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王安憶笔下,女性是社会关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她描写的女性往往在平凡的人生中带点沧桑的阅历。王安忆对人物生活状态和心理活动的细腻描绘,不仅塑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也展现出她对女性成长与命运的关注,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感悟。
[关键词] 王安忆 女性命运 个人觉醒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73-04
王安忆是一位塑造女性形象十分杰出的作家,她擅长把女性的心理体验用深刻的语言进行转化。有人把王安忆这种特殊的叙述方式称为“女红”:“沉湎于缝纫的无限针脚与编织的无休止地缠与绕,这是纯女性的生活内容之一,重复,单调,与社会无缘,有的是女人编织的韧性与执着。”作家始终以女性自身的独特感受去描绘各类女性。她说:“我对自己最大的妄想,便是与一切故事建立一种默契,自然而然地联系,凭着本性觉察到每一个故事与生俱来的存在形式。”这种对女性生活日常的静态描写,对女性经验与女性心理的细腻描摹,体现了一种远离宏大叙事的女性的独特眼光。本文将以王安忆部分作品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她笔下女性人物角色的命运。
一、失去自我,随波逐流
王安忆以敏感、细腻的文学悟性和写作特点,娓娓道出了社会变革中普通的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性的日常生活,揭开了上海市民生活的朦胧面纱。
《长恨歌》的主人公王琦瑶精明务实,向往浮华与名利的世界。王琦瑶出身于上海的弄堂,她身上具有典型的上海女性特征:美丽、聪慧、精明又坚韧。但受时代大环境的影响,王琦瑶胭脂粉黛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虚荣的心。弄堂、闺阁、平安里、爱丽丝公寓、旗袍香水,她沉浸在用精致吃食与摩登服饰填满的琐碎生活中,而实现这一切的背后都需要权势的加持。
对权力的渴望使王琦瑶一步步沦陷,逐渐被权力异化,“作为一个无社会权势背景的少女来说,她极为直觉而聪颖地意识到她全部的资本是她的女性身份和她自己。事实上她窥破了性别秩序的漏洞,男性或曰人性的弱点和两性间的游戏规则”。王琦瑶在做出选择时,不是被动或被迫的,而是主动和清醒的,她在满足男性窥视欲的同时也利用着男性。
在她一生的情感经历中,李主任是权力的代表,是规则的决策者。从王琦瑶获得“上海三小姐”这一头衔开始,李主任就成为她步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美貌成为她生存的手段与依靠。李主任去世后,程先生在王琦瑶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为她分担了生活的压力,解决了许多生活的难题。虽然她接受了程先生的好意,却并不爱他。对性别秩序的清醒认知,促使王琦瑶以此为筹码去利用异性,甘愿奉献自己也只是为了报答程先生的恩情。后来王琦瑶选择与比自己小四五岁的萨沙发生关系,则是为了让萨沙成为她和康明逊所生孩子的“责任人”。年轻时的王琦瑶是注重现实的,但经历了时间的淘洗与沉淀,老年的王琦瑶也开始向往浪漫。尽管她对爱情有一定的追求,但她与老克腊之间的忘年恋也并不纯粹,他们只是将对方看作旧生活的追忆对象,两人之间的情感也只是怀旧与追忆。
从更深层的社会角度进行剖析便会发现,男权社会表面上对女性的怜香惜玉为貌美的女性打造了一处“避难所”,得到男性欣赏的女性能避开外界残酷的淘汰机制。可是,利用男性地位与权势为自己谋获更多利益与资源的行为,会使女性陷入性别秩序的陷阱,并逐渐失去自我,随波逐流。而解读权力异化下的女性,也是王安忆表现女性困境的重要叙述方式。对于王琦瑶来说,她心性高傲,但被现实束缚,终其一生也没有在她向往的浮华生活里找到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反而一次次地抗争这座城市里的世俗生活,还被毫不留情地打击。
《月色撩人》中的主人公提提,在上海的一所大专读书,结束学业后,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留在上海。为了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生存下去,她当过餐厅服务员、售楼小姐……各种职业她都体验过,始终过着“粗鄙”的生活。王安忆曾这样阐释自己所塑造的这类角色,“她们的粗鄙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如果是一个不粗鄙的生命,她就会迟疑伸缩,会很柔和地与身边的世界融合在一起,会生活得有弹性,这样就不会有破碎发生。但是提提这类人都太粗鄙了,她们契合不了环境,所以她们就是破碎,破碎,一路破碎过去。”
