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2023-02-26 02:53陈柏卉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阿福姥爷房间

陈柏卉

从前,你曾在这长椅上。

除了你,没人能说出具体是十几年的哪一天,空气中夹杂着特殊的气味,椅子后的桂树还是从前那一棵。

“没有人会喜欢”,东边小道的拐角,通向另一条路,视野被一块正方形挡住,那里栽着片正方形的竹树。已至秋季,地面上散落着几堆落叶,枝头上也零星荡着几片枯叶。一个老太太出现,朝着你走来,“我穿了毛衣,还有一件外套,还是觉得冷。”

你低头看了自己,只穿了一件薄T恤,外面套着几乎没有重量的驼色羊毛开衫。望向天空,看来今天天气不好,阴沉的云大团地聚集,看不见太阳。空气几乎是黑的,灰色模糊着视线。

公园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家里走来,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意外的全是绿灯。

现在你看见一片尖细而褪色的叶,飘于脚边,你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不禁打了寒战,嗅觉刹那间变得清晰——空气中的气味:桂花已落,淡淡的腐烂,凛冽的气息,让你脑中想到了初冬晨起“花”上的霜。

对面的老太太穿得有些厚重,她慢慢地迈开左脚,落地的一瞬间,身体微微向后倾斜,随后又缓慢地将身体直立,不紧不慢地踏出另一只脚,动作缓慢而吃力。接近长椅时,身体以头为固定点,慢慢地旋转,让一只手颤抖着抓住长椅一端的扶手,另一只手摸索着长椅的支点,随后急切地坐下,发出唉哎的一声短叹。

她盯着对面的老太太,注意力只不过存在于间隔的几秒钟——从家里出发到现在,思绪不自觉地放空。

你眨了眨眼,眼前又变得清晰。老太太摩挲着双手,眼睛看着你,嘴巴抿成一条线。你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却又觉得熟悉。

你的视线徘徊在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衣着和动作,最后你看着她的手和眼睛。她的手轻轻拍着长椅另一侧的空位。

“这是公园的长椅,本就是两人坐的……但这是陌生人。”

你想走,又有那么一瞬间。

你坐到她的身边,肩与肩有部分距离。

你歪过头看她,但她没有看你,当脸斜向她时,空气中的气味变得稀薄。“今年冷得真快,人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你觉得没那么冷,但瞧见她的摩挲着的手一直没停下。你不能反驳什么,却瞧见她的半张脸惬意地舒展开。她有些胖,整个身子浮肿着,肉不像贴在身上,而像橡皮糖一样膨胀开。

“几点了?”她问。你才发现她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衣物。

“六点半。”

“天有些亮了。”她看着你,“我从另一边过来,记不清用了多久。”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你也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

“这个东西我用不来,也不会骑车,走走路,一天就没了,不方便。”她盯着你的手机,又盯着椅子对面的那条河。流水声在此刻格外清晰。

“我……我很久没来了,这公园变化很大。”你对她说。

她把头抬起,脖子上的纹路依旧条条清晰,随后她慢悠悠地移向了你。你看见她脸上的纹,从额、眼眶到鼻、脸颊、嘴唇周围,最后在下颏连接处聚集,又在脖子、手臂,见不到的胸、腰、背蔓延,以腿部肌肉衰退为信号,在不便行走的脚中完成了终曲的演奏。

你见过许多人,当然。许多人和她相像,被岁月无休止地霸占着身体。你见过她……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以前你……我们老人,在这里待一天也没什么。”她笑着看着你,你不只看见了她的笑,明显地,她叹了口气。

“不是的。”你反驳她。

“嗯?”她似乎想听你的回答。你想了半天,好像找不出其他的答案。

一陣风吹来,身后的树发出摇动声。你没有感到强烈的寒意,而她却不停地朝着摩挲的两手之间吹着气。

太阳冲破云层,挂在很远很远的树枝上。

她的气色很差,格外地差,即使你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也能感觉得出来。

“年轻时,我不会想到,能在这里坐一天是多么快乐。当我能坐在这一天时,我最想的事情是见到你。不会想到现在。”她把手伸向你,一瞬间,你想躲开,却没有。双手相握时,她说,“当我年轻时……”

老太太的手冰冷,太阳挣脱了树枝,朝着天空中央前进。她望着天,“不早了。”

其实没过去多久,你心里想。她甚至都没说什么。她的双手冰冷,像捏着一块金属。你想留住她。

你总感觉下一秒她将起身,离去。

你用力地握她的手,想告诉她什么——你的存在,所想。她把脸转向你,脸上表情还是原样。你想到了谁,也是这样,双眼之中仿佛有另外几只眼睛,皱纹是如此的令人心碎,嘴角是温柔的形状,不断地在诉说着什么。

她握着你的手——她有些用力地握你的手,你能看见却感觉不到力度。

“或许是她老了罢。”

你想拥抱她。肩与肩还是有距离,却比之前热了,嫩红的太阳在前空中快速移动。你仍是把想法否决。

她嘴唇嚅动,似乎泪水就要流下。这一秒,她直起身,没有看你一眼,步子还是那样的缓慢而吃力,似乎坐在椅上是经历了一场酷刑。

“不会想到现在。”她走到拐角处,回头对你说。你怀疑听错了,很想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你把外套脱下,想把它放在她颤抖的、冻僵的手中。不知何时,你从未有过这种渴望,思考再三,你不停地打着寒战,你站起身,颤抖着,想追上她——感觉如此熟悉。

你跑到拐角处,小路尽头是一座断桥,早已无法通行。残败的荷叶杆孤立在水面之上,潭水寂静,远处的流水声只在远处,空气中夹杂着桂花的气味。

阿  福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和我想象中的差别不大。那困扰着我的奇怪的味道被刺鼻的香料味掩盖住了,那是我离开家后和陌生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理应是很平常的事。

我摸了摸兜里的钱,到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旅馆。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生意人特有的圆滑而又冷漠的脸。老板留着寸头,鼻子和嘴耷拉在黯淡的皮肤上,无神的双眼藏在了油腻腻的眼镜后头,一闪一闪地反着光。我拿出了几张纸币,没有多说什么。老板愣了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半抬头瞄了我一眼,随后把头低下,拿出笔在记账本上不知写了什么,对我点了点头。

