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他最成功的一尊雕像: 是一刀一刀, 从岩石中请出一尊神;又一点一点, 几乎是用手指, 摩挲出粗朴、 柔和的面部线条, 挺立的眉骨, 鼻梁。
走过的人惊呼: 是他的父亲!
是的, 在父亲离世二十年后, 他, 终于又和父亲重新面对了。
后三十年, 他仍没有停下来, 用指尖抠出皱纹, 斑点。 慢慢地, 父亲成为了“他”。
秋阳下, 他和“他” 肃然而立。
经历一个漫长的严冬, 他几乎没有出门。
在即将回暖的最后一日, 病重的他, 终于吐出一口气:
完成了!
人们看到, 那尊雕像已倾翻在地, 深色的碎石上, 只显现一个微微的人的形状。
刻画一只雪人是艰难的。
你无法用炭笔画出他的煤块眸子, 胡萝卜鼻子, 你越描越黑,直到黑夜降临。 雪人, 让黑夜透明一颗黑暗之心。
一撮土隐藏在雪人肋骨之间。 即使用刻刀, 你也雕不出他冰的颧骨、 肺腑, 雕不出他肚腹里的一只只冰鸟。 它们飞向天空,又急速坠落, 蜡一样的身体和翅膀, 堆积成一座山丘。
你终会掌握雕刻的技艺。 刻一笔, 雪人就少一笔, 直到刻刀在空气中融掉。 你的冰雕的手臂不会在肃穆中停下来。
空气中, 一个母亲的肖像。
没有一根蜡烛, 从宋朝点到明朝。 也没有一部史书, 能讲尽一个民族的历史;
有一种蜡烛, 在正午熠熠燃烧, 照亮浑浊的面孔; 有一种史书, 在岁月递嬗后默默持续, 写下清明的历史;
有一支蜡烛, 照亮了一张书写的脸庞, 也最终点燃了这一册册书籍。
脸庞也会燃烧, 流下不透明的烛泪。 它通体纯白, 艰难地燃尽, 在纸的大理石上, 留下一撮灰烬。
母亲在这个世界走失后, 我在很多地方见到了她的身影。
外省的一个无名小站, 她举着一个牌子立在站台下面; 桂林的青山绿水间, 我看到刻痕般的母亲的面容, 头发灰白, 我的嘴里泛出石灰的苦。
一个热闹的诗会后, 我和几个诗人走在黄昏绛红的山道上。在小河边, 碰到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 她停下来看着我, 一列青色大山在她身后。
鸭子们排着队, 摇摆着走回低矮屋舍。 我站着, 是掉队的那一个。
我并不惊异这冬天夜晚的月光: 坚硬, 细小, 微白的光, 照不亮世界的每一个部分。 然而, 它让每一种事物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清晰。 映入眼睛的树枝、 人影, 有更细微的轮廓和阴影。
三伯去世了。 打了一辈子光棍, 那段日子在空旷的养老院昏然睡去。 他的兄弟们, 侄儿侄孙, 能赶回的, 均聚在了一起。 这个冬夜, 在淡淡的悲伤中, 谈起他清苦的一生, 一句话就可以说完。 堂兄弟们很久未见了, 仍是老样子, 只是各自头顶, 多了一层灰白。 人世的灰, 不停加深。
院子亮起来, 仿佛一种雪坠落。 我独自走出, 明月高悬, 大地澄澈, 每一根柴草皆能看见。 我双手划动, 仿佛一只上岸的鸭子, 这近似一种哀悼: 光辉照彻了世界, 却没有照亮一个人的悲伤面孔。
铲雪的人在我们头顶。 铁锹碰着水泥屋顶, 发出“嚓嚓” 的声响。 扬起一锨雪, “咕咚”, 甩到楼下阴凉的泥地上。
铲过了南半部, 又铲向北边。 砂砾摩擦铁器。 和屋子里不同,楼顶一片明亮, 太阳照在白雪上, 亮得刺眼。
他仿佛与那白得发亮的东西有仇, 非要清理得一点不剩。 此刻, 他充满了力量, 阳光将他的脸庞漆成黑色, 像一截木桩。
楼下种着葡萄, 他已经剪好枝子。 等一会儿, 他要下来, 将雪移到树木粗大的根部。 他——是父亲吗?
深秋, 一座山重回清澈童年。 自峭壁穿透的光线, 将披麻皴的纹理, 打印到我们白色的底版上。 柿子树落光了叶片, 只呈现乌黑的结构和殷红的果实。
我们顺手, 在岩石罅隙, 采下清苦野菊, 集成一束, 放在诗人落座的蓝布长桌上。
一束秋阳, 照在这金黄的静物之上, 也照着刚从加拿大、 平顶山赶来的诗人面庞。
童真绯红。 他在年青时, 怀揣一封介绍信, 自浙江奔赴灰蒙蒙的北方, 与诗友相聚。 初见的惊喜, 酒后的畅谈, 如今白首相聚, 那一封信流落何处?
当我从诗人的友谊话题中抬头, 看到山岚深处的幽暗。 现在的我, 仍然无法将这种幽暗安置到词语与诗行的间隙。 仿佛它们才是诗的真正母体——昏暗的底片, 让人生像薄雪一般浮现。
远道而来的诗人带着酒意, 讲述人类、 文明、 小语种, 及少数族裔在文明世界的湮灭, 如旷野积雪的缓慢消融。 无法穿透的夜色将我们笼罩——一只手, 一把攥紧了我们。
诗歌在持续, 音质在打磨, 天空忽然转暗。
当真正的夜晚来临, 诗人如同安静的夜游生物, 携带着冬日温暖的昏暗, 聚拢在一起。
在头顶, 天空绽裂出无数细密锃亮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