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琼 (福州)
南宋理宗年间,约莫天命之年的“大书法家”张即之辞官还乡,回到鄞县,决意从此“养花种草,写字著述”,安度晚年。当时的鄞县区域,是今宁波鄞州区一带。而张即之准备养老的“桃源林村”,是他的生养之地,桃花流水,风景如诗。
在《桃源乡志》中,记载这曾是一个“高山峻岭,峦秀异常。大泽源泉,清洁可爱。形胜之美,甲于明州”的“世外桃源”。“桃源”之名,总容易让人遐想连篇。传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描写的就是这里,贺知章、王安石等名士,也曾在这里留过足迹。
张即之,字温夫,别号樗寮。“即之”“温夫”,典出《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从这温雅、富有深邃文化底蕴的名字,也可知道他的出身,定然是世家子弟。
确实如此。张即之的父亲张孝伯官拜“参知政事”“礼部尚书”,伯父张孝祥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状元,历官至显谟阁直学士。而其先祖唐代著名诗人张籍,是韩愈的门生,与白居易也是“挚交”,世称“张水部”“张司业”。张氏一族,祖籍原来是安徽和州,北宋末年因战乱而移居到鄞县,从此在“桃源”落叶生根。
庆历六年(1200),年仅十五岁的张即之,便以父恩授承务郎,嘉泰四年(1204),他又考中两浙转运司进士。此后官运亨通,做过扬州、镇江等地的通判、司农寺丞等职。而选择归隐时,朝廷又恩旨特授太中大夫、直秘阁学士,准其告老。
据《礼记》所载“大夫七十而致事”,依照惯例,官员致士一般是年满七十。不过,“向往桃源”的张即之,显然不愿在官场上消弭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在《引年得谢帖》中,他就曾说:“引年得谢,不负初心,私藕自幸。……即之叨承门荫,一生狷僻,狷僻方始结局,此身得以自由矣。”①可见“一生狷僻”的张即之早已厌倦了官场的是是非非。
或是从小在“桃源”长大的缘故,张即之的性情,亦有着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洁。如其别号“樗寮”,其中“樗”即“臭椿”,恶木也。张即之以此自况,自然是卓然独立,不愿与官场沆瀣一气。
其方外友人释道璨,曾有《赋赠张寺丞樗寮》,诗云“樗寮先生千载士,草木有谁同臭味。外无刀斧斫削痕,中有冰霜不老气。”在张即之七十大寿时,释道璨又作《樗寮生日》诗,赞他“平生厌官不爱做,自歌招隐山中住。后园明月手自锄,多种山前老梅树。”②说的都是张即之“翩然君子,有魏晋名士风流”。
宝祐元年(1253)状元姚勉《跋张樗寮遗墨》中,也说张即之“平生视美官如蔽屣……今儒之中,清风如樗寮者不可多得”。③
论书帖 张即之
此次,北京保利2022秋拍古代书画夜场,即征得张即之《论书帖》,应是其辞官归乡后所作,二百余字,是极为罕见的宋代书信长札,甚为稀珍。宋人墨宝,如凤毛麟角,存世无几。而张即之书法超绝,声望眷隆,有“宋书殿军”之称,此帖又经明、清、民国、当代名士递藏,流传有序,更是殊为可珍。
张即之(1186-1263) 论书帖
镜心 水墨纸本
31cm×58cm
