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始建琅琊山会峰亭考论

2023-02-28 14:33:23
许昌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陈 光 锐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滁州 239000)

一、缘起:琅琊阁的“突现”与会峰阁的“消失”

2015年,滁州琅琊山顶南天门的会峰阁被滁州市琅琊山风景区管委会更名为“琅琊阁”,2017年重建后以“琅琊阁”之名向游客开放,匾额字体也由原来的篆书变更为集苏轼楷书。对此,管委会给出的理由是应游客的要求,而游客提出这样的要求缘于当年架空历史剧《琅琊榜》的热播,因为电视剧《琅琊榜》中有一段很著名的台词:“琅琊山顶有一个琅琊阁,琅琊阁每年发布琅琊榜,蝉联琅琊榜首的是一个叫作梅长苏的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电视剧《琅琊榜》原著小说作者海宴并没有指明此处的“琅琊山”就是滁州西南的琅琊山,滁州市相关部门一厢情愿地主动认领,意图比较明显,就是借助热播剧《琅琊榜》的广告作用刺激和拉动地方旅游经济。这种做法的出发点似有一定道理,但是考虑尚欠周全,像《琅琊榜》这样的架空历史剧,其影响力不可能持续太久,如今再向人提及此剧,已经有很多人淡忘了,琅琊阁也慢慢失去了存在的依据。

滁州市琅琊山管委会介绍琅琊阁的告示牌上有这样的表述:“琅琊山风景区标志性建筑,依山势而建,……西晋末年,琅琊王司马睿曾驻跸于此,称琅琊山为福运之地,特在此修建了高阁,名为琅琊阁。”查阅《晋书·元帝纪》可知,琅琊山的得名或许与琅琊王司马睿有关。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有“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的童谣,由此推测,司马睿南下有经过琅琊山并做停留的可能[1]143-158。唐代独孤及在《琅琊溪述》一文中说:“按《图经》,晋元帝之居琅琊邸而为镇东也,尝游息是山。”[2]1753宋初乐史的《天平寰宇记》也有大体相同的记载:“琅邪山,在县西南十二里。其山始因东晋元帝为琅邪王,避地此山,因名之。”[3]2526两处记载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说琅琊王司马睿任镇东大将军的时候曾经在琅琊山“游息”,后者说是“避地此山”,独孤及所言有当时所见文献《图经》为证,似乎更为可信。但是,笔者查阅资料,滁州以“琅琊”命名的遗迹有琅琊山、琅琊寺(琅琊精舍)、琅琊溪、琅琊泉等,没有发现司马睿修建琅琊阁的记载,也没有检索到关于琅琊阁的诗文作品。明代初年散文家苏伯衡有题为《琅琊亭记》的散文一篇,但是此文中的“琅琊亭”是对醉翁亭、丰乐亭、醒心亭的合称,不知滁州市琅琊山管委会有关“琅琊亭”的说法所据何来。

二、明清滁州文献中的会峰亭

不同于琅琊阁的无中生有,会峰阁的存在却是不容置疑的,其本来的名字当为会峰亭。2013年由滁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辑出版的最新《滁州市志》对会峰亭有这样的记载:“会峰阁是琅琊山风景名胜中的最高建筑物,它于1990年在原明代会峰亭的残基上重新建筑。”[4]1548会峰亭自此也更名为会峰阁。

明朝初年,朱元璋在滁州设立管理全国马政的中央机关——南京太仆寺。嘉靖十六年(1537)南京太仆寺卿赵廷瑞首编《南滁会景编》,后经数次增刻,至崇祯九年(1636),南京太仆寺卿李觉斯修编重刻了此书。《南滁会景编》嘉靖本和崇祯本收录与会峰亭有关的诗作均为3首,祝孟献和张舜臣各1首,另外1首署名为无名氏,其实是北宋韦骧所作,后文还将论及。兹录诗如下:

万树将青绕,千峰拥翠来。亭高据幽胜,只在白云堆。[5]346(祝孟献《会峰亭》)

孤峰望海侵晨上,列嶂盘云尽日穿。独有此亭据幽胜,烟岚回合万山前。[5]380(张舜臣《会峰亭》)

胜概当冲要,回环拥翠峦。烟云藏不得,如在掌中看。[5]341;[6]8547(韦骧《会峰亭》)

祝孟献(1344—1412),江西德兴人,洪武初荐举,洪武二十二年(1389)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在此期间,登上琅琊山顶,游览了会峰亭并题诗纪念。据“千峰拥翠来”和“只在白云堆”,可以想见会峰亭傲然高居琅琊之巅,俯视千峰拥翠的姿态,颇令人神往。

