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林 荀 渊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60002)
二战后,伴随着政策科学的建立与发展,以科学主义和工具理性为核心特征的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开始主导公共政策制定、执行与评估等领域的研究。20 世纪70 年代,在反思和批判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各种弊端的基础上,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逐渐在西方政策研究领域兴起。在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者看来,进入政策视野的社会问题的形成和发展是多种复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因素之间相互作用的方式往往是动态的和非线性的,因此要关注政策制定和实施过程中的权力关系、社会结构和文化背景等因素,才能对政策问题进行深入理解和全面评估。较之传统的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运用话语分析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旨在通过对政策文本的语义和语用进行深入分析,深入理解和揭示政策问题及政策制定、执行与评价的复杂性,从而为通过政策解决现实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尽管在当前我国公共政策特别是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以话语分析为主要工具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还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但借助话语分析无疑有助于充分认识和理解教师教育政策在制定、执行与效果评估等方面的复杂性,以及如何在教师教育实践过程中恰当地反映教师教育相关利益群体的需求,进而更好地实现教师教育政策的公共价值。
19 世纪中后期,伴随着社会科学领域实证主义的兴起,经济学、人口学等领域的学者开始运用统计方法分析人口、经济等问题,致力于为政府在人口、经济等方面制定政策与进行决策提供必要的研究支撑。进入20 世纪,为解决1929 年美国“大萧条”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一些政治学家将微观经济学中对效率问题的研究方法运用到了公共政策领域,以提高政策解决社会矛盾与冲突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在这一过程中,旨在探寻公共政策运行背后的复杂机理的政策科学逐步兴起。[1]作为政策科学的创始人,拉斯维尔(Lasswell)认为,政策科学是使用数学公式和实证性数据进行政策分析的一门学问,其哲学基础应该是实证主义的方法论。[2]此后,西蒙(Simon)更是在工具性决策基础上分离了事实与价值,将“事实—技术”的分析路线置于政策研究的重要地位。总体而言,传统的公共政策研究深受实证主义、技术官僚主义影响,强调政策研究的问题与事实导向。由于政策总是与现实世界中一些需要政府来解决的社会问题相关,实证主义政策分析者试图一方面通过实证分析技术和手段收集数据,提出解决社会问题的最佳方案,另一方面运用科学的方法来发现和把握政策问题背后所谓的客观事实和规律。由此,实证主义公共政策研究发展出了一套“综合目标-手段理性”的分析范式,认为政策制定者能够通过理性准确把握政策问题背后的因果规律,以此来选择最佳的政策干预手段,并且只要忠实执行所选方案,就可以实现政策预期目标。[3]
此后,在哲学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下,西方公共政策研究开始系统地发生“语言学转向”“诠释学转向”。费希尔(Fischer)将其概括为“论证转向”[4],其核心是传统实证主义研究范式向后实证主义研究范式的转变[5]。在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者看来,基于传统实证主义政策分析范式的相关研究遵循的是工具理性的技术路线,强调社会问题的“客观性”特征和政策研究的“价值中立”立场,忽视了政策背后不同行动者之间存在的认知偏好和价值立场分歧,以及更深层次的文化、政治、权力、意识形态等因素在政策制定和实施过程中的影响。