房间不是很大,有两张正常大小的床,和一台黄旧的空调,吱吱地运行着,很卖力,但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其中一张床很凌乱,明显有人在使用;另一张上有几张用过的餐巾纸。老板拍了拍它,向我示意,随后径直走出了门。砰一声响,我被独自落在了这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棕色地毯并不干净,盖着一层灰。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共住,兜里的钱撑不住几天了,但我仍是不想回家。

房内的味道不可言喻,有点像食物发霉,呕吐,淡淡的香料和人的体味……假如我回想起那天的事,那股味会慢慢地从我的记忆中涌出,把我包裹起来,重新困在那场梦境中。

我小心翼翼地拿开我床上的餐巾纸。纸被揉成一团一团的,上有淡黄色的水印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味道太过刺激,像肠胃病病人身体剧烈颤抖,吐出一摊摊的黏液。我想打开窗户散散气,靠近窗边时,味道比先前更浓烈——那隔壁床边的地下,小山似的纸和成堆的餐盒。而盒子中除了含有香辛料的油、食物残渣外,还有奇怪的糨糊状液体。

躺在床上,若有若无的味儿一直萦绕在空气中。太久没休息,困意止不住地袭来,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皮不自觉地往下掉着。我睡得很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了动静,我赶忙钻出被子。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和我想象中差别不大,一个有点胖的女人,扎着头发,拎着一大袋吃的,喘着气走了进来。她的头发很油腻,一缕缕垂在脸上,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汗珠,T恤和长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版型。还有一双几乎成了黑灰色的蓝色拖鞋。她径直走向了她的床,即使我盯着她,也没有朝我看一眼。自讨没趣,我把自己重新闷在被子中。我听到了她把东西随手扔到床上,床吱呀吱呀地响着,和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并不悦耳的交响乐在我耳边演奏着。

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我窝在被子里,听着咀嚼食物的声音……突然没有了食欲,想看看她到底吃了多少。我把被子随意地推开,装成刚睡醒的样子,转头向她看去。房间黑漆漆的,但是也不是完全黑暗。伴着黑夜降临前的最后的光线,她在咽着蛋糕,床上散落着许多餐盒、饮料瓶和垃圾袋。我下意识诧异地盯着她。

突然间,一双无神的双眼对上了我的视线。

她把食物放下,停顿了好一会,“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吧?”她的声音尖细但是有点沙哑,像男人掐着嗓子眼讲话,听着很别扭,不舒服。语气有点急,很生涩,但是表情很诚恳。

“没事儿。”我躲回了被子。

“你可以叫我阿福,”她补充了一句,“我可能比你略大一些。”

我嗯了一声。真是奇怪的女人,她岁数应该比我大不少——她的脸上布着细细的纹,皮肤暗黄,眼周围暗黑一片,像得了重病的人。

“我24。”她继续说。

我不想回答,心里一阵烦躁。

“你呢?”

“22。”我玩着被子上的线头,余光看着她从床上侧过身,眼睛睁得挺大,正看着我。

“那你应该还在读书?”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嗯。”

“在哪读书?”

“本地。”

“是本地人吗?”

“是的。”

虽然她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但从一些句子的尾声中,有着隐藏不住的声调,至少能判断她不是这儿的人。

她不停地问我,见我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看她一眼。在淡淡的黑暗中,我看到她收住了逐漸兴奋起来的脸,叹了口气,像只毛虫蜷缩回床的角落,拿起放下的饭盒。

又不知何时,我被一阵开门声吵醒。

我看见她拿着一袋吃的站在门口,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得很假。

“嗨……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打招呼。她讪讪地笑着,正尽力把手往后缩,以致把食物完全放在身后。因为身体板过于端正,看起来肢体很不协调。这时我才看到她的体形:四肢还算是纤细,但是脸和腰肚却有些臃肿,像只年幼的甲壳虫。背尽可能地直着,把像安装上去的肚子腆了出来。

她慢悠悠地上床,背对我坐着,大部分食物被她身体挡住。我刻意调整了位置,想看看到底有哪些。一堆堆的烧烤,啤酒和餐盒装的食物被胡乱摆在床上,即将要变成那堆小山似的垃圾中的一员。

时间好像被错乱了,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可这巨量的食物让我觉得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奇异的香料味油腻的粘在了我的身上,我顿时没了胃口,肚子抽抽的,好些想吐。惨白的节能灯光刺刺地照着我,我只好接受这天才刚到晚上的事实。

她转过头,挥了挥手,示意我与她一起。我拒绝了,然后她又开始吃了起来。那沉醉的样子,从驼着的背和低着的头中可见一斑。

定了定眼,她只是在笑着看着我而已,我摇了摇头,一个人出了门。

外边的风轻轻地吹,路边的树娑娑地摇着,留下一片片不定的阴影。路上夜深人静,唯一热闹的地方就只有小吃摊前的空地,一群群人坐成一桌,说着一样的话题,做着一样的事情。我停在一个烧烤摊前,白色的油烟飘在空气里,有些发腻,对我来说却又有些诱人。一群脱了上衣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旁,喝着酒划着拳,脸都红通通的。他们一起喊叫,一起大笑。声音将黑夜震碎,把苦涩的空气逼到了路边的我身边。

当初阿福也是站在这儿,或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我想象着,一个女人,背影被灯光不断地拉长,拉长,然后在灯光中再次被淹没。

回到旅馆,我和老板提了一嘴。“她,呃,钱都赖好几天了!”老板气愤地说,完全不在意音量。随后又拿出几张纸币摩挲着,“最近才交了一点,住什么房嘛,真是的……”找到发泄口,老板那张肥厚的大嘴不停地嘟囔着。

我找个理由抓紧回了房间。我看到她低垂着头,嘴里满满地塞着吃的,还有几根暂时吞咽不下去的粉落在外面。她的床还算整洁,我的床也没有垃圾,只不过多了一些吃的,肯定是她帮我留着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的床上也会多些吃的。那时候我会开心地把它们一件件收藏起来,每天都细细盘算着要怎么解决它们。