张舜臣(?—1567),山东章丘人,嘉靖乙未年(1535)进士,嘉靖三十一年(1552)由南京太仆寺少卿升任南京太仆寺卿。张舜臣的《会峰亭》诗为七言绝句,诗意与祝诗相近。“据幽胜”的描写与祝诗用语相同,估计张舜臣是看到了祝孟献的题诗,不同之处在于张诗的首句和第三句分别用“孤峰望海”和“独有此亭”明确道出彼时的琅琊山顶只有一座会峰亭。这一点可以从1928年由琅琊山主持达修主编、滁州文化名人章心培辅助编纂的《琅琊山志》中得到证明。在《琅琊山志》中,对琅琊山上大多数亭阁的建立地点和建成年代都有一定的考证说明。比如对其中可能会因望文生义而与会峰亭相混淆的“日观亭”“望日亭”“东峰亭”等都有较为明确的介绍:

会峰亭,在南天门古碧霞元君殿南,前人章丘张舜臣曾咏七言诗。

日观亭,在归云洞上,磨崖可考。

望日亭,在日观亭毗连,前人章丘张舜臣曾咏七言诗。

东峰亭,在琅琊山左尖山头,旧址仍存,登斯亭,如醉翁滁城览若如面,前人张舜臣曾咏七言诗。[7]卷一23

据此,日观亭和望日亭在琅琊寺后,与会峰亭了无相涉。东峰亭的“东”字,可用达修注解中的“山左”来解释,从欧阳修知滁时期滁州官署的视角去看,东峰亭在山左,可知东峰亭是在琅琊山东边的某座山峰之上。达修说登上东峰亭,滁城如在面前。那时的滁州城很小,位于琅琊山东北,而会峰亭所在的南天门则偏西南,因此在会峰亭上估计很难总览当时滁州城全貌,只能看到万山奔凑而来。这就基本可以确定东峰亭不在南天门上了。

《琅琊山志》中记录了明代著名文学家和戏曲家屠隆(1543—1605)的一首登临琅琊山绝顶的五言古体诗,诗题为《夏日同詹吕二太仆登琅琊绝顶》,也可作为明代南天门山仅有会峰亭古亭一座的证明,兹录如下:

结伴游琅琊,攀萝升绝顶。是时日向晡,残阳在半岭。松篁奏谷音,石濑写天影。置身飞鸿上,形神超以迥。群山北来奔,一一含秀挺。齐州极苍茫,大地含溟涬。翼翼起孤亭,鳞鳞窥万井。虹霓承履舄,星河逼衣领。灏气宸居耀,翠涛积烟瞑。罡风飘飘吹,爽气肌骨冷。平生怀上仙,微尚夙所秉。悲哉此人寰,局脊安足骋。我欲骖白鸾,一举凌倒景。招邀碧霞君,游戏太清境。两君倘能从,云霄辔可并。[7]卷五12

本诗题目中提到的“詹吕二太仆”应该是指当时任职南京太仆寺的官员,但是在明代雷礼所撰的《南京太仆寺志·卷七·官寺》中,并没有姓詹的官员,只有两位姓吕的太仆寺少卿,一为吕常,“浙江秀水人,成化辛卯乡举,二十二年由主客司郎中升任,官至太常寺卿”。一为吕元夫,“直隶无锡人,弘治丙辰进士,正德九年由通政司参议升任”[8]135-146。这两位任职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时间分别为公元1487年和1515年,均在屠隆出生(1543)之前。因此,屠隆诗题所记也算是对雷礼《南京太仆寺志·官寺》的一个补充,可惜的是记录有姓无名。

这是吟咏琅琊山诗歌中不多见的登顶之作,诗写得颇有气魄,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翼翼起孤亭,鳞鳞窥万井”一联,联系“招邀碧霞君,游戏太清境”来看,碧霞君指的是南天门上的碧霞元君祠,这里的孤亭应该就是会峰亭。

现存最早的滁州地方志是明代万历四十二年(1614)滁州知州戴瑞卿编纂的《滁阳志》,其卷九“古迹”类有这样的记述:

会峰亭、晓光亭、东峰亭、寂乐亭、颁春亭、清风亭、翠微亭、望日亭、日观亭、宣诏亭、手沼亭,以上建于宋元,在州治内,久废。[9]314

由上述材料可知,1614年的时候,会峰亭已经废弃很久,戴瑞卿未能亲见,所记应该是查阅相关文献记载得到的,但也没有指出具体位置所在。

综合以上文献考述可知,会峰亭在明代前中期,是确乎存在于琅琊山顶峰南天门上的,具体的位置当在古碧霞元君祠南。但是在明清文献志书中都留下一个很大的遗憾,那就是没有能够指明会峰亭的建造者。