[6]具体来说,传统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者通常将政策问题看作是独立于主体之外的客观存在,认为主体能够不受价值因素干扰,通过语言客观中立地描述政策问题,但却恰恰忽视了语言的表达总是会受到主体主观意识的影响,事实上政策问题的界定终究是人为建构的产物[7];此外,他们认为社会现象特别是教育现象如同自然现象一样是一种客观实在,政策制定者可以通过科学技术把握现象背后具有普遍性的因果规律,进而选择最有效的政策方案控制因变量,实现政策目标,即政策的选择与变迁是决策者对“客观”社会问题的直接回应[8]。对政策问题的认识和政策过程本质的传统实证主义观点受到了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者的广泛批评。德隆(Deleon)对实证主义政策的批评一针见血:“政策学者花费了无数的文章和书籍来提出类似于‘定律’或理论的东西,但却产生了无数的混乱。”[9]费希尔更是进一步指出:没有人能(在政策研究领域)再为“通过逻辑推理来得出潜在规律”的立场作出辩护。[10]由此,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旨在超越传统公共政策学的“经验—技术”研究视域,进而更加关注政策背后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影响,主张关注政策制定和实施过程中的权力关系、社会结构和文化背景等因素,强调对政策现象进行深入理解和全面评估,包括客观效果、主观福祉与伦理标准的协调考量等。
在这一过程中,将话语分析引入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领域,主要得益于语言哲学与话语研究领域的发展。在20 世纪70 年代以前,以拉斯维尔、德洛尔(Delors)、西蒙等学者为代表的西方公共政策研究者秉持传统实证主义的立场,在坚持“价值中立”原则的基础上,对语言的认识也持“实在论”观点,将语言视为一种能够准确描述和反映客观现实世界的工具或中介[11],自然也将作为价值承载体的“话语”排除在政策研究之外。不过,作为政府在特定时期为解决社会问题或实现公共利益进行的社会实践活动的产物,公共政策实际上与“作为社会文本”的话语之间有着密切联系。[12]到了20世纪70 年代后期,政策研究领域开始关注政策语言并围绕政策与话语的关系展开了初步的讨论。这一阶段有关政策话语的讨论依然局限在少数学者范围内,话语问题虽然在政策研究中的地位和意义并没有引起广泛重视,但已经在政策研究领域崭露头角。马约内(Majone)认为:“社会科学家们经常忘记,公共政策是由语言组成的。无论是书面形式还是口头形式,论证在政策过程的所有阶段都处于中心地位。”[13]
伴随着系统功能语言学、日常语言分析哲学以及社会建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理论思潮的兴起,特别是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后期哲学思想的贡献,人们对语言的认识发生了变化:语言并非社会现实的忠实和被动表达,语言对社会现实具有创造和建构作用。[14]对话语研究作出巨大贡献的福柯(Foucault)在早期知识考古学中重点关注了话语的建构性,将话语看作特定历史时期由特定的话语实践和话语规则建构起来的知识形态,知识的客体、陈述方式、概念结构、策略结构等都是由特定话语实践构建起来的。[15]在后期的权力谱系学中,福柯又重点考察了话语与权力的相互关系,强调权力通过对话语的控制和规训来实现,话语实践就是权力运作或意识形态的体现,话语也因此具有了权力的属性。同时,话语的内容、形式也受到了特定权力主体和权力关系的制约。[16]费尔克拉夫(Fairclough)在批判继承福柯关于话语的社会理论的同时,将文本和语言分析方法重新融入语言学研究,发展出一套包含文本、话语实践、社会实践三个向度的批判话语分析理论。费尔克拉夫把任何话语“事件”看作一个文本,关注文本的语言分析、文本的生产和解释过程以及决定话语生成的社会情境和条件。他特别指出,已有的工作对权力关系的描述是静态的,忽视了权力关系中的斗争和博弈对文本生产过程的影响。[17]
由此,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开始“重视观念与话语的作用”[18],并逐渐引入话语分析方法。进入20 世纪90 年代,伴随着现象学、诠释学、批判社会理论、后结构主义等理论的发展,以话语分析为代表的后实证主义政策分析逐渐成为一股新的研究潮流,引领着政策科学的“二次革命”。[19]话语分析取向的政策研究者们以真实的公共政策文件、政策标语、制度、新闻报道等文本性材料,以及承载了特定政策话语的“标识”“符号”等作为分析对象,更为强调语言和话语与社会的互动性和建构性,以此来解释政策问题和政策过程的本质,揭示和理解政策文本中的意义和价值取向,以及这些意义和价值如何与社会权力结构相互关联。在政策文本分析过程中,还需辅以深度访谈、民族志等质性研究方法,从而进一步揭示政策文本背后的隐含意义、意识形态和价值导向。还有一些话语分析取向的政策研究者从微观视角出发,采取修辞分析、隐喻分析、会话分析等语言学分析方法,关注政策制定者如何通过不同修辞手法、隐喻策略在政策文本中构建起符合自身意图的政策内容。[20]比如,鲍尔(Ball)在分析英国教育政策时认为,政策制定者通过“话语”过程使自身行动合法且有意义,这里的话语就是指那些规定我们所谈内容的实践活动。[21]此外,在城市规划、土地改革、扶贫等主题的政策研究中也都可见话语分析的身影。