我坐回到了床上,拿起那些食物。肚子在叫嚣着,好几天没吃点像样的东西了。那些香辛料连同阿福的模样一下就混进了我的大脑。她把她的饮料直接扔到我床上,抛出一道优美的银白色弧线。慢点,她大方地说,好像她扔来的是一沓钱。我不客气地收下了,连同那瓶壁上的油……和她剩下的粉。

她笑着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好几天没休息了。我没有否认。于是她转过了身,朝向着我,自豪地说她当过护士,但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好像为了显示什么似的,她又添了一句,“不过我还是看得出。”她的眼里闪着奇怪的光。我说不想否认,觉得她可笑又可怜,“感觉你精神也不是很好。”她立即把目光收回,不再和我聊下去,像一只敏感的猫,一嗅到危险的味道就散发凌厉的气场。我又问了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她父母呢。她没好气地说嫁了老公就没干活了。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真是奇怪的人。

至少睡了有半天,虽说现在是半夜,还是没感受到困意,我强逼着自己闭上了眼小睡了一会。睡得很浅,我自己也能感受到,起来时天还是黑的,一股淡淡的气味重新在我鼻尖盘旋,有些熟悉。我看了看时间,也才过去半个小时。旁边的床上没有人,厕所亮着灯,而那味儿好像是从厕所传出的。

我慢慢地走向厕所。知道她在,我的脚步很轻。门虚掩着,从门缝中就能看清楚里面。

洗手台上,马桶里,都是熟悉的液体,黄黄黏黏的。她把手伸到嘴里,身体止不住地痉挛,脖子向下弯着,吐着那恶心的液体。

我忍不住地朝厕所看,大脑一片空白,控制不住身体,思考是回去假装睡觉还是和她打个招呼。她突然转过头来。慌乱间,我没有任何思考,下意识地上了床。

我在被子里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动也不敢动。厕所灯还是亮着,没有人要出来的迹象。

我一边希望自己没有被发现,但内心总是忍不住回味那转头,好像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我。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抽泣。抬起眼皮,旅馆的天花板直对着我,黑漆漆的夜中,柜子在泛着光,还有床上蜷成一团的人,在抖动。我推开被子,转头看到了一双发着微光的眼睛。她侧躺在床边看着我,像只黑猫似的哀怨、忧愁。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房间。我突然看到她的小腿上的疤痕,一道一道的,白白的腿在夜中反着光,那些恶魔的标记格外显眼。

“喂。”她主动说起了话,拉长了半拍却又马上顿住。“嗯,什么?”我有些发不出声,零星的声音如铁锈般生涩,寂静的房间內我发着近乎野兽般的低吼。

气氛变得尴尬,在黑暗中,我们的眼神交织在了一起。

“你毕业了吗?”“毕业了。”“工作呢?”我不想回答,只好用沉默回答她。

“那你有男朋友吗?”我猛烈地摇了摇头。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气愤地说,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窗外。又突然把头低下,叹了口气,说她结婚了,小孩挺大的。

“24?你小孩多大?”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即使答案已经很明确。“4岁,19那年结的。”“19?怎么结的?”

她看出了我没有恶意,就继续往下说了一些。“啊嘞,那时还在医院,遇到了老乡,就在一起了,回老家办了宴席,就当结婚了,长大点再领证啊。”她表情很自然,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可能和吃饭一样平常。我还是皱着眉头,成了一个疙瘩,表示无法理解。她只好苦笑,“我在我们那里结婚还算晚的。”她继续说,高中之后就上班了,当时父母花了好大劲才把她送去医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奇怪的光。“为啥不继续干了?”“当时没干多久就辞了,结果回不去了,医院也不缺我一个,我之后就去厂里了,还能照顾孩子。”“那你老公呢?”我试探性地问出了这句话。她没有回答,把头默默地埋回了被子里。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看着那黑暗中,有只虫在不停地抖动。

“早。”她一边打扫着厕所,一边和我说。

“昨晚……”她看着我,欲言又止。她突然蹲坐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她的身边,才发现她泪糊了一脸,整张脸扭曲着,抽搐着。

我突然慌乱了起来,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发现我只能站在一旁,连话都插不上。

房间里好像在上演一出哑戏——女人和我。我想起了那天夜晚和母亲的通话,她是否如我一般无措。听到女儿的抱怨与哭诉,她应该也在抹着眼泪,无能为力地帮助比体验痛苦更无力、更无助。我蹲在她身旁轻拍她的肩,一直拍着,像母亲小时候安慰我一样。她突然抱住了我,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抱了一会儿,她就松开我,爬回床上。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刻意地没看我。

我默默躺回到床上,看着这闹剧般的场景。空调突然加大马力轰轰地开始制冷,房间冷得不像话。

她走到我身边,又走了回去,步子慢慢地,来回踱着。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着对面的一幢幢高楼,静静地立着。对面是居民房,阳台上各式的衣服很杂乱,但在太阳照射下,显得和谐许多,散发着生活的味道。我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小孩的笑声和人们的说话声。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刺激着我们。像看到彩色泡泡,咧着嘴笑着,跟在后头跑着,披头散发的不像话,砰的破了,笑容僵在嘴角,迈开的半个步子被冻住在丝丝的安静中,每个人看着对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扯了扯嘴角,缓和了许多,眼神却变得更凝重了。房间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眼角的泪痕在无声中宣誓。

“为什么不回家啊?”她笑着看向我,“你妈不是还给你打电话吗?”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讪讪地逃避她的眼神。我们都躺在床上,冷气和窗户同时开着,房间里空气一下冷一下热,偶尔还会有风吹过,热得好像往脸上泼热水。但我见阿福一直没吭声。她身体笔直地坐在床边,立得和军人似的,把胸挺得很夸张。她就和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一个上午动都没动。我想和她比试一下,没几分钟就瘫回床上了。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很深,但不是特别多,只不过脸色蜡黄,平常都没什么表情,才会看起来和二十岁搭不上边。