RMB:18,000,000-28,000,000
释文:即之比留空山中。临风玉树,与米家书画船俱来,山川之神为之荣观。区区欣荷,概可想也。还舍衮衮又沐□记,慰感慰感。梁武帝评书云:王子敬书如河朔少年,皆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黄长睿题河南王氏所藏《子敬帖》韵语,其间两句云:“虽云沓拖如少年,岂至拘挛同饿隶。”盖用梁帝评语也。见法帖智果书辈讳帖。失记字画不敢指以为曾为王也。刘抒山自称许,对客作书,忘其所出。它日专意录呈熙宁奏对录,已凑得七十余卷,尚欠后段也。遣赐笼饼盐柿。感刻。柿最佳,得之它处者皆不逮也。桃花流水四撰辄附还示,轻渎。皇恐无地。即之代劄申禀。
《上海张氏涵庐旧藏——宋元翰牍明清书画精品》专场图录封面
说明:1.纽约佳士得《上海张氏涵庐旧藏—宋元翰牍明清书画精品》专场,LOT15,1996年9月。
2.1996年9月,《上海张氏涵庐旧藏—宋元翰牍明清书画精品》拍卖专场在纽约引发强烈关注。毕竟除了公家以外,私人收藏里能有19件宋人信札和20件元人诗牍的情况极为罕见,更何况这批宋元诗牍大部分是第一次公开露面。于是上海和北京两地博物馆对张氏涵庐的收藏都非常重视。上海博物馆马承源、汪庆正、钟银兰、单国霖等专家,启功先生、傅熹年先生与故宫博物院的专家徐邦达、刘九庵、杨新、王连起等都曾一起鉴定了这批书法,并大加赞赏。拍卖时,全球收藏中国古书画的机构与人士纷纷云集至此,如北京故宫博物院、北京文物公司等国家文博单位也派代表到现场。这些稀世珍品,其中有一部分入藏各地博物馆,如石介《内谒帖》、富弼《儿子帖》、何栗《屏居帖》、吕嘉向《足疾帖》、左庐《高羲帖》入藏首都博物馆,朱熹《符舜功帖》和《宋拓二王帖》入藏上海博物馆,钱端礼《吴江帖》入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有的为私人藏家所竞得,如曾巩《局事帖》、曾纡《过访帖》以及张即之《论书帖》等。
局事帖 书法 曾巩
3.此作为项士杰、宋荦、张文魁、张五常递藏。
4.考陈遵《暗香疏影图卷》上有项士杰、项士端、王穉登、韩道亨四人题跋,而《别下斋书画录》中著录一件项士端题跋的周天球《墨兰》卷,署款为崇祯六年,故推测项士杰大约活动于明代万历到崇祯年间。
5.宋荦(1634—1713),字牧仲,号漫堂、西陂,河南商丘人,清初大收藏家。宋氏位高名著,一生有书画之癖,收藏极为丰富,多宋元精品,今传世者就有唐韩滉《五牛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徽宗《四禽图》《五色鹦鹉图》,书法则有唐张旭《古诗四帖》、杜牧《张好好诗》等。值得一提的是,宋荦收藏的宋人书画集册亦不少,光书法就有《宋人笺牍册》《两宋名贤手简集册》《宋儒遗墨册》《宋元宝翰册》等。
6.涵庐主人张文魁(1904—1967),字师良,斋名涵庐,松江川沙王港人(今上海浦东)。初为上海恒义升百货店学徒,后并入三友实业社、国华投资公司等,以经营百货致富,为海上商业巨子,同时兼任中华全国工业协会理事等职。1948年赴港,旋往巴西定居。经营之余,酷嗜书画,与沪上书画家、收藏家过从甚密。偶尔参加张珩(葱玉)韫辉斋雅集,品评甲第,还陆续购得张氏韫辉斋藏宋元书画、尺牍不少。
