楼去奋笔疾书。我写《壮丽的分娩》,丰惠解放四十年,历史的画卷铺展了古城的沧桑巨变;我写《古城掠影》,巡看丰惠大地,故土的文明锦绣在眼前处处呈现;我写《先驱者之歌》,叶天底纪念馆里的塑像,牵动青春的魂魄;我写《英台故里小百花》,弦上《梁祝》仍绕梁,台上《梁祝》换新装,越剧小百花推陈出新,上演新编《梁祝》,委婉动听的声腔,载着愁肠寸断的凄美爱情悲剧,让观众如痴如醉……那一系列作品,后来都编入了我结集出版的《荧海拾贝》一书,并于2000年8月正式发行。曾荣获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编剧奖的国家一级编剧、著名作家沈贻炜教授评价它说:“这是一组贴近现实的组歌,那字里行间热土的蒸腾让我感到一片亲情的萦绕。无论是很纪实的片段,还是浓墨挥洒的抒情,都来自作者不能须臾分离的乡恋……”
是的,乡恋让我迷醉于丰惠这片故土,更让我喜爱秋泊丰惠桥!
記得我儿子满月的那个金秋日子,丰惠桥似乎也洋溢着喜气。不时有丰收的茧农过桥,他们用扁担挑着或用板车载着一筐筐秋茧,美滋滋地赶往茧站去投售。傍晚,桥上欢声笑语,桥下秋水东流,我就在小楼上临河的走廊处自酙自酌: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和情调!把酒临风的我一下豪放起来,便欣然吟咏:
古老而瑞祥的丰惠
像一片桑叶
街河东流
是一条不死的秋蚕
古城
一颗历史留下的蚕茧
……
只听到几声耳熟的呼唤,已见友人们来到面前,但我尚未从秋思中回过神来,之后,我便乘着诗兴,陪伴友人们去古城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