中午的居民楼里好像有交响乐在演出。有喊吃饭的,有大叫进出门的,有小孩哭或是笑的。有些嗓门大的人讲话,和住在隔壁一样。身边的女人仍在痴痴地看着。总算是到了午休时间了,只有小孩的哭声在楼里回荡,一轮接着一轮的。我讨厌这哭声,小孩软弱却有力的哭声像咒语一样,会在你的大脑里不断循环,勾起不好的回忆——污秽和邪恶,因为幼童,又因为哭声,总能被理所当然地原谅。正心烦着,一个女人的哭声把所有杂声都掩盖住了,好像是对面楼里的。声音和闪电一样刺而亮,一瞬间穿到了屋子里来。我看见阿福突然间瘫在了床上,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

原以为这样的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去开了门,阿福仍和失了魂一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门口那人双脚踏地的声音很刺耳,呲啦呲啦地拖着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不是房东,是一个陌生人,我不安地问她是谁。“俺是来租房的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黝黑的脸和很难听懂的口音,自然地说出这句话,作势就要把行李拿进来。

房间是双人房,怎么可能租给三个人呢?我心里纳闷,独自下楼找房东要个说法。看到我来了,他似乎并不意外,那支杆上沾了油的笔被他松松地握在手中,在本子上涂写着什么。等我站到柜台前,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和我对上了眼,又马上低下了头,绝不多看我。眼镜油腻腻地滑到了脸颊,露出了耷在生人勿近的眼睛下的红紫色的眼皮,眼球是不会动的。尽管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决意一句话也不说。

“老板,那个房间 ?”

“啊,什么事吗?”圆滑的表情重新刻在了脸上。

“新的租客是?”

“啊,对!忘了和你们说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脸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发红,心里有什么在不停地往下坠。

当我想继续质问他为什么时,他又缓缓将头低下,没有再看我一眼,回归到了老板身份的矜贵的模样。想了想我上交的租费,我没有继续争论下去。

那女人趁我下楼,已经在房间内布置好了自己的住处。一张草席,一层棉垫和薄薄的棉被。她站在窗边,脸朝着充满阳光的外面,眼睛轻闭着,看上去很是轻松。我不好说些什么,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回到床上无聊地打发时间。

阿福身上的疤痕突然跳了出来,戳到了我眼睛里。天气太闷热——那个女人将冷气关上了,房间从开始的冷热交替到现在的桑拿房。

那痕迹如不断寻找猎物的蛇一样迅速爬遍了阿福的身体——小腿、大腿和腰部。有淤黑的一块塊的,有红红的一道道的,布满在黄白色的肌肤上——是平常我们不能看见的,隐藏在棉线与石油化工产品之下。

她头朝上平躺着,闭着眼睛,被子象征性地遮盖着身体。那蛇从她的身体爬出,在床上爬行着,通过灰蒙蒙的地板爬向我的身体……我一闭眼,睁开时它们笼罩了整间房间。

那新来的女人毫不生疏地打量着房间。她没怎么看我,却和猎人一样,用着侵略性的眼光,盯着阿福好一会,然后一个人躺回到狭小的地上。地面是不大干净,但有谁会在乎呢?在我有限的视线中,她的腿呈大字状狂野地摆放着,肉很松弛地叠在草席上,一部分还直接与地面接触着,很不雅观。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沉沉地压了下来,罩住了我们这奇特的房间。窸窸窣窣地,我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在她的行李中寻找着什么。啪的一声,灯打开了。那人一手拿着袋子,一手吃力地够着灯,暴露在了一片惨白中。她又坐回到了席子上,继续找着东西,完全不在意我们。她的东西很多,一堆一堆的,她翻弄了很久,我听得头皮有点发麻。

渐渐地在床之间的地板上出现了一堆东西,然后她轻声叫着我们,“喂,你们起来了不?”口音很重,但我分不清具体是哪儿的。她一直叫着我们,语气出乎意料地柔和。她靠在墙边,把头歪向我们,努力想睁大双眼,把头上的纹都一道道地挤了出来。

我和阿福坐到床边,她把食物推向我们。那双手黑而糙,密密麻麻的纹路挤在手心手背,和老树的树皮似的。是一些豆子、红薯干类,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干花生、喜糖被分别放在塑料袋中。她抓起一把豆子,一颗颗放入嘴中,抿起嘴细细品味着,然后再挑出小小的、嫩黄的红薯干,规整地掰成两段,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咂巴出节奏感的声音,充满了仪式感。虽然是一些简单、寡淡的食物,我和阿福都很安静,默默地吃着。

吃完饭后,她又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把吃剩下的食物慢慢地放回塑料袋。每个食物至少被两层袋子包着,两个袋子大小颜色一致,打结时也要把扎口叠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有些烦琐。她好像和刚开始遇见时变得不同了,就好像之前的阿福一样,一股莫名的负罪感涌了上来。啪地灯关了,她躺回了地上。房间又是一片漆黑和寂静。我不再像之前那样的紧张。

“你们租这房,要多少钱?”我说,“我,要30。”“20,可贵?”她回答了我。

阿福没有讲话,但我知道她翻了个身,因为我听到她挪动的声音。我转头就看到了她,她正朝我这看,我叫了她一声。她沉默了一小会,闷声回答了,“40。”加起来可能都比原价高了。不过这段时间经济确实不景气,找不到活或是被开的人比以往多了几倍,随便买点东西都要精打细算。但一想到老板的神气劲,心里会有些莫名地烦闷。

女人的声音很洪亮,是中年妇女买卖时吆喝的声音,很有感情。她顶着她的大嗓门,说她是外地来的卖药的。之前在做工时把脚摔坏了,不能长时间站着,就只能卖些缺德的药来维持生计了。刚趟上这失业的时候,不但药卖不出去,政府还抓得严,被抓到就罚钱。她说从前局子里只关人,钱不罚,那时进去的人多,现在都要罚钱,就没多少人了,不如来边边角角的旅馆住。我总觉得整层楼都能听到她的故事。但我听着心里总不是很好受,又问她她丈夫或是小孩现在在做什么。

阿福突然闷哼了一声,用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那女人说小孩和她丈夫一起。她前几年做不了工,离婚了。她卖药,政府说她有污点,小孩就在别人名下了。

“还有联系吗?”“小孩也考不上大学嘞,前两天还来找我,叫妈叫得很涩,没办法呦,肚子里生下来倒还是别人的嘞。”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一样。