7.张五常(1935—),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系著名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著作《佃农理论》获得芝加哥大学政治经济学奖。是现代合约经济学的开山之作。亦为重要收藏家,所藏书画甚富。
1996年纽约佳士得拍卖《上海张氏涵庐旧藏—宋元翰牍明清书画精品》专场释出三十余件宋元尺牍。启功、傅熹年、徐邦达、刘九庵等都曾掌眼,并大加赞赏。
其中部分为上海博物馆、首都博物馆、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等公藏机构竞得,另有曾巩《局事帖》、曾纡《过访帖》、朱敦儒《暌索帖》以及这件张即之《论书帖》等为私人收藏。
此后,曾巩《局事帖》、曾纡《过访帖》、朱敦儒《暌索帖》等先后在拍场高价释出,令人感慨“宋人妙墨,稀世珍翰”。
这件张即之《论书帖》,行楷书,亦是极罕见的宋人佳作,仅书法造诣而言,已可谓其佼佼者,又曾为项士杰、宋荦、张文魁、张五常等名家递藏,来源可考,更是难得。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目前可考的公私收藏的张即之作品,约十余件。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楷书佛遗教经卷》《台慈帖》《楷书度人经册》、上海博物馆藏《楷书待漏院记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从者来归帖》、辽宁省博物馆藏《楷书杜诗卷》、安徽省博物馆藏《楷书华严经》残片、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楷书华严经》残册,日本有邻馆藏《李珩墓志》等。
其中,绝大多数为楷书佛经,尺牍鲜少,如《论书帖》长札则至罕也。即是放大至《全宋文》中,所载超过一平尺的宋札,亦是为数不多。而能遗世流传者,则百不存一。
暌索帖 朱敦儒
台慈帖 行书 张即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论书帖》中,张即之开篇便说“比留空山中”,友人来访,“临风玉树,与米家书画船俱来,山川之神为之荣观。”而所带来的“失记字画”不能确定是否为“王献之”所书。其又感谢友人返家后,惠赠“笼饼盐柿”,柿子尤佳。张即之亦言《熙宁奏对录》已录写七十卷,待后段书写完成呈送,先将《桃花流水四撰》随信寄赠。
其中,“临风玉树”者,自然是这位空山寻访的友人。札中“王子敬”为王羲之,《熙宁奏对录》是王安石以编年形式记录其参与朝政的情况,可以与《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及各种宋人笔记相对照,是今人了解“熙宁变法”的重要资料。
张即之形容友人“临风玉树”“山川之神为之荣观”,同时“米家书画船俱来”,可见友人身份非比寻常,且富有收藏。相传,米芾常乘舟载书画游览江湖,后常以“米家船”借指米芾的书画,亦或是奇绝的书画。
能拥有米芾的字画,又请鉴赏“王献之”的书法,张即之又“专意”录呈《熙宁奏对录》这类关于朝政改革的著述,亦可证这位受信人,一定是身居高位、甚有抱负的“名宦”,且彼此之间,有很深的交谊。