总体而言,以话语分析作为视角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为解决进入公共政策的社会问题提出了一种超越传统实证主义的新视角。特别是政策话语分析聚焦政策制定和实施过程中的语言现象,尝试揭示那些可能影响教育政策的隐藏于话语之中的、非公开的权力关系和社会不公正问题,从而深入理解教育政策文本中的意义和价值取向,以及这些意义和价值如何与社会权力结构相互关联,同时兼顾社会、文化和政治因素对教育政策的影响,以及注重研究者自身的主观因素可能对研究结果产生影响。这些对促进当前的教育政策、教师教育政策研究理论与方法的优化,促进政府政策的制定、执行与评价等程序与民主参与机制的完善,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二战后,世界范围内关于教师教育的政策研究逐渐兴起。伴随着21 世纪新公共管理向新公共服务的转向,教师教育逐渐成为公共教育服务的重要支撑,教师教育政策开始被纳入公共政策范畴,在公共政策研究维度上开展教师教育政策研究成为一个重要的趋势。尽管在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占据主导的依然是实证主义研究范式,但在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影响下,话语分析也开始被引入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鲍尔对英国1988 年《教育改革法》的研究就是例证。在他看来,《教育改革法》中有关教师教育的方案和举措是文艺复兴主义、旧人文主义改革和新进步主义三种不同意识形态冲突、调和下的产物。[22]由此,将话语分析引入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对分析教师教育政策的价值、政策文本话语的生成机制和政策背后的权力结构,以及解释政策争论的复杂性有一定价值与意义。
话语分析可以解释教师教育政策问题是如何被建构的,从而揭示政策问题的本质,认识背后政策行动者所秉持的价值观念。就政策问题界定而言,与传统实证主义者所秉持的“社会实在论”不同,政策话语分析学者从话语的功能出发,认为话语对现实世界从来不是客观中立地描述,而是积极地创造和建构。不同的行动主体从自身价值观念、利益诉求和行动意图出发,对同样的社会现象可能赋予不同的意义,产生不同的认识,由此建构出多重社会现实和不同社会问题。[23]作为政治产物的公共政策领域自诞生之日起就致力于对公平、正义、平等、自由和民主等价值理念的广泛讨论和追求,所以人们用来界定政策问题的每一个评判标准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构造。[24]政策制定者更时刻面临着各种价值判断和选择,并最终影响到对政策问题的认识。例如,运用话语分析来看美国废除种族隔离政策进程中教师教育政策的变化,就可以看到这种政治意义构造的过程。自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到20 世纪50 年代,美国少数族裔学生长期遭受的歧视与教育不公平现象在“自由主义”的正义观和“白人至上”的意识形态下并没有被看作是一个社会问题。进入20 世纪60 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兴起,少数族裔学生的不利处境才开始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并上升为政策问题,民主、平等政治话语进入了美国教育、教师教育政策领域,美国政府开始强力推行教育平权,实现了黑人与白人同校就读,保障黑人在入学机会、教育过程和结果上的公平,并且逐步将培养具备多元文化素养的教师纳入政策视野。此后,公平、平等、多元主义等也一直成为美国政府教师教育政策话语构建的价值基础,并且反映在教师教育认证标准制定、实施过程之中。这至少说明,由于政策问题背后不同行动者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存在差异,不同群体对同一现象会建构出不同的“事实”和“问题”,[25]所以难免会对政府关于教师教育政策的制定和方案的选择产生一定的影响。