三、《会峰亭》诗为欧阳修首建会峰亭的直接证据

《居士外集·卷四》有《会峰亭》诗一首,这是欧阳修关于会峰亭的唯一一首诗。傅璇琮主编《全宋诗》[6]3761、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10]767、洪本建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11]1371-1372及刘德清《欧阳修诗编年笺注》[12]800都辑录此诗,且文本无异。

这首诗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欧阳修应该就是会峰亭的首建之人。全诗如下:

山势百里见,新亭压其巅。群峰渐靡迤,高下相绵联。下窥疑无地,杳蔼但苍烟。是时新雨余,众壑鸣春泉。林籁静更响,山光晚逾鲜。岩花为谁开,春去夏犹妍。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日暮山风来,吹我还醒然。醒醉各任物,云鸟徒留连。(《会峰亭》)[10]767

刘德清《欧阳修诗编年笺注》将此诗作年定于庆历六年(1046)夏,并在“题解”中对此诗主旨和诗意做了合乎情理的解读。

诗中自“野鸟窥我醉”至“吹我还醒然”四句,与欧阳修庆历六年所作《题滁州醉翁亭》末六句意思相同,当为同时稍后之作。《会峰亭》全诗大意为:南天门山势高耸,百里可见,会峰亭高居于绝顶之上,四面高高低低的群峰靡迤连绵而来,从亭上向下观望,因为树林阴翳,青烟雾霭缭绕其间,几乎看不到一点地面。结合诗中“春泉”和“春去夏犹妍”等词句看,时当春末夏初,一场新雨之后的琅琊山中,千沟万壑都传来泉水奔涌的声响。在傍晚时候,远离尘嚣的静谧山林里,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分外响亮,雨后夕阳显得格外鲜明。山岩的鲜花不知为谁开放,春去夏至,还依然鲜艳明媚。野鸟窥视着微醺浅醉的我,溪上的流云也请我留宿在山中。晚来的清凉山风将我吹醒,我当醉则醉,应醒则醒,任物而行,野鸟和溪云不必为我留连盘桓。

此诗最为关键的是第二句的“新亭”一词,顾名思义,新亭即新建之亭,这是欧阳修首建会峰亭的明证。

诗的最后两句“醉醒各任物,云鸟徒留连”,是欧阳修知滁期间思想变化的总结,也是一种自我的反省和超越。庆历五年(1045)正月,范仲淹和富弼分别被罢黜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三月,韩琦被罢枢密副使,庆历新政终告夭折。作为新政的中坚分子,以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的欧阳修自知必然会受到政敌的排挤,他在《班班林间鸠寄内》一诗中写道:“孤忠一许国,家事岂复恤。横身当众怒,见者旁可慄。近日读除书,朝廷更辅弼。君恩优大臣,进退礼有秩。小人妄希旨,论议争操笔。又闻说朋党,次第推甲乙。而我岂敢逃,不若先自劾。上赖天子圣,未必加斧锧。一身但得贬,群口息啾唧。”[11]51-52在这里,欧阳修对自己将遭受政敌报复有清醒的预判,并且对此坦然处之,他在《自劾乞罢转运使》中说:“伏望圣慈据臣不才失职之状,降授一小郡差遣。”[10]1825就是明确请求宋仁宗贬谪自己。在他看来,谪贬出京就是宋仁宗最可能给予他的惩罚,也是平息政敌谤议的最好办法。

此时的欧阳修是襟怀坦荡、笑对风云的。在他看来,孤忠许国,横当众怒,革新失败,贬谪地方,可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但是政敌的险恶和卑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盗甥”的莫须有罪名几乎击垮他的精神世界,对欧阳修这样视道德操守为生命的士大夫来说,这种龌龊的手段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使他无法接受。当他带着这样的污名来到滁州的时候,他的人生目标和政治信仰似乎有所动摇,《醉翁亭记》中“颓然乎其间”的“醉翁”形象,就是他内心低沉迷醉的思想状态的外化。但是他的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作为怀抱治国平天下理想的进步政治家,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时肩负着为国家和朝廷抚定一方的职责。在《丰乐亭记》中他回归知州的角色,与《醉翁亭记》中对“太守之乐”的内涵含糊其词不同,《丰乐亭记》中的“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显示出欧阳修作为知州应有的担当[11]1017,这与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格调也是一致的。在欧阳修授意曾巩所作的《醒心亭记》中,曾巩这样说:“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13]276-277曾巩对欧阳修以“醒心”名亭的原因似乎并未能够深刻领会。如果与醉翁亭的“醉”字关联思考,就可以看出,欧阳修知滁期间的思想经历了由醉到醒的变化。醉,不是醉酒之醉,而是在重大挫折打击之下的无所适从;醒,也不是曾巩所说的在“醉且劳矣”之后醒酒解乏,因为欧阳修要“醒”的是“心”,而不是“身”,是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和思想。由醉到醒,欧阳修应该是经历了一番思想的挣扎,最终才能够突破自我,超越个人得失,不再徘徊于醉醒之间,从而重新坚定儒家价值信仰,达到“醉醒各任物,云鸟徒留连”的境界。任物,就是不为外物所牵涉影响,类似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欧阳修知滁期间建亭作文,留下世人熟知的三亭三记,肯定不是无意之举,而是用心良苦,用意深远[14]101-107。他选址琅琊山最高处建造了会峰亭,登高望远,以诗抒怀,从自我的心理困境突围,以坦荡胸襟面对未来人生之路。