那女人盯了我一会,好像我的脸上长了花似的。她的眼神突然温柔,很肯定地说:“嗯,俺儿和你差不多大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咧着嘴咯咯地笑了几声。“你多大?”她认真地问着,那表情似乎手上还揣着些果仁。“22。”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声浪涌来,“呀,我儿25啦,小姑娘你要多休息唉!”我点了点头,她迅速爬到她的行李边,翻弄着那蛇皮袋子,拿出了一个黑旧的袋子,瓶瓶罐罐在袋中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枯树根般的大手握住一只玻璃瓶,拿出了一颗递给我。她又倒出另一颗,递给阿福,“这个是之前剩下的,不要你们钱。”她大方地说,一副自豪的样子。“呀!”她尖叫了一声,往手上多倒了好几颗药丸,递给了阿福。“姑娘,你多大啊?”她语气很小心,和刚问我时截然不同。

阿福翻了个身,整个人钻到了被子里。那女人叹了口气,自然地把药丸放回罐中,慢悠悠地坐回到了席子上。“哭呦,哭呦,烦心事没人说呦……”她旁若无人地呻吟着。

阿福也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响。

晚上真的很热,没开冷气。我看着阿福的伤疤,那蛇又从她的背上绕过脖子,一圈一圈地把她缠住。一阵抽泣声突然传了出来,从我身边的那一团被子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抽泣变成了呜咽,一点一点地钻进我的大脑。我看到黑夜中,女人肥胖的黑影站在窗户边。一轮孤月立在居民楼上方,月光很淡,和丝绸一样冰凉,薄薄地铺在我们的房间里。那哭泣声变成一团团黑烟,黑烟一团团地聚成了黑雾,把她们两个人罩了起来。

阿福靠在床边,把头转向窗外,想说些什么却不停急促地抽着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爬满了整张脸,亮闪闪的泛着光。我透过那颗泪水,我看到了一束光唰地一闪而过,出现了一场幻境。一个男人裸着上半身,拿着皮带抽打着阿福,皮带变成了一道道残影,留下新鲜的伤疤,下一秒就要渗出鲜红的血。有些疤痕还未褪去,颜色深浅不一,身体像一张白纸,被肆意涂抹。他青筋暴起,没有一丝怜悯。

空气中漫着股奇怪的腥味。而另一个女人靠在床边——那原本不属于她的床,似笑非笑,拿被子遮着身体,丝毫没有理会客厅的这场闹剧。客厅里的孩子哇哇地哭着,那满身伤疤的女人,也哇地大叫了一声,披着头发,疯子似的冲到了客厅。“妈妈在,别怕别怕。”她轻声安慰着。

那男人追在身后,把孩子抱过放在了桌子上,拿起皮带又对着她打骂起来,“下贱货,老子干什么,轮得到你管!还报案!”她忍住眼泪,抽泣着,缩在沙发与地板的隙中,头发丝上沾着灰和团乱的碎屑,在狭小的空间中扭动着。空气浑浊而稀薄,让人透不过气来。那男人打累了,将哇哇哭得和只瘦猴似的孩子抱到床上的女人旁边去。那女人露出高傲的粗壮的手臂,将孩子像胜利品般揽在怀中,一拍一拍。客厅中,阿福从地上爬起,双眼通红,脸色紫的和猪肝一样。她冲进厨房,和屠夫般熟练地拿起一把刀,哗啦啦地朝房间走去。那男人挡在门口,女人给孩子哼着歌,好不惬意。手起刀落,她把刀唰地一下举起,那男人如金刚般立在门口,眼睛不眨一下。她放下了刀,驼着背离开了房子,一瞬间老了十多岁,皱纹哗地冒在了脸上,眼窝突然间凹了进去。

她拿着刀走在街上,身边的人都离她远远地。到了一片湖边,她坐在草地旁。水哗哗地流,叶了从那边落下,又流到了这边,过一会就消失不见。水有点浊,看不见底,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她摸着那冰凉凉的刀,天气闷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走了,只坐了一会,把刀留在那儿了,心里忽地空了一块。

“呜……呜……呜……”她像发了疯一样,泪水滑下了脸庞,成了被子上的一摊灰灰的水渍。

她好像真的疯了,不知道是在和我说,还是在和那个麻木的女人说,还是在和月亮说,还是在和黑夜说。她一边哭一边说,儿子都不认她,丈夫和外面的女人一起打骂她,不把她当人看。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可以回……她蜷缩成一团,伤疤在身上重合在一起,毒蛇变得巨大,把她连着黑雾卷了起来,颤抖着。

一个女人一天没吃饭,坐着火车颠簸了一整天,回到娘家。年老的父母吃着饭,露出满脸的不满。事后打发了几百让她赶紧回去。她说,她永远忘不了那句话——“以后没事也别回来了,自己好好过吧,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她在列车上想起了,那整整半天,她的父母没有叫她一声名字过,就连走的时候也是连送都没送她……她一直念叨:她没有家了。

我闷在被子中,看着她喃喃自语,眼泪就那样掉出来。看着女人就那样看着窗外,月光变得更淡了,月儿移得很快,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窗外的月色朦胧,我半眯着眼睛,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切都在无声地呐喊,撕心裂肺。

“阿福,你找个工作,不行吗?”我问她,也在问我自己。她主动变成了哑巴,就和最开始一样。

母亲的电话又一次打来,我沒有接。铃声荡在稀薄的空气中,吸食着我们的贪婪。

阿福又开始哭了,我有些不耐烦。她就这样哭,珠子一颗颗掉下来,把被子变成灰色的,但是一会就要褪去,什么都不会留下。

死气沉沉的空调竟然制起了热,把我从睡梦中拍醒。周围一切死气沉沉。阿福缩成一团,和一只流浪的宠物似的;那女人呈大字形,睡得很狂野,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生长得也很狂野,黝黑的脸和上了年纪的皮肤、五官。我或许有一天也会这样,即使一无所获,即使时间只给我留下了脸上的纹路。

母亲的名字红红地挂在通讯录中,我想我该要有面对的勇气了。退房时一共两百,我帮她们把欠下的也还了。老板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团,让我感到不适应,可能长大些人就会变成这样。