提提的青春成长以不断遭受情感挫折为代价,她被命运推入一波又一波的情感浪潮中:浪漫而带有艺术气息的潘索,“漂亮得像个假人”的子贡,历经人生沧桑的成熟男人简迟生。提提做过潘索的情人,可这样一个具有“艺术感”的人只想不断尝鲜,提提无法从他那里获得真挚的情感。潘索厌弃了提提之后,将她介绍给子贡,子贡又带提提进入一个新的圈子,但子贡也曾被潘索抛弃,需求的不同使两人不可能获得纯粹的爱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共情。后来在子贡的引荐下,提提又结识了简迟生,这是一个事业成功、阅历丰富的男人,从各方面来说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理想伴侣,可是近三十岁的年龄差始终是二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鲜活且充满灵气的提提与迟暮的简迟生的爱情最后仍是无疾而终。
虽然提提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渴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在上海扎根,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命运与机遇之间反复挣扎。《月色撩人》这部作品仿佛要把现代都市生活毫无保留地置于读者面前,整个上海不知有多少像提提一样的外乡女子,在白天汇入“国际化”的时尚潮流,夜晚却忍受着都市的孤独与寂寞。
二、自立自强,寻找自我
王安忆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在面对生活中接连不断的苦难与挫折时,总表现出不屈不挠的品质,她们为自己建构起顽强坚韧的内心世界来抵挡现实的残酷。
《富萍》中的主人公富萍是一个性格内向却很有主见的少女。她从小无父无母,被寄养在叔叔婶婶家,后来叔叔婶婶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她便只身一人从扬州乡下来到上海,寻找未婚夫李天华在上海做保姆的奶奶。在上海生活的日子里,富萍始终对新事物保持敏感,她小心地揣摩推测,默默地学习接收。这段经历不仅使她增长了许多见识,也让她明白要抓住新生活的珍贵契机。富萍认识到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婚姻,更是一个自由温暖的家,并且这个标准只有她自己能评判,所以她最终选择出走,并在闸北棚户区为自己寻得一处归宿,成为上海这个大都市的一名新移民。
也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富萍的爱情,如果抽离出主观情感态度的评价体系,对其进行客观理性的考量,会发现这是她经过时间沉淀的选择。在她被奶奶逼着回扬州时,她投奔了舅舅和舅妈,当她看到舅舅和舅妈以及保姆吕凤仙等人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时,更加坚定了要依靠自己的决心。富萍具有不认命的精神,而她对这一愿望的追求与渴望超过了她对既成婚约的自我约束。不过她并不完全认同吕凤仙等人的生活方式,认为她们已经被世俗浸染,这也是促使她最终前往梅家桥棚户区的原因,那里虽然贫穷,却充满烟火气。她与瘸腿青年结合,组成了患难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两人互相扶持,互相鼓励,如同世界上千千万万普通夫妻一样,默默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建构着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她感到踏实且充满希望。
王安忆笔下的富萍有胆识、有主见,甚至还敢于打破世俗规范。作家在书中对主人公毁约、逃婚、再结婚的曲折经历并未做出过多道德层面的评价,而是将重点放在叙述作为一个外乡女子,富萍如何进入上海、融入上海,展示了她独特的生活态度与坚韧的生活意志。
《桃之夭夭》讲述了上海市井之间,一个名为郁晓秋的私生女的半生经历。郁晓秋是家里的老三,上面分别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但是都非常不待见她。她的妈妈也十分暴戾,经常打骂她。私生女的身份导致她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流言蜚语和嘲笑讽刺,她从小便生活在这样一种孤独寂寞的环境中。在学校里,因为出众的长相,郁晓秋吸引了更多男生的目光,但是在那个年代,青春期男生越关注一个女生,反而会表现得愈加不屑。而女生又嫉妒她的美貌,没有人愿意与她接近。大家不仅不让她参加一些学校组织的活动,还在上山下乡分配中以家庭出身为由将她分配到边远地区。在感情方面,她与何伟民相爱,但是因为郁晓秋复杂的个人经历,他们身边始终充斥着流言蜚语。何伟民无法承受世俗与家庭带给他的双重压力,在结婚前夕选择与郁晓秋分手。
在种种打压下,郁晓秋生活得十分艰难,可她却从来没有自暴自弃,始终以热情自信的一面笑对生活。她默默忍受母亲的暴戾,平静服从被分配去贫困地区接受再教育的决定,冷静面对何伟民分手的决定……所有的苦难都不能将她打倒,她始终以坚韧的毅力面对生活,主动迎接一切挑战。