笔者考,张即之离开朝堂,隐居“桃源”后,他素日田园自适,书画自娱,常与释门往来。在释道璨《流塘外集》卷三,有《送一侍者归日本序》,言“淳祐戊申春,予自西湖来四明,既哭笑翁老子,遂访樗寮隐君,于翠岩山中留十日,复归径山”。④
其中“淳祐戊申春”为淳祐八年(1248),时张即之早已告老还乡。而“翠岩山”即应是札中“比留空山中”。如其《请堪笑翁住翠岩书》,曾邀请笑翁和尚,在“桃源”的“翠岩寺”修行,结泉石盟。笑翁和尚是释道璨的师父,持律精严。
宁波现存“古洞桥”,原为“翠岩寺桥”,是张即之父亲张孝伯出资修建,明代诗人沈明臣在《游记》里写道“寺前桥大石跨溪,高空谷中,有此自壮伟。云宋太师张卫国孝伯家所建。”由此亦可证,张即之写信时所说的“空山”确是“桃源”的“翠岩山”。
此外,张即之虽是门阀子弟,为官亦有数十年,书艺亦精湛,然因隐退,又个性狷僻,故造访的名公巨卿,应局限在其为数不多的“志同道合者”。此“临风玉树”的友人,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张即之诗文集《樗寮集》已佚,故今只能从一些他人的零散记载或诗文中,大致勾勒还原其交游。张即之隐居的时候,正是南宋末期,外有元蒙虎视眈眈,朝廷也是奸臣当道,危机重重。而此时张即之好友,曾官至左丞相的吴潜,却立志改革,整顿吏治,希望能挽南宋于风雨飘摇之中。
吴潜是嘉定十年(1217)丁丑科状元,宦海浮沉,遭奸佞排挤,曾两度为相,其在任时,勤政爱民,颇有建树,官声甚佳。他的父亲吴柔胜授秘阁修撰,兄长吴渊官拜参知政事,亦是显赫。
《重建逸老堂碑并阴》参见《吴潜全集》中《履斋遗集》卷三
笔者考,天一阁存有《重建逸老堂碑并阴》碑一方,为南宋开庆元年(1259)所刻,由吴潜撰文、张即之书写、赵汝梅篆额。根据碑文,彼时吴潜为“沿海制史”,而“直秘阁致仕张即之书”,正是张即之归隐后。
碑文内容,可参见《吴潜全集》中《履斋遗集》卷三。“逸老堂”是吴潜为贺知章所重建,贺氏为人旷达不羁,晚年自号“四明狂客”,有“清淡风流”之誉。而吴潜、张即之,自然可称是“旷达同道”。
从生卒年、时间、地域、交游、事件、性情等综合考量,吴潜显然是具备成为“受信人”的可能。而张即之“专意”录呈《熙宁奏对录》数十卷,奉赠给有“满腔忧国抱负”的吴潜,亦是情理之中。
在《论书帖》中,张即之亦提到“桃花流水四撰辄附还示”,“桃花流水”或是他《桃源志》的一部分,今已无考。而吴潜曾赋诗《寄樗寮张寺丞》,诗云“春来物物搅愁肠,排遣惟应闯醉乡。无奈督邮风味恶,桃花流水愿分尝。”其中“桃花流水愿分尝”既表示与张即之曾以美酒互诉衷肠,亦或是暗指所赠《桃源志》,此与“桃花流水四撰”亦相契合。
吴潜亦曾有《如梦令》诗云“闲向园林点检,又见小桃开遍。……留恋,留恋,待我持杯深劝。”说的是留恋桃园美景。而其《水调歌头·题烟雨楼》,又诗云“东湖千顷烟雨,占断几春秋。自有茂林修竹,不用买花沽酒,此乐若为酬。……咫尺桃源隔,他日拟重游。”这里面的“东湖”为宁波东湖,即位于鄞县,而“咫尺桃源”就应是张即之隐居的“桃源”,“他日拟重游”,则可见吴潜对于“桃源”,甚是念念不忘。⑤
另有张即之提到友人所赠“遣赐笼饼盐柿。感刻。柿最佳,得之它处者皆不逮也。”其中“笼饼”,馒头古称,亦有说是笼蒸的带馅面食的浑称,类于蒸饼、蒸糕一类。宋张师正《倦游杂录》中,即有言“唐人呼馒头为笼饼……岂非水沦而食者皆可呼汤饼,笼蒸而食者皆可呼笼饼?”
