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童年时,家乡还没有现在鳞次栉比的大型购物商场,也没有隔三岔五出现的节日折扣。互联网尚未铺天盖地的时候,农忙、工作和学习才是生活的重心。你时不时会看见街道上扬起金黄的麦粒,吹过的风浸透了稻穗成熟后醇香的气息。上班的人忙忙碌碌,骑着自行车或是乘坐公交车,清晨即起,披星而归。我当时还只是背着沉重双肩包的小学生,书包被课本和作业塞得满满当当,压得我个头一直没有长高。不过这身高刚刚好,能看见菜市场边的阿姨有没有给我的鸡蛋饼友善地多加一点配料。
家乡的小镇上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大型集市,在当时的重要事件排行榜上,它可是稳稳地占据着第二名,第一名当然是大年三十守岁,并且全家一起看春晚。农忙的人们从庄稼地里抬起头,换上舒适耐穿的衣服,工作的人们则被单位放了假。委屈的只有学生,想去去不了。可巧那年赶集日是个假期,我就缠着妈妈,求她带我去看看这一年一度的盛况。
如果我当时没有扮演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没有在集市里窜来窜去,没有一直逛到下午四点才准备返程,我就不会遇见那只小兔子——当时她和她的兄弟姐妹挤在同一个小笼子里,一样是白色柔软的毛,红玛瑙似的眼睛,尾巴短得像个小绒球,身量娇小,一只手就能托住。
我们好像是有感应的,她挤到笼子边用鼻子碰碰我的手,放心大胆地吃我手里的细嫩草叶,我便挪不动脚了。我拉住妈妈,用期末成绩保证,才和老妈一起把她领回了家。
“叫什么好呢?”我问妈妈。
“她是个姑娘,叫‘如意吧。万事如意,天天快乐。”妈妈说。如意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那时如意还不到一岁,在我们商量名字的时候,她抬起小爪子,趴在柔软的兔窝边上,耳朵高高地竖起来,一副听得很认真的神情。我喊一下“如意”,她就动一下小耳朵,还眨眨眼睛。也不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把如意带回家这件事完全是“先斩后奏”,从外地回来的爸爸看见家里突然多了新成员,还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心情颇不平静了一段时间。不过之后,嘴硬的他对如意的宠爱指数飞速上升,以至于我猛烈地吃了一阵子如意的醋。不过醋嘛,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谁让我也宠她呢。
从春日到夏日,短短三个月,小如意长得飞快。在把它买回家的第二个月,我们就发现,卖兔子的人说了谎——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如意是不会长大的品种,那现在这只抱一下都挺费劲的主究竟是谁?
小如意长成大如意,原来的兔窝显然是不合适了。我们索性把家里的风水宝地——阳台给了她。如意的聪明才智在这时第一次表现了出来,她仅用一天就学会了如何在阳台如厕。这么强的学习能力,估计连号称智商比较高的犬类都得自愧不如几秒钟。
阳光被阳台的纱网滤过一层,晒进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柔和。如意是个喜静不喜闹的姑娘,日常最爱做的事情除了吃东西,就是钻进兔窝里的阴凉,眯着眼睛小憩。她两只细长的前爪乖巧地伏在地上,圆润的下巴仰起微妙的弧度,玛瑙色的双眼眯成缝,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傲娇和睥睨众生的感觉。
我和妈妈经常会去野外找一些兔子喜欢吃的野草,每每都找得大汗淋漓。但当回到家里,看着如意用餐时小嘴快速张合、眼睛微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围在她身边歇息的我们就疲劳全消,也心满意足起来,甚至会思考这草是不是真的很美味。当然,如意对于食物的态度约莫是“来者不拒”,因为之后我们还试过喂她奥利奥饼干、西红柿炒鸡蛋等,小家伙照样吃得欢腾。
如意啊,你就是个吃货!“吃货”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知道你不懂。
我和妈妈照顾她的饮食,细心的爸爸则照顾她的起居。夏天天热的时候,爸爸尝试给如意洗洗耳朵降降温。对于这件事,如意一开始是拒绝的,从来没下过水的她似乎对水有一种出于天性的畏惧。不过在爸爸温柔地用湿毛巾给她擦了长长的耳朵之后,她竟然喜欢上了这种降温方式。看见爸爸的时候,她还表现出不同于对我和妈妈的亲昵,主动往他身边凑,还会蹭蹭他的脚。
好吧,虽然我爸是属兔子的,可如意你作为一只兔子,心胸要宽阔一点啊,怎么也得想想在外面不畏蚊虫叮咬给你觅食的我和老妈吧?
不知不觉,如意到我们家快要一年了,再过几个月,当时的我就要过属于自己的12岁生日,然后冲刺小升初。我摸着如意的头,说:“上了六年级,可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咯,你知道吗?我们以后要增加晚自习,9点才能回来,如意,你不要太想我。”
如意只是耸起了耳朵,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午餐。
老妈在屋里唤我的名字,说要和我商量一件事情,我便转身走出了阳台。因为天气还比较热,所以我只是把阳台的纱门关上,却没有关上隔音的木门。
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工作比较忙,我又要准备小升初,所以打算送走如意。妈妈还说,会把如意送到一个家里开养殖场的同事那里,等我小升初结束之后再领回来。
其实这不算是商量,应该算是通知,因为我在家里并没有决策权。我犹豫半晌,尽管舍不得,也只好同意。
“商量”完之后,我去看如意有没有吃完午餐,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如意扑在纱门上,爪子牢牢地扎进网纱,硬生生抠出了两个很大的洞。我想将她抱下来,她的爪子死死拉住网纱,像是正在与大人争夺心爱玩具的孩子,怎么都不放手。
“如意啊,再这么拉下去,屋里要进蚊子的!”我郁闷地说,“别闹了!”
几秒之后,如意真的不闹了,她松开前爪,轻盈地跳下我的膝盖,缓慢挪回阳台。
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我居然想到一个词——“茕茕孑立”。
第二天,老妈到阳台收衣服的时候,小腿被如意的爪子划出了两道血痕。老妈埋怨道:“如意从来不挠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这才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意放弃了以往骄傲尊贵的形象,开始在阳台随地大小便,并且孜孜不倦地啃、咬、拉、拽阳台的纱门,两天的工夫,就完成了她的终极任务——挖洞“越狱”。可惜她尝试着钻出洞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回到了家。
遭到阻挠的如意看见妈妈,一如既往地眼露凶光,但之后她又看见了爸爸,耸起的耳朵瞬间耷拉下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他脚边,一声不发,只是蹭一下,又蹭一下。
妈妈苦笑着说:“看来我们家如意那天是听见说要送走她的话了。”她边说,边看着爸爸脚边的如意,“我到底是扮了恶人啊,她估计要恨死我了,挠两下也不为过。”
爸爸蹲下来,温柔地摸着如意的脑袋,和她低声说着要送走她的原因,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如意听没听懂,只看见她因为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而抖动的白色毛发慢慢平静下来,玛瑙般的眼眸里全是悲伤。
如意到底还是被送走了。她被送走的那天我不在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兔去阳台空。
在小升初的间隙,我问过妈妈很多次如意现在过得好不好,妈妈说如意已经生了十只小兔宝宝,只只纯白如雪,有着玛瑙红的眼眸,短短的尾巴像小绒球,和她一样。
我不知道妈妈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讲述事实,不过我宁愿相信这是事实。
希望之后照顾如意的那个人,一定要很喜欢她,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坏话,也不要再送走她,她能听懂的。不管你信不信,她真的是一只能聽懂人话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