四、会峰亭长期遭受“冷遇”的原因

检索文献发现,从北宋至明清,似乎没有人提到会峰亭的建造者是欧阳修。南宋嘉定年间王象之编撰的《舆地纪胜》对会峰亭有这样的记载:“会峰亭,在琅琊寺,太守葛宫建。”[15]1729这里有两处错误,一是说会峰亭在琅琊寺,二是把建造会峰亭的人说成葛宫。葛宫大约在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出知滁州,距离欧阳修庆历八年(1048)离开滁州已经6年了。北宋熙宁十年(1077)到元丰三年(1080)通判滁州的韦骧在其组诗《琅琊三十二咏》中有五绝《会峰亭》诗一首[6]8547,除此之外,他还另有七绝《和会峰亭》一首[6]8524,但是都没有指出会峰亭的始建者为欧阳修。会峰亭的建造者之谜长期没有答案,原因可能有以下两点。

首先,欧阳修本人对前三亭(醉翁亭、丰乐亭、醒心亭)和会峰亭投注的兴寄不同。欧阳修在滁州建造的醉翁亭、丰乐亭、醒心亭为世人所熟知,而会峰亭却近乎湮没无闻。前三亭的命名贯穿了欧阳修来滁之后“醉—乐—醒”的心路历程。这里的“乐”不是《醉翁亭记》中“太守之乐其乐也”的“乐”,而是《丰乐亭记》中“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的“乐”,是从《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独乐乐”与“众乐乐”的讨论中发展而来,是儒家与民同乐思想在宋代的继承和发展。《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创作于庆历六年,《醒心亭记》创作于庆历七年,这两年间欧阳修的心绪可谓跌宕起伏,表现为“低沉—反思—振作”的变化过程。欧阳修在较短的时间内集中建亭记文,赋予亭名深刻寓意,以三篇亭记文明心励志,在历代亭记文学中都是不多见的,人们也通过“三亭三记”得以对一代儒学宗师有深刻的理解。

考察《会峰亭》诗,诗中统言醉醒,可知会峰亭的建造要晚于前三亭,此亭在命名上不再寓有深意,个性色彩不浓,因此不容易引起后人的瞩目。这与欧阳修此时已经从遭诬受贬的精神阴影中走了出来,不再执着于个人命运得失,而能从更高的境界上坚守儒家信仰有关。

欧阳修因“盗甥”案被贬滁州,此时的欧阳修不仅是庆历新政的鼓吹者和积极参与者,还是古文运动的发起人。欧阳修受韩愈散文影响,很早就提倡文以载道,在文坛影响很大,他作于明道二年(1033)的《与张秀才第二书》就明确写道:“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名道,而后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11]1759欧阳修始终践行自己的散文主张,创作了很多文道结合的佳作,被视为宋代的韩愈。虽然他诗文词兼擅,但时人最关注的还是他的散文。贬谪滁州之前,他的散文创作已闻名朝野,所以他精心结撰的《醉翁亭记》甫一问世,就引起轰动。“《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16]120“欧阳公记成,远近争传,疲于摩打。山僧云:‘寺库有毡,打碑用尽,至取僧舍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亦多求其本,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17]卷十九欧阳修在滁州期间作诗数量远超文章,但是获得文坛高度关注和评价的还是散文。会峰亭其亭其诗,虽然没有获得可与前三亭相提并论的文化文学声誉,但是对构建欧阳修的文化人格形象,其作用也并非无足轻重。