三、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联盟
女性情谊是研究女性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女性作为独立个体在作品中出现,实际却是作为男性的对照与陪衬出现,她们受到男性的解释、分析、形容甚至是指导,而女性之间存在的了解、友爱、背离、愤怒等情感很少在文学中得到充分的展示。
王安忆的《弟兄们》直面了这个比较敏感的话题。首先,标题为文章整体基调做了铺垫与暗示: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父权社会体制下,想要进入这个社会并参与社会的运转,就必须使用符合“规范”且受到认同的语言乃至思想体系。
作品中记叙了女性之间真挚而又坚固的友谊:在南京某大学的美术系,三个已婚的女生互称“老大”“老二”“老三”,她们“样样事情做得比男生出色”,并且渴望建立像桃园结义那样永久存续的友谊。在学校这个空间里,因为不会遭受过多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或物质条件上的困扰,她们发展出纯粹的精神关系。她们是幸运的,和有共同理想抱负的人相逢,把握契机组成一个女性团体,努力通过彼此的稳固联结摆脱父权社会体制带来的束缚。可是回归现实生活,在一个男性当道的父权制社会秩序中,三个女性很难做到真正的自我解放,在老三放弃称号与男人回乡后,老大与老二虽然认真探讨和探索如何做“女人”,如何找寻“自我”此类的问题,但最终还是被“母亲”“妻子”这样的社会身份束缚。理想的乌托邦很快被击碎,她们身上所拥有的自我意识也被慢慢消磨。
“弟兄们”的失败,不仅预示着女性模仿男性的失败,也是女性在现实中试图追寻平等的失败。她们所陷入的困境是女性意识觉醒所真实面对的矛盾:既渴望通过努力实现自身的解放,又无法改变社会大环境,得不到彻底的解脱。虽然小说的最后,三位主人公分道扬镳的结局反映了社会现状,但“弟兄们”互相联结,共同探寻女性自我的“精神进阶”已经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天香》采用线性叙述的方式,描写围绕在“绣艺”周围的女性的生活故事。旧时的女性被封锁在后院有限的天地,因此,她们的人际交往范围也仅限于身边的女性。而作品中申氏家族的女性却可以因为“绣艺”这一活动经常聚集,互相往来。她们因为在爱情中受到不公正待遇或背叛,转而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同伴及绣艺之上。这不仅为她们在深宅大院中寻找到了消磨漫漫长日、排遣寂寞的途径,也给予了这些女性更多互相了解的机会:原本互不往来的原配徐氏与二房闵氏之间得以和睦相处,原本不与人亲近的希昭也与下一辈蕙兰结为姐妹……这些在深宅大院中的女性通过绣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寻到了生活的寄托。
小说中的三代女性小绸、希昭、蕙兰都对女性结盟有较为自觉的认识。小绸因为丈夫纳妾而与他疏离,可是却自愿和丈夫纳的妾闵氏结为同盟,因为闵氏明白她嫁给柯海只是为了生计,二人的亲密关系远不如通过日积月累建立起的姐妹情谊深厚。天香园绣的第二代传人沈希昭也认为女人间情谊的地位超过夫妻情谊:“禅家说,修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要我说,女子间结金兰谱怕是要修万年也未必成。”而第三代传人蕙兰更是如此,她先是在娘家和婶婶希昭结党,出嫁后又与婆婆张夫人结成生死之交,二人亦师亦友。这样一来,女性结盟便增添了些许自主性尝试的意味,是一种带有本土色彩的女性主义式的姐妹情谊。小说中最特别之处是王安忆生动地刻画了古时闺阁的情感生态,写出了女眷们的惺惺相惜,而“绣阁”这一重要意象也正是女性金兰盟约的象征体和支撑体。
以上两部作品,都是王安忆解构男权压制下被瓦解的女性之间姐妹情的尝试,表现了她期望女性在同性友谊中寻找性别独立和自主意识建构的心声。
四、结语
上述作品中,王安忆对女性人物形象都进行了深层的剖析,通过刻画先显现出“小女人”的“小”,又用“小”来成就“大”。王安忆从女性最深层的生存形态上揭示她们在自我与家庭、现代社会与传统道德、情感生活与个人理智方面的不同追求。王安忆塑造了王琦瑶、提提这样在繁华浮世之中迷失自我的女性形象,也刻画了富萍、郁晓秋等一批自立自强、奋力拼搏的女性形象。作家将这些女性人物置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自我觉醒的个人意识支持她们以精神力量去粉碎固定的客观世界。王安忆从不同经历、不同时代的女性身上提炼出共有的珍贵品质,对女性个体的生命形式和意义给予充分的肯定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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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蒋奕阳,天津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