借助话语分析的视角,可以探寻教师教育政策背后的权力主体在政策文本中所隐藏的各种语言运用技巧。在政策制定过程中,政策行动者会采取各种话语策略,通过积极的话语建构试图影响公众对社会问题的认识和界定,在论证自身行动合理性的基础上建构起符合自身利益的政策方案。教师教育政策同样涉及不同利益群体间的博弈,为了使符合自身利益的方案得到更多支持,政策行动者必须采取隐喻、故事情节、象征等各种话语策略使其宣扬的价值比其他更有价值,从而将自身确定为合法的政策参与者。[26]以美国的“教师专业化”进程为例,“专业”通常用来指称那些发展成熟、具有提供社会服务的不可替代性且专门化程度较高的社会职业类型。当把教师职业贴上了“专业”的标签,并使之在政策文本和工作报告中反复出现,就意味着教师应具有专业的知识和技能、统一的培养制度体系和标准化的聘任流程。从霍姆斯小组、卡内基小组工作报告以及联邦政府此后颁布的一系列政策文本中发现,“教师专业化”已经成为美国政府和公众提升教育质量时探讨的中心话语。将教师职业看作一种“专业”,看似是政府在为提高教师的地位和薪资待遇做出努力,实际上教师专业主义话语也在这一过程中为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采取统一教师资格证书政策、提升教师培养和任用标准、加强对教师和教师教育的日常监管赋予了合法性权威。[27]
话语不仅为政策出台提供了合法性,也为政策的后续实施提供了权威性保障。具体来说,一项政策的出台会产生一种话语,政策话语又构建起指向政策对象的新的社会身份及社会关系,并以此强化政策背后权力主体的合法性和正当性。进入21 世纪,以美国教育部长阿恩·邓肯(Arne Duncan)为代表的一批新自由主义政府官员极力推行特许学校等一系列市场价值导向的教育政策。在他们的话语实践中,处于教育政策之中各方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关系被重新建构:学校成了产业,课程和学习成了商品,家长和学生成了顾客和消费者,教师沦为服务人员和灌输知识的机器。[28]当这样的社会关系和话语实践为人们所接受时,传统的以大学为主导的教师职前培养便被视为阻碍教师供给数量和教师队伍质量提升的“政策问题”,进而强化了教师替代性培养方案和认证途径的合法性。正如法国政策学者托帕洛夫(Topalov)所言,“政策会产生一种话语,用以描述并合法化该政策”[29]。而且,“占主导的话语会强化教育政策,话语限制了我们‘说什么’的可能,要走出主导话语并认识它(政策)并不容易”[30]。显然,当我们认识到政策话语的社会建构功能后,就可以通过分析政策背后语言的作用来考虑政策制定者的真正意图,以及探究其制定政策过程在话语构造维度上的合法性根基。
借助话语分析,可以对某一类教师教育政策进行长时段考察,分析在政策整个发展变迁过程中哪些话语占据了主导,又有哪些话语被边缘化,从而认识到政策变迁的复杂争论过程。斯通(Stone)就将政策的制定和变迁视为一个持续话语斗争的过程。[31]显然,教师教育从来不是一个毫无争论的领域,教师教育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受到各方群体的关注和控制,他们对“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教师”“什么样的场所培养教师”有着非常不同的看法,特别是围绕专业化与自由化、学术性与师范性等的争论一直纷乱不休。例如,当前欧美国家中奉行专业主义的改革者认为,大学是专业教育机构,能够承担起高素养教师培养的重要职能;但新自由主义者却认为,“大学主导”的教师教育不是解决教师培养质量低下的有效方案,其自身就是一个“政策问题”[32]。在话语分析者看来,这种纷争恰恰提供了一种可能,即为了获得政策主导权,这些持不同看法的研究与实践者们组建了关于教师教育的“话语联盟”,共同进入了一个被称为“公共能量场”的场所,通过话语表演、说服和对抗,来致力于影响教师教育政策的制定与实施。[33]一旦一个新的主导性政策话语出现,并能够左右政策的制定和实施,那些在公共能量场内处于不利地位的话语建构方往往会在退出与抗争之间做出抉择。教师教育的政策变迁正是在这种“公共能量场”内不断出现的新旧主导话语更替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
以2018 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为标志,我国教师教育与基础教育教师队伍建设被提升到国家战略层面,纳入公共政策领域。[34]此后,国家又接连出台了“协同提质计划”“强师计划”“优师计划”“国优计划”等一系列教师教育政策文件,致力于构建高质量的教师教育体系和推进教师教育的高质量发展。在此背景下,教师教育、教育政策等领域学者纷纷展开与教师教育政策相关的研究,积极进行教师教育政策分析与解读,以此来更好服务于当前政策实践。本研究尝试借鉴以上教师教育政策研究的话语分析方法,就如何进一步优化教师教育领域政策的制定、执行、效果评估以及相关的研究工作,如何提升教师教育政策在推动教师教育高质量发展和高水平教师教育体系建设中的有效性和引领作用,做一些初步的探索。
