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凯特·迪卡米洛 译/高雪莲
办公室里弥漫着鱼腥味和香烟味,里面有一张大桌子和三个金属文件柜。桌子上高高地摞着几沓纸,其中一沓纸上放着一台电扇,看起来摇摇欲坠。
“这儿有好多事要做,”丹比先生朝桌子的方向挥了挥手,“正如你看见的这样。”
贝弗莉点点头。
“那么,我需要一个工作积极、充满热情的人。”丹比先生说,“我需要一个有信心完成任务的人。”
他伸出手,打开了电扇。
旁边的几张纸被吹飞。
“唉。”丹比先生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关掉电扇,把它挪到地上。纸叹息着翩翩飘落。随后,丹比先生在桌边坐了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坐吧。”他朝一把橙色塑料椅点点头,说道。贝弗莉坐了下来。
丹比先生看着她。“我们开始吧。”他说,“你以前在餐厅工作过吗?”
“没有。”贝弗莉说。
“你喜欢吃鱼吗?”
“不太喜欢。”贝弗莉说。
丹比先生叹了口气。
“我有三个孩子,”他说,“三个女孩。她们都住在宾夕法尼亚州,和她们的妈妈在一起。”
贝弗莉点点头。
“养孩子真是太难了。”丹比先生说,“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他注视着自己的手,继续说道:“养孩子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你想要保护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会让你发疯,让你失去理智,让你彻夜无眠。”
“嗯……”贝弗莉思索着。
她不禁对此表示怀疑——她的妈妈曾因不知该如何保护她而失眠过吗?
“你几岁了?”丹比先生问道。
“十六。”贝弗莉说。
丹比先生垂下头,接着又抬起来看着她。“十六岁。”他说,“我受不了了。”他再次垂下头。
弗蕾迪走进了办公室。
丹比先生再次抬起头。
“弗蕾迪,”他说,“你几岁了?”
“为什么非得聊这个?”弗蕾迪说,“我高中毕业了,开启了新的人生阶段。另外,你不该询问女士的年龄,这样显得很没礼貌。给你。”
她递给贝弗莉一个“欢迎光临老C 餐厅!”的名牌,这些字的下面粘了一条胶带,胶带上写了一行白色的字:我是内芙妮。
“哇,”贝弗莉说,“太感谢了。”
“做名牌是我与生俱来的特长。”弗蕾迪说,“况且,我喜欢用那台小机器。它是环形的,只要找到那上面相应的字母,用力敲下去,咔嗒,一个字母就出现了,跟变魔术似的。”
丹比先生说道:“玛格丽特、爱丽丝和安妮,这些是我女儿的名字。如果有一天,她们其中一个走进一家餐厅对别人谎报年龄,那会让我很难受。可我能怎样呢?我该怎么办呢?我还得在这儿做生意,还有那么多张嘴在等着吃饭……明天你就来上班吧!”
“她不是做服务员吧?”
“不是,弗蕾迪。”丹比先生说,“她不做服务员,只负责收盘子。你收过盘子吗,贝弗莉·安妮?”
“没有。”贝弗莉说,“我叫贝弗莉,只有贝弗莉。”
“哦。”丹比先生说。
“收盘子谁不会呀?”弗蕾迪说,“谁都能学会,又不是技术活儿。”
“太好了。”贝弗莉说。
“待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弗蕾迪说,“你得有梦想,还要为实现梦想而努力,因为干这种工作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没人说它有意思。”丹比先生说,“这只是一家炸鱼餐厅,又不是游乐园。”
“好吧。”弗蕾迪说,“我只是在提醒她。”
“再见,弗蕾迪。”丹比先生暗示她快离开。
“我想对你说,你得有梦想。”弗蕾迪一边说,一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再见,弗蕾迪。”丹比先生再次说道,接着他站了起来。
贝弗莉也站了起来,说道:“好像我应该告辞了。”
“别客气。”丹比先生说着便伸出手来,贝弗莉和他握了握手。
“明天早上十点过来。”丹比先生说,“有很多事要做,你还要签份文件。”
“别担心。”贝弗莉推门离开老C 餐厅时,弗蕾迪说道,“他找不到文件的。办公室里的东西他一样也找不到。你这辈子都可以在这儿工作,而且永远都不用签什么文件。”
“我才不会一辈子都在这儿工作呢。”贝弗莉说。
“哈哈。”弗蕾迪说,“我可不信。你把这个笑话讲给厨房里的查尔斯和多里斯听,效果可能会好一些。你这辈子就这样了,除非你有梦想。”
贝弗莉推开了门。
屋外,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晃得她差点儿跌倒在地。
就这样,贝弗莉找到了工作。
但这并没有让她开心多少。
她沿着A1A 公路向前走,努力克制着不回头,因为以前巴迪常常跟在她身后,然而现在它却不在了。
经过老C 餐厅后,前方出现了一座电话亭。贝弗莉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亭子,忽然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她应该给巴迪打个电话。
巴迪。
是一条狗。
曾经是一条狗。
巴迪。
已经死了。
她来到电话亭前,推开门,走了进去,就像走进了一台又高又窄的烤箱。
贝弗莉关上了门。
铃声刚响,她的妈妈便接起了电话。
听起来她没有酩酊大醉。
“是我。”贝弗莉说。
“你在哪儿?”妈妈问。
“这不重要。”贝弗莉说。
她听见打火机咔嗒一响,听见妈妈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事。”贝弗莉说。
“你没事?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吗?说你没事?”