然不论是“笼饼”“汤饼”,亦或“蒸饼”“蒸糕”,受信人定然亦是位美食家。吴潜曾有诗云“平生腐儒汤饼肠,不堪八饼分头纲。”可见其对于面食,当是深有心得。
考《宋代宁波的社会生活》,上述这些饼类面食,俱是宁波美食。宋赵汝绩《姚江道中》,诗云“辘酒蒸糕馈岁时”,舒岳祥《除夕》,诗云“软暖炉星火,新香甑雪糕”,类此者皆可见“蒸糕”是古宁波的重要节日美食。⑥
而“盐柿”具体何物,今已不得考。具像而言,或应是“乌柿”,即用烘熏办法脱涩的柿果。《图经本草》载“其干柿,火干者渭之乌柿”出宣州、越州一带。唐慎微《重修政和证类本草》亦载“椑柿出宣、歙……诸州,诸柿食之皆美而益人,椑柿更压丹石毒耳。其干柿,火干者渭之乌柿,出宣州、越州,性甚温。”
这些记载,都提到宣州出柿子,食之美而益人。而吴潜原籍“宣州”,正是彼时柿子的名产地。宝祐元年到三年(1253—1255),吴潜亦曾居宣州,种竹筑堂,吟咏自适。吴潜内心留恋“桃源”,亦与张即之“交契深厚”,赠以家乡特产,完全符合逻辑。而张即之感慨盛意,札中并言“柿最佳,得之它处者皆不逮也”。“它处不逮也”的潜台词也是表明柿子并非产自宁波。
行笔至此,笔者深以为张即之《论书帖》的“受信人”或应即是大名鼎鼎的左丞相吴潜。札中没有上款,亦无署日期,其缘由则应是直接带交受信人。其可进一步揣断,彼时吴潜亦在宁波,或即开庆元年(1259)重修逸老堂时。
所以,其登山拜访张即之,又论书赏画,赠宁波美食,宣州特产。而张即之赠所写《桃花流水》四撰,又录呈《熙宁奏对录》,支持吴潜为国分忧。这一年,吴潜临危受命,为左丞相兼枢密使,进封庆国公,其对天子言“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所不敢辞。”
清代书家刘熙载《书概》载“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诚不我欺。刚正不阿的张即之,他的书法面貌,一如其为人处世,方劲古拙、斩钉截铁,以成一家。
《宋史》载张即之的书法“以能书闻天下,金人尤宝其翰墨”。南宋蒋渊子赞说“樗寮钜笔,当世独步”。元代朱德润亦不胜慨叹,俨然视张即之为宋代书坛的“第一巨擘”人物。
“黄华老人在金国,宋季独数张樗寮。似闻高艺两不下,各抱地势夸雄豪。今观张书劲且奇,笔力欲抵三军师。吴钩斫断怒蛟尾,瘦竹折石回风枝。”—元 朱德润
张即之的书法,号称“宋书殿军”,首先应该得益于家学渊源。他的伯父张孝祥,亦擅长书法,与范成大、陆游、朱熹等齐名,《江宁府志》有载“宋高宗酷嗜翰墨,张孝祥廷对。顷宿酲犹末解,濡毫答问,立就万言。上阅之,字画遒劲。卓然鲁公也,亲擢首选”。父亲张孝伯的书法亦颇具造诣。上海博物馆藏其《辇下帖》,书写亦敦实宽厚。
正契于此,文徵明说“即之,安国之后,老笔健劲,大类安国所书”。民国《鄞县通志》亦载“即之,幼学伯父孝祥”。不过,张即之博采诸家,其亦学米芾,后融欧阳询、褚遂良体势笔法,自出新意,笔意兼行,清劲绝人。王文治《快雨堂题跋》即曾言“人知张师海岳(米芾),而不知其出入欧(欧阳询)、褚(褚遂良)”。
而其晚年所书,在佛学的影响下,融合禅意,更是超悟,所作“以行写楷”,挺峻峭丽,神动天随,是南宋时期首屈一指的“书坛先驱”。明末的张瑞图、邢侗、傅山等,或即是与张即之“神交”,故亦别具一格。
此《论书帖》中,张即之行笔线条,如摧锋折铁,苍劲风势,俨然可羡,筋骨耸然,亦难有如之者。而其法度,亦是有规矩准绳之方,毫发不失,枯藤折木,自出心迹,信笔而成,诚是妙笔。苏轼所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以及米芾《书史》载“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等,即是这样的书学审美。
董其昌也说张即之的书法“观其运笔结字,无沿袭前人,一一独创,此为禅家所言,自己胸中流出,盖天盖地者也”。另有书画家毕熙光赞其“能与苏东坡、黄庭坚诸公颉颃上下”。
张即之这种得益家学,融米芾、欧阳询、褚遂良诸家的书法,又冲破规绳,自成面貌,无不映证“人如其书,书如其人”。所以,明安世凤《墨林快事》才不得不叹言“今详其笔意,亦非有心为怪,惟象其胸怀,元与俗情违逆,不知有匀圆之可喜,峭挺之可骇耳”。