法规、决议、通知等政策文本作为话语的一类载体,发挥着价值传递和意义建构的作用。在我国教师教育政策文本中将“教师教育”喻为“工作母机”就是一个典型的话语建构的例证。1980 年6 月,第四次全国师范教育会议就将师范教育定位为“教育事业的工作母机”。2018 年教育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的《教师教育振兴行动计划(2018—2022 年)》再次重申“教师教育是教育事业的工作母机”。就其本义而言,“工作母机”可以理解为制造机器的机器,其功能是用来为各类工业制造机器、提供机械设备。由于工作母机的性能关系到所生产机器的产品质量乃至整个工业产业链质量和效率,所以在整个现代工业中居于核心地位。教师教育政策文本中将“教师教育”隐喻为“工作母机”,显现出教师教育与工作母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或功能相似性,即教师教育在整个教育事业中也应处于核心地位,教师教育的质量关系到所生产产品即教师的质量,乃至整个教育事业发展的质量。显然,“教师教育是教育事业的工作母机”的话语构建明确地标识着国家对教师教育价值与地位的认同与重视,同时也借此强化了政策话语的传递性。
进一步而言,一方面,在政策制定过程中,类似的话语策略既可以清晰地表达政策本身指向对象的重要性,也可以因其较强的传递性而使政策本身能够被普遍接受和认可。这就要求政策制定者关注如何通过话语塑造人的主观意识和价值观念,在政策文本中使用更易被理解、认可的政策语言,以促进政策执行过程中共识的达成,从而更有效地发挥教师教育政策的功能。另一方面,借助话语分析方法,挖掘和理解文本中的语词、语法、语义、语句、隐喻等语言要素,[35]显然可以成为教师教育政策研究的一个重要选项。这意味着政策分析的重点将从政策问题本身转移到对政策问题的表达方式上,通过分析教师教育政策文本中的语言使用,揭示政策关键词汇背后所表达的深层次含义,从而更深入地理解教师教育改革的底层逻辑。
在话语分析研究者看来,由于政策制定者具有自身的角色信念、价值观、情感等认知特性,对所处的现实环境(个体或群体间相互学习的社会互动、实施者身处其中的组织环境、与政策相关的非正式队伍、所处场域的历史背景以及实施中所施行的各类活动)的认识与理解难免出现一定的局限性,[36]由此可能会导致在认识、理解政策问题以及影响政策问题产生的经济、社会、文化、习俗等因素的复杂性上出现一定的偏差。例如,中共中央1985 年颁布的《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将乡村教育经费和乡村教师工资的责任主体下放到了乡镇政府。这一做法试图通过分级包干的财税改革的政策路径发挥乡镇政府在保障乡村教师工资待遇上的作用。不过,在这一政策的执行过程中,很快就出现了许多乡镇财政难以承担乡村教育经费、乡村教师工资频繁出现“拖欠又克扣”等现象。将财政政策简单地套用在教育财政上的做法,显然既没有考虑我国各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存在的显著差异,也没有兼顾乡镇政府机构在执行政策过程中面对的复杂局面。
当然,在复杂性日益凸显的当代社会,类似政策调整带来的非预期结果的出现,就使得如何应对复杂的政策问题以制定出可执行、可达到预期政策目标的公共政策成为一项重大课题。[37]这就需要政策制定者能够全面、综合地考虑影响政策问题产生的各种复杂因素,评估政策可能带来的经济、社会、环境等各方面的风险,确保政策本身具备全面性、协调性、可行性,能够达到预期的政策目标;政策分析者需要采用多学科视角进行政策分析,将政策置于政策问题得以产生的社会问题所面临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习俗等方面的复杂因素中进行综合考察,才能使政策从制定、实施到效果评价不会出现较大的偏差。
基于话语分析的视角发现,不同的利益主体基于自身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差异,对同一社会现象可能产生多种多样的解释话语,教师教育领域同样如此。教师教育对教育事业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对于如何培养教师、应该培养什么样的教师,政府人员、大学研究者、教师培养机构的教师教育工作者、中小学校教育管理者、社会组织和民众等利益相关方都有着不同看法和价值判断,教师教育政策场域内长期存在着多种价值迥异甚至相互冲突的话语行动者和话语声音。