“是的。”
“胡说八道!”妈妈说,“你没事才怪。”
贝弗莉把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我找到工作了。”她说。
“谁都能找到工作。”妈妈说,“我一辈子都在做同一份工作,你也没见我过得有多好吧?你在哪儿?”
贝弗莉什么也没说。
“行。”妈妈说,“不说算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事。”贝弗莉说。
说完,贝弗莉挂断了电话。
她闭上眼,继续把脑袋靠在“烤箱”炙热的玻璃上。她听见公路上的车子呼啸而过,而隐藏在嘈杂之下的,是大海的声音——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不眠不休。
汗水从她的脸颊滴落。
她继续闭着眼,就这样,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她睁开眼,抬起头时,发现头顶的玻璃上有字在闪烁。
她大声读出那些字来:“一片扭曲的海水边,一座扭曲的小屋里。”
仿佛一个故事的开头。
一片扭曲的海水边,一座扭曲的小屋里。
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些字。有人用某种锋利的东西把字刻在了玻璃上。
贝弗莉想起了瑞米。
瑞米是她最好的朋友。
瑞米会喜欢这些字的。
可是瑞米——稳重可靠的瑞米,从来不曾令她失望的瑞米——并不在这儿,不是吗?
瑞米还留在那儿,在贝弗莉过去生活的地方。
在埋葬巴迪的地方。
贝弗莉慢慢地抚摸着那些字。
海怎么可能是扭曲的呢?
真傻。
她直起身子,打开电话亭的门,再次走上公路,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经过了老C 餐厅。
经过了海角客栈。
她向海马宫走去。那个女人依旧站在她的粉色房车前,浇着那些愚蠢的花。
她一看见贝弗莉便挥了挥手。“你好哇,你好!”她喊道。
这个女人就像布谷鸟钟里弹出的小鸟,一到半点和整点,就傻兮兮地叫着打招呼。
贝弗莉叹了口气。她转上贝壳小路,朝那辆粉色房车走去。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好哇。”贝弗莉走近那个女人时,说道。
接着她又说了一遍。
“你好哇。”
“等我先把水关掉。”那个女人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认识一下彼此了。”
“我还有事。”贝弗莉说。
“先让我把水关了再说。”那个女人说着弯下腰,和水龙头较起劲来。“唉,见鬼。”她说,“我得了关节炎,有时候连普通的小事都干不了。”
“我来吧。”贝弗莉说,“让一下。”
那个女人直起身,贝弗莉弯腰拧紧了水龙头。
“干得好。”那个女人拍了拍手,“对你来说真是小菜一碟。”她笑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戴着一副大眼镜,显得眼睛特别大。她注视着贝弗莉,接着眨了眨眼。
“那么,”那个女人再次眨了眨眼,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猫头鹰,“你是谁家的孩子呢?”
“什么?”贝弗莉问。
“你的家人呢?”那个女人又问道。
贝弗莉耸了耸肩。
“你没有家人吗?”
贝弗莉又耸了耸肩。
她想,乔勉强算是她的家人,妈妈那边有一些表兄妹,她还有个叔叔。
当然,她还有妈妈。
尽管贝弗莉并没感觉到妈妈和自己有多少亲情。
她还有爸爸,但七岁那年他就消失了。
她还有一条狗,或者说曾经有一条狗。
她有朋友。
嗯,一个朋友是瑞米。
另一个朋友是路易斯安娜——她离开了她们,现在住在佐治亚州。
人们竟然就这样轻易地离开,真是令人震惊。
“我一个家人都没有。”贝弗莉说。
贝弗莉瞪着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的头发有点儿歪,有可能戴了假发。
“每个人都有家人。”那个女人用一种非常庄重的口吻说道。
贝弗莉又累又饿,很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尽管塔马瑞海滩离李斯特市并不太远。
就在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去了更远的地方。
“听我说,”那个女人开口了,她抬头看着贝弗莉。镜片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你饿了吧?我猜得对吗?你饿不饿?”
“饿。”贝弗莉说。
她饿了。
整个世界变得十分安静。除了浪花拍岸,海水呢喃之外,一切都悄然无声。
要是大海能安静几分钟就好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那个女人说道。
贝弗莉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老C 餐厅的名牌。她把它举起来,仿佛想要证明什么。
“这是什么?”那个女人说道。她凑过来,眯起眼睛细看。“内芙妮。”她说,“你叫内芙妮吗?”
“是贝弗莉。我刚刚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老C 餐厅吗?”
“对。”
“哦,挺好的,尽管那儿的鱼总是炸得半生不熟。我叫伊奥拉,伊奥拉·詹金斯。”
“好的。”贝弗莉说。
“我问你件事,内芙妮。”
“是贝弗莉。”
“我知道。”伊奥拉说,“我和你开玩笑呢。就是……我想知道,你会开车吗?”
“会。”贝弗莉说。
“那么,现在,”伊奥拉清了清嗓子,“下一个问题是,你喜欢玩‘宾果’游戏吗?”
“宾果?”贝弗莉说。
“算了。”伊奥拉说,“当我没说。到我车上来吧,我给你做个三明治怎么样?”
贝弗莉把名牌塞进牛仔裤口袋,跟随伊奥拉走上几级扭曲的木质台阶。
一片扭曲的海水边,一座扭曲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