其次,会峰亭高居琅琊之巅,距离州衙较远,使后人对它的发现、观赏、维修、保护增加了难度。唐宋时期,滁州为偏远小州,琅琊山地处州治西南十二里,林深石险,人迹罕至。到了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太子庶子李幼卿出任滁州刺史,助建琅琊寺,并且疏浚了琅琊溪,开凿了庶子泉,建造了琴台,在琅琊山中部形成了以琅琊寺为中心的佛教文化建筑群,僧众和香客人数增加,州官僚属和游客文士也常游憩其间,但是琅琊寺以上至山顶的道路依然没有得到开辟。所以在唐宋时期与琅琊山有关的诗文中,登顶之作非常少见。以韦应物为例,唐德宗建中三年(782)至兴元元年(784)韦应物任滁州刺史,贞元元年(785)离开滁州,他在滁州待了将近三年,留存120多首诗歌,大多以郡斋附近及琅琊寺周边景物为描写内容,无登顶之作,亦无与会峰亭相关诗作。他有《同越琅琊山》一首,从题目上看好像登顶了,但详味诗意并非如此:

石门有雪无行迹,松壑凝烟满众香。余食施庭寒鸟下,破衣挂树老僧亡。[18]473

从诗中写到的香烟缭绕、僧衣挂树来看,应该还是在琅琊寺附近。

到了宋代,琅琊山登山路况应该得到了很大改善,王禹偁的《琅琊山》诗中有“古台临海日,绝顶见江潮”两句,他有可能登上了琅琊山的顶峰。欧阳修知滁之后,琅琊山有了一条从南到北通往山顶的道路,名叫石屏路,欧阳修《琅琊山六题·石屏路》这样写道:“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无人迹行。我来携酒醉其下,卧看千峰秋月明。”[11]94据此可见,即便有路通向山顶,但是有兴致登顶的人也是很少的。因此,欧阳修虽然在顶峰修建了会峰亭,却少有人知,而且之前的三座亭和三篇散文几乎把大多数人的游赏之兴吸引过去,需要历险费力才能登临的会峰亭就少有人问津了。

在欧阳修离开滁州将近三十年之后,会峰亭终于迎来了一位对之青眼有加的诗人,他就是在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至元丰三年(1080)通判滁州的韦骧。韦骧在滁州将近3年的时间,留下了130多首诗歌,在历代吟咏滁州的诗人中首屈一指,可见他酷爱滁州山水。他尤其对琅琊山情有独钟,写下了组诗《琅琊三十二咏》,其中就有上文提到的五绝《会峰亭》诗,其文本与《南滁会景编》所载无异。在组诗的序言中,书骧说:“予官滁踰年矣,每投隙游琅琊山,爱赏不知厌已,虽数有篇句,然恨其池台亭阁景物之多,而写之不能尽,乃为三十二咏以别之。”[6]8543除了那首五言绝句,他还有一首题为《和会峰亭》的七言绝句,全诗如下:

千峰环聚翠模糊,欲卜为邻岂易图。且使缣绡画将去,披观未必后仙都。[6]8524

从诗意可以看出韦骧对会峰亭的喜爱之情,几乎想要与之比邻而居,并且要用上好的画布将会峰亭描画出来,留待以后观赏。这是一首和诗,可见当时还有人与之同游,并有同题之作,可惜没有留存下来。遗憾的是韦骧和他的友人都不知道建亭之人是他们的前辈,一代文宗欧阳修,不然定会增添几分感慨。

与后代不断重修重建的醉翁亭不同,孤立山巅的会峰亭,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虽经明代张舜臣、祝孟献、屠隆等人游览并留下诗作,但是到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知州戴瑞卿编纂《滁阳志》的时候,会峰亭已经久废失修了,仅有残存的废基存在。1990年滁州市重建会峰亭,并改亭为阁,就是在这个废基上重建的,也因此给人以会峰亭是明代建筑的错觉。

五、余论

会峰亭虽然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但是欧阳修的《会峰亭》诗明确告诉我们,这是他贬谪滁州期间的“第四亭”。从《醉翁亭记》的“太守醉也”到《丰乐亭记》的“与民共乐”,再到《醒心亭记》的“洒然而醒”,最后到《会峰亭》的“醉醒各任物”,展现了一位忧国忧民的政治家在人生最低潮时的自省、自警和自我超越。

从地域文化传播的视角看,滁州因欧阳修的“滁州四亭”成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亭文化”成为展示滁州软实力的一张靓丽的文化名片,在对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滁州历史文化遗存进行挖掘、整理、传播的时候,应该坚持去伪存真的态度,加强对地域历史文献的精准解读和阐释,不断地充实、丰富“亭文化”的内涵,使我们做的每一项文化传承工作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