就当前我国教师教育现况而言,效率、公平、质量、均衡等不同价值导向的政策话语变迁更替与政府不同时期出台的教师教育政策密切相关。显然,国家在话语变迁中一直发挥着主导作用,[38]而教师个体的价值、诉求和发展则被忽视。为增进政策参与的开放性,也为在教师教育政策制定和实施中体现教师教育机构、教师和教师专业组织等政策参与主体的利益诉求,避免其他不同的话语声音被忽视,建立起多方参与的政策协商机制就显得尤为重要。决策部门在政策制定、执行与效果评价中,应不断加强多方话语行动者之间的沟通交流,在公共参与、民主协商的过程中为解决教师教育场域内的冲突提供有效的政策方案,更好为教师教育高质量发展和现代化教师教育治理体系建设贡献力量。事实上,随着治理概念的引入,20 世纪末以来,一些西方国家已经在政策制定、执行过程中出现了重视通过民主协商机制的完善在实现公共利益基础上确保满足不同利益群体诉求的趋势,而且这一趋势逐渐在政策研究领域成为一种共识。[39]对政策分析者而言,要善于识别和比较政策场域内多种话语行动者,关注不同话语对教师角色认知、教师素养需求的态度差异,并进一步揭示不同话语背后人们在认知、偏好、立场和价值观等方面的分歧,从而更好地服务政策制定、执行与效果评价进程。
进入21 世纪以来,教师教育正被越来越多的国家视为一个需要进行大规模改革的政策问题。不同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的行动者争相表达对“高质量教师”和“教师教育有效性”的各种看法,由此产生了多种不同的教师教育政策话语:新自由主义话语主张教师教育的问责制、市场化和自由竞争;专业主义话语强调教师专业标准建设和教师教育专业化与学历提升运动;实践导向话语则颠覆“大学主导”教师教育,提出“学校主导”教师教育改革的合法性。基于国际教师教育政策比较与借鉴的角度,从话语分析下后实证主义教师教育政策研究出发,既要辩证看待当前关于“质量”“有效性”的各类概念是如何被构建和产生影响,又要考察当前这样一个教师教育的“循证时代”,各种教师教育研究证据如何服务于政治目标,关注当前的教师教育政策为何对政策解决和实际目标改进收效甚微。[40]以话语分析为主要方法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无疑在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有着重要的价值与前景。
当然,不得不承认,以话语分析作为工具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主要是在批判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因此从其研究出发点以及采用的理论与工具来看,总体上批判多于建构,主要尝试通过政策话语分析来促进政策指向的公共利益的实现,而不是着眼于如何制定、实施一个旨在解决纳入公共政策的社会问题的政策方案。加之众多理论流派及其方法工具的多样性,以话语分析作为主要工具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并未形成相对统一的规范和标准,也没有形成普遍适用的话语分析的基本框架或者程序。以费尔克拉夫的“批判话语分析理论”为例,作为当前政策话语分析的主流理论,该理论与方法主要从文本分析、话语实践分析和社会实践三个维度对政策进行话语分析。其中,文本分析主要以政策文本本身为分析对象,采用语言学分析方法,重点关注政策文本中的语法、句法使用和语句、词语的“隐喻”“修辞”;话语实践指向了政策文本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社会实践则主要研究政策话语与整个社会文化环境、意识形态之间的互动。[41]采用其中任何一种方法对教师教育政策进行话语分析,都会因政策文本、话语的不同而选择不同的具体的分析策略。其他一些政策话语分析的常用理论和方法,包括关注不同话语联盟博弈和政策话语变迁的“话语制度主义”,以及聚焦于政策语篇、语句的意涵解读的语用学分析方法等,也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正是由于基于话语分析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的方法和工具相对较为复杂,不仅对政策研究者的理论素养和实践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而且很难简单地以例证的方式来呈现能够涵盖所有理论与方法的话语分析的政策研究。本研究提供了一个话语分析取向的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的发展历程与基本主张,后续将尝试运用这些理论与方法来分析具体的教师教育政策方案的制定与实施。当然,后实证主义政策研究范式遭到了一些质疑,比如因其完全摒弃了实证主义的理论与方法,使得在政策的可行性、政策效果评价等方面的研究与分析上,因缺乏必要的实证数据的支撑而导致对政策研究的支撑与政策文本的解释力明显不足,而结论往往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同样会对政策制定和实施带来一定的困扰。如何在实证主义和后实证主义之间寻找到恰当的关联,或者形成一种有效的互补,也是未来教师教育政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