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者

2023-02-24 08:55薛松爽
散文诗 2023年16期
关键词:脸庞头顶雪人

◎薛松爽

雕刻者

他最成功的一尊雕像: 是一刀一刀, 从岩石中请出一尊神;又一点一点, 几乎是用手指, 摩挲出粗朴、 柔和的面部线条, 挺立的眉骨, 鼻梁。

走过的人惊呼: 是他的父亲!

是的, 在父亲离世二十年后, 他, 终于又和父亲重新面对了。

后三十年, 他仍没有停下来, 用指尖抠出皱纹, 斑点。 慢慢地, 父亲成为了“他”。

秋阳下, 他和“他” 肃然而立。

经历一个漫长的严冬, 他几乎没有出门。

在即将回暖的最后一日, 病重的他, 终于吐出一口气:

完成了!

人们看到, 那尊雕像已倾翻在地, 深色的碎石上, 只显现一个微微的人的形状。

刻画雪人

刻画一只雪人是艰难的。

你无法用炭笔画出他的煤块眸子, 胡萝卜鼻子, 你越描越黑,直到黑夜降临。 雪人, 让黑夜透明一颗黑暗之心。

一撮土隐藏在雪人肋骨之间。 即使用刻刀, 你也雕不出他冰的颧骨、 肺腑, 雕不出他肚腹里的一只只冰鸟。 它们飞向天空,又急速坠落, 蜡一样的身体和翅膀, 堆积成一座山丘。

你终会掌握雕刻的技艺。 刻一笔, 雪人就少一笔, 直到刻刀在空气中融掉。 你的冰雕的手臂不会在肃穆中停下来。

空气中, 一个母亲的肖像。

没有一根蜡烛, 从宋朝点到明朝。 也没有一部史书, 能讲尽一个民族的历史;

有一种蜡烛, 在正午熠熠燃烧, 照亮浑浊的面孔; 有一种史书, 在岁月递嬗后默默持续, 写下清明的历史;

有一支蜡烛, 照亮了一张书写的脸庞, 也最终点燃了这一册册书籍。

脸庞也会燃烧, 流下不透明的烛泪。 它通体纯白, 艰难地燃尽, 在纸的大理石上, 留下一撮灰烬。

肖 像

母亲在这个世界走失后, 我在很多地方见到了她的身影。

外省的一个无名小站, 她举着一个牌子立在站台下面; 桂林的青山绿水间, 我看到刻痕般的母亲的面容, 头发灰白, 我的嘴里泛出石灰的苦。

一个热闹的诗会后, 我和几个诗人走在黄昏绛红的山道上。在小河边, 碰到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 她停下来看着我, 一列青色大山在她身后。

鸭子们排着队, 摇摆着走回低矮屋舍。 我站着, 是掉队的那一个。

冬夜之光

我并不惊异这冬天夜晚的月光: 坚硬, 细小, 微白的光, 照不亮世界的每一个部分。 然而, 它让每一种事物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清晰。 映入眼睛的树枝、 人影, 有更细微的轮廓和阴影。

三伯去世了。 打了一辈子光棍, 那段日子在空旷的养老院昏然睡去。 他的兄弟们, 侄儿侄孙, 能赶回的, 均聚在了一起。 这个冬夜, 在淡淡的悲伤中, 谈起他清苦的一生, 一句话就可以说完。 堂兄弟们很久未见了, 仍是老样子, 只是各自头顶, 多了一层灰白。 人世的灰, 不停加深。

院子亮起来, 仿佛一种雪坠落。 我独自走出, 明月高悬, 大地澄澈, 每一根柴草皆能看见。 我双手划动, 仿佛一只上岸的鸭子, 这近似一种哀悼: 光辉照彻了世界, 却没有照亮一个人的悲伤面孔。

铲雪的人在我们头顶

铲雪的人在我们头顶。 铁锹碰着水泥屋顶, 发出“嚓嚓” 的声响。 扬起一锨雪, “咕咚”, 甩到楼下阴凉的泥地上。

铲过了南半部, 又铲向北边。 砂砾摩擦铁器。 和屋子里不同,楼顶一片明亮, 太阳照在白雪上, 亮得刺眼。

他仿佛与那白得发亮的东西有仇, 非要清理得一点不剩。 此刻, 他充满了力量, 阳光将他的脸庞漆成黑色, 像一截木桩。

楼下种着葡萄, 他已经剪好枝子。 等一会儿, 他要下来, 将雪移到树木粗大的根部。 他——是父亲吗?

马鞍垛之雪

深秋, 一座山重回清澈童年。 自峭壁穿透的光线, 将披麻皴的纹理, 打印到我们白色的底版上。 柿子树落光了叶片, 只呈现乌黑的结构和殷红的果实。

我们顺手, 在岩石罅隙, 采下清苦野菊, 集成一束, 放在诗人落座的蓝布长桌上。

一束秋阳, 照在这金黄的静物之上, 也照着刚从加拿大、 平顶山赶来的诗人面庞。

童真绯红。 他在年青时, 怀揣一封介绍信, 自浙江奔赴灰蒙蒙的北方, 与诗友相聚。 初见的惊喜, 酒后的畅谈, 如今白首相聚, 那一封信流落何处?

当我从诗人的友谊话题中抬头, 看到山岚深处的幽暗。 现在的我, 仍然无法将这种幽暗安置到词语与诗行的间隙。 仿佛它们才是诗的真正母体——昏暗的底片, 让人生像薄雪一般浮现。

远道而来的诗人带着酒意, 讲述人类、 文明、 小语种, 及少数族裔在文明世界的湮灭, 如旷野积雪的缓慢消融。 无法穿透的夜色将我们笼罩——一只手, 一把攥紧了我们。

诗歌在持续, 音质在打磨, 天空忽然转暗。

当真正的夜晚来临, 诗人如同安静的夜游生物, 携带着冬日温暖的昏暗, 聚拢在一起。

在头顶, 天空绽裂出无数细密锃亮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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