姥爷的镜子

姥爷曾对我说过,一个人,若是长大了,该要看到更多的东西。

打我记事那年,姥爷总是拿着镜子。没有什么多余的雕刻,板状,上边的人影呈着古铜色的模糊。大约两个成年男子的手掌大,磨得发光。我看着姥爷的镜子,从小拇指厚,到一粒米,最后只有薄薄的几张白纸的厚度。

姥爷从不让我照他的镜子。爸爸妈妈总说,姥爷在怀念从前。现在的姥爷,大大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盖住了,脸不再白净,变得枯黄,布着老人斑,更不用说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同桑叶,轻薄起着褶子,蝉翼般的触感,让人不敢过多触摸。

“姥爷,你为什么老是照着镜子?”我蹲在姥爷的椅子旁。姥爷总是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盯着镜子,一看就是一下午,吐出长长短短的气,一股老人的气味散在房间中,闻着无言。

“傻孩子,你长大就知道了。”他的嘴唇龟裂,讲话时,暗红或是鲜红的血丝格外明显。姥爷会放下镜子,拿他的大手摩挲我的脸,我的脸会马上变得红肿,刺痛。

我18岁的生日,姥爷已经71。在酒店橙红的灯光下,我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姥爷。姥爷笑眯眯地拆开,盒子中射出了一道光,闪在他的脸上。我看见姥爷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和墙灰一样。下一秒,姥爷那枯黄的脸浮着两团红,“傻孩子。”他看着我,眼神让我回忆到了小时候,姥爷也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笑着。不过现在,姥爷绝不仅仅只是这样。

在那天晚上,姥爷把我叫到了房间。我的镜子放在姥姥去世前总是坐着的化妆桌上。姥爷的头发花白,镜子可以照清他稀疏的白发,一丝丝的,像塑料丝地反着光。

他拿把那面铜镜递给了我,手柄温热。

我把铜镜对着自己的脸,但我只能看见黑色的头发是一团黑,黄色的脸是一团黄,五官是模糊的阴影。姥爷的手摸着我的后脑,有重量地压着我,我感受到了成长的形状。

“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看不清楚。”

姥爷瞪大了眼睛。

“姥爷,还是我的镜子比较清楚。”

“你大学想到哪去?”

“还没定呢。”

“想学什么?”

“没想好。”

姥爷伸手拿过桌上的那面镜子,银白地闪着光,姥爷盯了一小会就闭上了眼睛。

“我们那时,像你这么大,早就干很多事了。不过,多学点知识也好。”

“姥爷,你干过哪些事?”

我忘记了姥爷是怎么回答的,我只见到姥爷的身体在一瞬间小了许多,还有,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姥爷流下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好吧,我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是否你和我一样,还是只有我,有着无数的不解的事,在时光下,一件件地解开,像是锈了斑的铜镜。

没过多久,我只身一人到了那座遥远的城市。冬天会下雪,夏天也没有那么炎热,煮的饺子里总是没有妈妈摘的野菜。姥爷的镜子我放在身上,从来没有离开。

有一天,天上飘着大雪,鹅毛似的,大片大片地飘落。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的脸上、我的手上、我的衣服上。天气零零落落地下着小雨,雨夹着雪,落到手心瞬间化成水。

一人在床上躺着,我拿出了那面镜子,鼻子和脸颊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黄铜的镜子,里边的我逐渐变得清晰。黑色的头发仍是一团,只是高挺的鼻子轮廓清晰,红色也不是简单的一团,嘴巴有着鲜红的轮廓。

姥爷,姥爷。铃声扰乱我的思绪。你姥爷生病了,快回家看看。父亲常年不着家,我那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用她的所有心血培育着我。

在小学二年级的课上,我的文章被老师在班里朗诵,我回家对着妈妈和她虾一般弯曲的腰。妈妈,我要当诗人。傻孩子,写诗是没出息的。没出息是什么?像你爸爸一样。妈妈的腰又像虾一般弯下了。那天父亲回到家,房间每晚的争执声比平日更加激烈。不仅如此,我在床上睁着眼睛时,一股酒气涌进了我的鼻腔,我的脸庞刺刺的——发酒疯的父亲不由分说地打了我。母亲的电话一直是忙音,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什么都没有带走。父亲也没多余的挽留,家里好像只有我在关心母亲。我生怕母亲再也不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新出生的,白得放光的小孩子,身边站着陌生的男人。但,母亲没几天就回來了,姥爷和姥姥是跟着母亲一起回来。姥爷一声不吭地忙着农活,下种,耕地,浇水,打药;一边躺在房间里,呛人的烟雾包裹着他,像是一尊雕像。

我渐渐理解了很多东西,我不想理解的,却又只能去接受,就像姥爷给我在夜里悄悄读诗歌,母亲却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流着泪,把书本撕碎,在隔壁房间,又会有一场大战。

就在那一晚,我坐上了哐当哐当没日没夜呼号着的火车。一路上,火车哼哧哼哧地打着喷嚏,和我邻座的姑娘一样。我们颠簸了两天,到了陌生却熟悉的地点。

姥爷全身蓝白,病房充斥着消毒水的臭气,他全身插满了管子,就连鼻子和嘴也插着导管。他的手指不再干瘦,而是像红萝卜一样肿胀,下一秒会爆开,膨出汁液。

姥爷微微睁开了眼——他引以为傲的大眼睛,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是一条缝。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敢用力,也带着些恐惧,声音酸涩。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对着我发出了他能发出最大声、最严肃的要求——回家。

姥爷又重新睡在了那红布窗帘的房间。只不过窗户被关上,没有风能吹进房间,没有那摇晃的躺椅,和躺在躺椅照镜子的姥爷。我送姥爷的镜子,在梳妆台上已经落了灰。

姥爷的气息不稳定,很弱很短。朝我说,你能看到什么?我说,我能看清自己的脸,像所有镜子一样。姥爷轻轻地拍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吐出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几个字:没事,还长着呢。他带着微笑,把长长的旅途留给了我。

我坐在姥爷床边,看着他笑着老去,永远不会再叹息。手中的镜子沉甸甸的,让人不能忽视它的重量。

到了晚上,母亲跪在姥爷相片前,眼泪已经哭干,眼球通红而外凸,像只青蛙,绝望地叫喊。父亲没有喝酒,也没有待在麻将馆里,他坐在家门左边的樱桃树下,烟灰落了一地。

当天晚上,母亲让我早点睡,父亲守着外公。见我的灯一直亮着,她悄悄地坐在我的床边。

“妈,姥爷他...”