综上,历代名家评介张即之的书法,盛赞“当世独步”“宋季独数张樗寮”“盖天盖地者也”“与苏东坡、黄庭坚诸公颉颃上下”等,已足可见其古今最一流书家的书坛超拔地位。
而《论书帖》中,张即之所言,则其“书法巨擘”之外,亦是顶级的书法鉴赏家也。
“梁武帝评书云:王子敬书如河朔少年,皆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黄长睿题河南王氏所藏《子敬帖》韵语,其间两句云:‘虽云沓拖如少年,岂至拘挛同饿隶。’盖用梁帝评语也。见法帖智果书辈讳帖。失记字画不敢指以为曾为王也。刘抒山自称许,对客作书,忘其所出。”— 张即之《论书帖》
张即之《论书帖》,为项士杰、宋荦、张文魁、张五常递藏。
其中,考陈遵《暗香疏影图卷》上有项士杰、项士端、王穉登、韩道亨四人题跋,而《别下斋书画录》中著录一件项士端题跋的周天球《墨兰》卷,署款为崇祯六年,故推测项士杰大约活动于明代万历到崇祯年间。
钤印“项士杰印、长万氏、长万珍赏”。北京故宫博物院邢侗《五律诗》轴,亦钤有“项士杰印”“长万氏”二印。
宋荦,字牧仲,号漫堂、西陂,清代诗人、画家。康熙年间以父荫入仕,官江苏巡抚,后累升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师。为官以清节著名于时,被康熙帝誉为“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其笃学博闻,能诗文,工书画,富有收藏,亦精鉴赏。
宋荦所藏多巨制,如今传世者就有唐韩滉《五牛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徽宗《四禽图》《五色鹦鹉图》,书法则有唐张旭《古诗四帖》、杜牧《张好好诗》等。值得一提的是,宋荦收藏的宋人书画集册亦不少,光书法就有《宋人笺牍册》《两宋名贤手简集册》《宋儒遗墨册》《宋元宝翰册》等。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张即之《台慈帖》,亦是宋荦旧藏。
张文魁,号涵庐,上海人。早年经商,颇有成就,公事之余,酷嗜书画,家富收藏,宋、元、明名人书法甚多,如曾巩《局事帖》、苏轼《近人帖》等珍品。
张文魁藏宋元尺牍即有近五十通,北京故宫博物院曾入藏其部分藏品。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米芾《吴江舟中诗卷》亦为其旧藏。其与沪上鉴藏家庞莱臣、吴湖帆、谭敬、张大千、张葱玉等人交谊深厚,后张葱玉因遭遇困境,部分藏品让于张文魁。
张五常,著名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亦为重要收藏家,所藏书画甚富。
此《论书帖》,书法绝佳。而受信人极有可能是左丞相吴潜,其与张即之彼此交契,可谓情深义重。此亦如其诗中锁云“咫尺桃源隔,他日拟重游”,观此宋札妙墨,岂能不心羡“桃源”,翠岩山中,盼共神游乎?
宋人书札,几乎难以考据上款,而此札无论其书法、故实、历史背景、交游等,皆是可珍,意义非凡。识者宝之。
注释:
①《六艺之一録》卷三九六,又见《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一五,《辛丑销夏录》卷二。
②《巢湖文化全书 名人文化卷》P61-62,东方出版社,2008年。
③傅增湘校订豫章丛书本《雪坡舍人集》卷四一。
④“笑翁妙堪禅师行迹考”见《灵隐寺与南宋佛教 第三届灵隐文化研讨会论文集 上》P589,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年。
⑤ 吴潜《水调歌头·题烟雨楼》见(宋)周密选《绝妙好词笺》P90,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
⑥《宁波通史 宋代卷》P301-302,宁波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