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成
这里是山国, 抑或山的海洋, 一望无际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峰, 就像海上罡风吹拂下, 到处都是奔涌跳跃的海浪, 忽然被一种魔力定于一瞬。 这魔力至今仍未解除。 那它是定给谁来看, 还是等待谁来给它解除? 这么多山峰当中, 肯定有一柱擎天, 鹤立鸡群, 出类拔萃。 果然是有的, 那就是天柱峰。
天柱峰, 想到这名称就可以想见其高峻。 那一定是顶天立地,刺破天穹。 它的底座一定广大, 方圆几十公里, 那将把多少小型的山峰、 峭崖、 山涧以及村落收拢于它的臂弯或怀中。 那些山峰披着青翠的绿萝, 那些崖畔一定生长着连天的古森林, 那些山涧一定奔腾着雪亮的清泉, 而林中也蜿蜒有清澈的绿水。 不用说,那些村落更是鸡鸣犬吠, 炊烟袅袅, 农人往来耕作, 一派和美。
但似乎谁都不能理解一座山的雄心。 它拔地而起, 它是要上天去的。 它在诞生的那一刻, 体内就安放、 蓄积了原始的冲动。主要是上天去, 把倾斜的天之一角撑起, 抑或要参与高天的风云聚会。 它有重新布置星空的愿望吗? 它要打开南天门, 把那些超凡脱俗、 神清气爽的仙人接引到人间, 使他们摇身一变, 变成凡夫俗子, 从事百业, 担当重任, 在各个行当都有新奇的发现与创造。
这些都在烟云缥缈之中才能寻找到答案, 在那清清幽幽的鸟鸣偈语中领悟到真谛。 我只知道, 天柱峰上到一定高度, 它就停止了增长, 它仍然是一座人间的山, 它的脚下, 更是展开了一幅清新优美的田园画图。 于是, 所有的山峰, 远远近近, 都向它奔涌而来, 就像一束束海浪, 拍打着这一座孤峰, 给它以慰安, 使它安坐于人间。 四方山峰, 簇拥周围, 甚至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它的高峻, 减却了它的威仪。 它们, 未尝不是在保护它, 或许它们也知道, 所谓峣峣者易折吧。
天柱峰也习惯于此了。 它在群峰的包围中, 显得更温和、 平静, 而让各种生物和平、 安乐地生息在怀抱里, 点缀在衣袂上。
也许, 只有在深夜, 你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才会看见, 那一片茫茫山峰的海面上, 仍有一叶孤帆独张, 一根桅杆独立, 它渴望从波涛间跃出, 在广阔无垠的天际驰骋远航!
正因为此, 我们才能懂得, 它是山的隐者, 它把身躯和雄心都隐藏下来, 把行迹潜藏下来, 它像一个平凡的泳者, 在山的波涛间潜泳, 挥动波浪, 在时间的江河里, 一往无前。 于是, 我才明白, 李白、 王安石、 苏轼, 为什么都循踪而来……
如果说这里没有野人, 甚至没有野人留下的洞穴、 足迹, 包括遗留的食物、 毛发、 骸骨, 恐怕连你也不会相信——不然, 为什么叫野人寨呢?
也不知是从什么年代开始叫野人寨的。 那时候, 一定还留有野人的传说吧? 那么, 野人是否就是我们的祖先: 钻木取火, 结绳记事; 甚至不须记事, 记事或是为了讨价还价, 为了记录天象、 灾异, 为了未来……人猿揖别的初始, 一切都活在自然中,活在当下, 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样吃喝生存与死亡……那么,叫“野人” 是多么贴切, 我们无不都经历过这样一种阶段。
也许野人不过是 “化外” 之民的简单叫法。 那是什么样的“化” 呢? 就像原本是桃花源中人, 有着自己的风俗与文化, 有着自己的传统, 只是遗世独立而已, 只是不知外界有“秦汉” “魏晋” 而已。 那么, 为什么要“化” 呢? 甚至要发动战争, 非要把它纳入自己的版图与秩序当中? 当然, 会有不服, 会有反抗, 有战火和流血, 于是, 堡垒被攻破, 被踏平, 民众被贬称“野人”。
我还知道, 在距今不过几十年前, 这里还曾发生过保家卫国、抵御日寇的大规模战事。 那么多英雄慷慨赴死, “我以我血荐轩辕”, 于是, 一座缅怀忠勇烈士的纪念碑矗立起来, 高耸入云,祭奠血洒社稷的英魂, 感召后世的人民。
这是否也昭示着这里仍葆有远古时代野人的风骨与志气呢?