“你今年毕业了,打算以后怎么办?”母亲喉咙沙哑。

“找工作呗。你让我学的专业不是正火热吗?工作好找。”我赌气地说,想到那一段段如铁链的代码,轻佻地跳在屏幕中,捆绑着我的一切。

父亲的烟,从客厅飘到了我和母亲眼前。

“你爸去工作了,你去守着姥爷吧。”

“工作?”我盯着母亲的眼,想让她给我一点回应。

“嗯。”母亲走出门外,不知和父亲说了什么,只听得见他们有默契地长长吁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迈向大门,房变得和白纸一般静寂而干净。我悄然发觉,家因时光变得老去,就连当初明亮如月光的台灯,都已经昏暗发黄,缀着黑黑的斑点。

我拿出姥爷的那面铜镜,浑浊却反着光,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眼袋发青的男子,熟悉而陌生,在模糊的铜镜中,是那样地清晰。

肮脏的泥土烂成一块块、一团团,赖在满是落叶的地面。掉落的桂花洒在地面,在林间腐烂,散着奇怪的味。我绷紧大脑,时刻盯着前方的路——下过雨的山路很滑。狗子的脚一步接一步,充满分量地踩着,发出沉闷的踏踏声。

就在几个月前,我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下,父亲踏踏的脚步声把我惊醒,臭鞋袜熏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本应在写作业的:王老师坐在代表威严的教师的办公桌后,高昂着头,睨着眼睛,满脸不满地看着我:今天作业再不做,明天就不用来了。她大手一挥,把我逼了出去,在我就快把门关上前,还说:我会打你爸电话的。

所以我一进家门就走进厨房,在家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把书摊出来写作业。桌子油腻腻的,我的手上也沾了一层油,很不舒服。家门口的大狗吼叫着,我竖耳一听,爹娘的房间里飘着歌声。“爹,娘——”我大声喊叫着,喉咙都要扯破了,可还是没有人应答。

浪费电可不是一件小事,哥说了一度电要烧好几筐草呢,我和狗子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停地拔着草,也才一度电,电视一放就没了。我飞奔到爹娘的房门前,门虚掩着,留了条缝,电视机闪闪地亮着光,里面的歌声很大,是一个男人嘶喊着喉咙唱着歌,从门缝中飞出,把我吓了一跳。我只是想关掉电视,风吹过窗户,角落的钢琴噔噔地响着。这是母亲除了哥外唯一的宝贝,不过已经老旧的就快要坍塌,漆就快掉完。声音和鬼叫一样尖锐。

我站在门前,娘,爹!我大叫着,确认人确实不在。我推开了门,可是找不到遥控器,我找遍了整个房间,翻到了床底下,一个奇怪的土坯罐子,沉甸甸的,周围散着干的桂花。好像是大哥说的,过几天大哥去上大学带的。

我只是想拿枚咸蛋——筷子一戳,滋滋地冒着油。连续好几天饭菜没有油水,我只是想拿枚蛋,不是两枚。想到这里,我的头莫名昏了起来,但是我还是继续往深处钻了。床底塞着穿破的或是穿不下的鞋袜,很脏很臭,伴着那稀薄的空气和厚重的灰尘。我不停地咳嗽,喘不过气来。我抓住了罐子的把手,感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眼睛看不清,我把吃奶的劲用出,为了那枚蛋,滋滋地冒着橙黄色的油。

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直直地往后移动,我的头撞到了床底板,马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嘭。”罐子从我手中飞了出去,裂成了好几大瓣。顾不上疼痛,我捂着头爬到瓦罐旁。有些蛋从篮子里滚了出来,壳裂出了一道道缝;有的还在篮子里,却长着细长而密麻的灰色菌斑。

头不知怎的又痛了起来,眼皮沉沉地耷拉下来,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父亲迈着重重的步子,踩在地板上,地一震一震地晃着,踏踏……踏踏……

父亲睨着眼看着我。他的眼皮很肿,很厚,把半只眼睛都盖住了,他的黑眼圈很黑,眼睛一圈都是,眼袋往下坠着,像一匹即将要倒下的骆驼。他的眼睛很浑浊——几乎没有眼白,淡黄色的翳盖在棕黄发绿的珠子上。但是他还是一脸痛恨地看着我,比我小学五年级偷了他那张塞鞋底的一百块时还要凶狠,简直就像生活在山林中的邋遢的魔鬼、死神,下一秒就能从身后掏出那把长镰。

他弯下腰。那干枯的已经皲裂。流着丝丝鲜血的大手,一颗又一颗地捡着鸭蛋,没有想扶起我。我的頭很昏沉,眼睛只能睁开一小会。电视机声音很大,放着广告,声音把我的知觉淹没。尖锐的女声不停地重复着。

这是上学的哥哥要带的。哥哥应该在昨天就上学了,母亲摘回的桂花在屋里散着清香。鸭蛋却一个个地躺在罐子里。前几天哥哥好像躺在黑盒子里——我看不清,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从那时开始娘就消失了,父亲连夜喝着酒,家里电视不停地开着——是我开的,因为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一群人盯着我,向爹刚刚看我一样,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们盯着我,直勾勾的,笑都不笑一下,嘴巴和鱼一样开开合合,嗡嗡的叫声和蚊子一样把我的血都榨干。

父亲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的头磕到了椅子,血流了下来。我左眼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清。还不写作业,都扔在地上?爹的手一颗一颗地捡着鸭蛋。我看到他的头顶上,鬓边瞬间长满了白发,每一颗鸭蛋上都有他的血,暗红色。我抹了把脸,手上黏糊糊的,散着浓重的铁锈味,味道很熟悉,哥哥躺在盒子里也是这个味道。我爬到了厨房里,我看见了那只体形似猫的大老鼠,最近它总是在我面前出现,红色的眼睛,白色的尾巴。它一瞬间就不见了。我捡起地上的作业,本子被踩了好几脚,泥水在纸上肆意地淌着。

“快去,螺丝一块钱一个,我分你二成。”

“明天去不行吗?”我在赶着作业。“今天不交,明天老师又要打我。”我把衣袖挽上,一条条的小蛇在我的手臂上爬行,吐着猩红发臭的信子。

“去你妈的!”我愣了一愣,作业被狗子扔到了地上,上面多了好多脚印,黑乎乎的。"明天就没人要了,现在去一会就回来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们到了那个工厂,机器呜呜地哭嚎着,声音很大。狗子沾满泥巴的手搓了搓鼻子,鼻子马上黑了一块。他又掏出一小把螺丝刀。

你去转几颗螺丝下来,挑最大的!快点!