当然, 这些也只是一个少年所诉诸的想象罢了。 我对之所存的景仰似乎从那时候起就不曾断绝。 而当高考的前一年, 我的一位老师从“野寨中学” 调来我的母校, 再一次接通了我的想象,我才发觉几千年来的历史与风云竟如血脉一样传递到我的眼前,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也有了野人的血气与勇猛。 我想象着, 出入这所中学的该是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他们比我们更多一点像野人, 他们的“野” 在日常生活中会有哪些表现呢? 他们是否更耿直、 坚强、 勇武、 顽强、 独立……那么, 我也愿意是这样一名野孩子, 或者说, 希望与他们为伍。
三十年过去了, 我特别想能有机缘去拜访这片野性的山地。我相信, 我在这里仍然能瞻仰到: 野性的太阳、 野性的月亮、 野性的山岳, 以及遗留在这片山野之中的一尊尊各具面目且栩栩如生的岩石——像狮子、 像虎, 也像人……
很小的时候, 我就听说过这个地名。 乡亲们说起它, 简直就像说起本县的某一个乡镇, 那里仿佛有他们的亲友。 后来, 我才知道, 它远在江南。 顿时, 一片浩浩江水在我眼前铺展, 还有那无际的青山绿水, 如燃山花。 再后来, 我得知原来是因有本村人来自这个地方, 最初只是给人家做长工, 后来便落户在了我们村上。 他们与老家暌隔多年, 到了我稍稍长大一些的时候, 与老家的人才有了来往。 偶尔, 他们也去江南探友, 我便总想象他们是在深入一幅遥远的江南风景画。 待到我再稍长大一些, 上了大学, 同学当中有自江南来的, 一个个出落得那么清秀, 神情洒脱, 莫不令人心生欢喜。 尤其是一位女同学, 桃面如花, 目若亮星, 手似柔荑, 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而且, 她的家就在东流镇上。 从此, 我的许多梦就围绕着东流展开。
我千百次怀想: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个镇是在长江边还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上? 江水环抱着一座小镇, 是不是很容易就可以触摸到一片清莹的江涛? 是不是随处都可以听到轻盈的江声? 东流, 东流, 是碧水东流至此回的“东流” 吗? 那么, 回到哪里呢? 抑或是江水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 至此再浩浩荡荡奔向东方的天际。 江流土地外, 东方有日出。 日出江花红胜火, 满江波浪灿如霞。 这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 但不管怎样, 我的感情也如江水, 因千回百折而激荡起浪花, 也因绿波洄旋而流于浪沫。 我终归缺乏长江的勇气, 辟山开峡, 堂堂正正地向前, 向东方。 我似乎总有些怯懦, 有些因自卑或对前途的迷茫而生出的犹豫。 那一片情感的苍蓝始终如天空, 我只能像水无奈地匍匐在地。 于是, 剩下的便仍只是对这个地方——抑或地名的无尽想象,却始终不能把足迹轻轻地、 亲切地履印在这片土地上。
在我的想象中, 有一所被江流环抱的学校, 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的父母都是这所学校的主人, 她从小就生活在校园里, 时刻听得到悠扬的钟声, 甚至像普通农家一样, 她家也养着三五只鸡,春天, 她像农家女一样, 把剩余的饭粒或稻谷撒给那些鸡或鸡雏。 她的校园里是否还立有一根旗杆, 一面红旗在高高的杆头猎猎飘扬, 旗影倒映水中, 染红了一片江流。
一片红色的江流, 始终向东流淌……
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愿望: 回到大唐, 回到江南西道。
回到江南西道, 是想回到秋浦河, 与徜徉在这一带山水间的李白相逢。 与他结伴同游, 与这里的每一座山、 每一条溪、 每一道河, 与一花一木一石相亲。
我将借李白的眼眸看到奇异的景、 奇异的事、 奇异的人世与自然。 我将看到那清湛的河水平铺一般向前流动, 山鸡从树丛间飞出来照影; 白猿在树枝上“超腾”, 像一片飞雪, 还手牵着它的孩子, 掬着水, 嬉戏水中的一轮明月。 我看见一大片白鹭从苍翠的树冠中飞出, 发出哑哑的啼唤, 无数的翅膀拍击长空, 跃跃欲飞; 看见锦鳞随着一片春水漫过鱼梁, 引来三五渔夫, 把鱼篓深深地安在水下, 而他们的妻子此刻也拿着丝网走入丛林, 用啼唤声唤出一只只锦毛斑斓的白鹇……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走到任何一处, 都充满生机, 都是人与自然万物同生共享、 充满朝气的场景, 是一幅没有心机与尘埃的画卷。
可是, 这样一幅画卷我却无缘目睹。 我慕名而来的季节是冬天。 数百里跋涉, 几经打听, 才问到秋浦河的所在。 我们把车开过来, 停在一个山垭口, 呈现眼前的, 也就是一道清粼粼的河水蜿蜒在江南大地上, 水面不过一里来宽, 毫无惊奇之处。 两岸的田野只露出枯黄的稻茬, 远处是隐约的村落与集镇。 这一切在我的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我才知道我与李白隔了千余年的时光,已然分隔为两个世界。 远处建筑工地上的起吊装置伸出长长的臂,在高空揭开了一个新的时代。 我只能走向那里去, 而那些可怜的白猿、 白鹭、 白鹇、 山鸡、 锦驼鸟都不见了, 还有那曾经出现过的梅花鹿、 麂子、 小熊猫、 金猫、 狗尾狸、 香灵猫、 黑卷尾……而今在这里再出现的可能性已很小很小, 甚至为零, 它们都只能在本地的动植物志书里偶尔一现了。
李白当年预见过这一天吗? 当他写下“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时, 是否已听到工业发展、 现代化建设前进的脚步声? 不过, 我在河边一块标明“昭明太子读书处” 的石牌上得到了些许安慰, 毕竟有那么多书卷留下来了,形成了另一条河流, 源源不断, 惠泽恒远。 不然, 我可能真的会像李白一样, 宁愿乘一叶明月似的小舟, 顺流而直上天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