我接过那把鲜红的刀,手上黏糊糊的。“是不是你的鼻涕?”我问。我的臀被他用力踹了一脚,差点倒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我跑到机器边,旋下一颗颗螺丝。这刀很新,我还没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远远地站在路旁——按照惯例,都是我来望风的。所以他一点都不懂——嘴里衔着根草,脚一动一动地踢着石头。

螺丝很紧,手酸酸地使不上力,都快抽筋了。

“快跑!”狗子大喊了一声,我一转头他已经没人影了。

我也扭头就跑,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到了拐角处,狗子贼兮兮地看着我。

没被发现吧?

不知道。我摇摇头

走吧,几颗?

我把口袋里的螺丝都掏了出来,一只大手突然把螺丝都夺走了。

才8颗,你妹的。狗子满脸怨恨地看着我。你先回教室吧,他大手一招,和英雄似的往反方向走了。

我呆呆地走回班里,已经是下午了,王老师在讲台上拿着粉笔不知道写着什么。当我打开门,一颗红色的导弹弹射到了我的眉心。老师呵斥,站在那里,站到放学。我站在教室最后头,同学和老师继续上课,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心里怪不舒服。直到放学,“喂!”狗子拿着书包斜趴在教室门框上,身体的轮廓镶着金色的光。我顿时不怨他了。我背着书包,走到他身边,他塞给我一包辣条,五毛钱的。我不怨他,尽管他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晚上是给哥饯行的,哥明天就走了,为了请上整整十二桌客,爹娘把家里那头老牛都卖了。在卖的前一天,我还看见父亲摩挲着老牛的头和脖子,摸了整个晚上。可回到家里,都是唢呐和二胡的声音,一群人围在黑盒子前,娘跪在哥的照片前哭,喉咙都哑了,哭会就要咳几下。父亲把我拽到房间里,那一群人看到我,指指点点的,把我搞得头皮发麻。在房间里能听到娘的号叫,我身上要掉层皮,我把电视开到最大。晚上客人都走了,爹和娘把饭端到我房间里,碗里都是肉,油兮兮的。我起了床,头很晕,但闻着浓浓的肉味,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今天去哪了?有人说你跑去你哥厂里了。我这才想起来哥的事情,眼泪像豆子似的啪啪往下掉。我爬到床上,蒙在被子里,头下一秒就要炸裂。

你今天去哪了?父亲一把把我被子拉开,瞪着眼睛问我。

我上学啊!我止不住哭,声音发不出来,就扯了一嗓子。爹的脸突然长了好几块斑,眼睛绿了起来。

你是不是去哥厂里了?爹又问了,娘拿着菜呜呜地站在房门口哭。

“没……是狗子……”我呜咽着说了这句话,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被子里很闷很黑,肉和桂花混在空气里,娘好像弹了一整晚的鬼琴。

早上起来头更昏了。饭在床头放着,肉油上全是黑细的一团团的苍蝇腿。

爹用那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不用上学了,待在家里,别出门。

我搞不清为什么,床底的鸭蛋少了不少,应该是哥去上大学了。到了晚上,娘不见了,爹拿着一袋子鸭蛋,和我说,过两天你去上学,别捣乱了。晚上我们吃的是咸蛋,父亲敲了好几颗,整整齐齐地摆了四颗。可是我只吃了一颗,油滋滋的蛋很咸,我吃着头疼。

我吃好了晚饭,爹什么都没吃就出门了。

等到我去上学时,看到王老师的桌子上摆着一颗咸鸭蛋,很亮很白——肯定是我家的。但她还是瞪着眼睛看我,不和我说一句话。同学都不愿意接近我,总是带着恐惧的眼神,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只有狗子愿意和我玩,虽然是冷冰冰的。

家里边没草烧了,父亲也不愿意管,我只好拉着脸去问狗子。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带上我,不过我要分他一篮子。总比没有好,我同意了。我们去割了好些草,我都没时间补作业.王老师说,下次再不做作业就退学了。我还是去了,毕竟家里都没有草日子过不下去——王老师哪里知道,她那白白胖胖的手是高贵的象征,是纯洁的最高凭证。

狗子的脚踏踏地踩在土地上,把腐烂潮湿的落叶一团团卷起,发出踏踏的摩擦声。

啊!他大叫一声。

我看见他一手拉着那柔弱的枝条,腿不断往下滑动着,下一秒就要掉落到陡坡下。我头忽地昏了起来。

我不想去救狗子,他的手青筋凸起,下一秒就快爆开,变成一团粉红色的肉。腐烂味熏蜊我不能呼吸,黑色的森林传来一阵阵的钢琴声,娘呜呜的哭声在林间游荡,我害怕极了,拿起书包和草篮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里,我跑到厨房,摊开书本,哭声停止了,桌子油腻腻的,爹娘的房间里飘着歌声,白尾的老鼠吱吱地吸着我的血。我大声喊叫着,没人应答,我去到了房间里,捂着耳朵把电视关掉了。我的头开始晕了起来,爹到半夜才回来,醉醺醺的,但是带了一袋子肉。肉香飘在房间里,我闻着反胃,胃酸就要冲出来。

我的头很昏,很早就上床睡了,第二天什么都记不住了。我背起书包去上学,同学和老师都不理我,我看着教室最后总空着一个位子,心里怪怪的,但我总想不出什么。我每天一回到家就寫起作业,写完手上总是黏糊糊的。家里妈妈不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地瞪着我。哥哥上了大学就没回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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