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辉
(河南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每一事物或理念决不会凭空出现,均有其生发的土壤。“中国式现代化”①关于“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概念,明确生成于党的二十大报告。笔者认为“中国式现代化”作为概念有特定的含义,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有诸多论述,但若仅认为其是一种概念,有点窄化。基于此,应将它理解为一种理念,方显其蕴涵之丰富。的理念,亦是如此。它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迫于西方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形势与压力,为实现民族解放、独立和富强的需要,立足于本土化、民族化和中国化,以西方经验为鉴,探索和走向现代化的历程中,在理论与实践上取得创造性突破的产物。新时期以来,“西方话语的滥觞,中国本土化叙事日渐弱化,冲击了原有的马克思主义学术话语体系,削弱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学术话语的引导,深刻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学术话语体系的自我建构”[1]。中国先后出现“以苏解马”“以西解马”等现象,高等教育教材出现个别极端现象——主张“西主中附”,强调“西学东进”,甚至盲目推崇西方,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的话语时有缺失,甚至失语。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以“中国式现代化”的话语和理论高度,为中国有效解决“西式话语”对马克思主义话语的冲击与消解问题,提供了科学的路径和方法。回顾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历史,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进行学理上的梳理,可以呈现“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历史文化土壤和理论基础。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酝酿和产生提供了历史文化基础,它们在现代化历程中对社会革命、政治、哲学、文学艺术等方面的探索,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理念、命题和话语的生成,提供了必要的理论积淀。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思想界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不懈追求和探索,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酝酿与提出奠定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基础。围绕民族解放、独立与复兴,选择什么道路,建构怎样的话语,依靠谁,为谁服务,是中国近现代以来历史探索的核心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道路与话语的建构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生成奠定了文化基础。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要求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社会发展的实践相结合。但也应看到,它并非随着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便出现,而是在历史的抉择中逐步实现的。马克思主义最初的传入,并不意味着开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19世纪末,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是为了满足当时了解、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需要,故而其时有人请西方人士介绍欧美诸国大事。在此期间,来华传教士金楷理、林乐知、李提摩太等人,编译《万国公报》《西国近事汇编》①《万国公报》原名《教会新报》,1868年美国传教士林乐知于上海创办的周刊,1874年改名《万国公报》,1883年停刊,1889年复刊并改为月刊,1907年因林乐知病逝而停刊。该刊帮助中国人首次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尽管只是作为新闻人物),曾提及巴黎公社的活动。《西国近事汇编》是一份不定期却非常重要的时刊,1873年江南制造总局督办,由美国来华传教士金楷理、林乐知等人根据英国《泰晤士报》等报刊编译,汇集了从1873至1899年的西方各国大事,帮助中国人了解世界各国情况。该刊帮助中国人最早地知道社会主义思想,如“欧罗巴大同之义”“贫富适均”“创为贫富均财之说”等。等,介绍西方社会主义思想,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进化论等思想带至中国。“中国人首次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是在1899年通过基督教传教士在上海创办的刊物《万国公报》,由英国浸礼会来华传教士李提摩太介绍的。”[2]112毋庸置疑,他们对中国人初识马克思主义是有贡献的,但其也存在局限,根本不可能开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其目的并非在中国译介、宣传马克思主义学说,而是为了布道。到20世纪初期,一些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聚焦中国问题,努力探索中国现代化的道路,如改良派或革命派的梁启超、孙中山、朱执信、廖仲恺、宋教仁、马君武等人。他们较早地接触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如梁启超称“麦喀士”(马克思)为“社会主义之泰斗也”[3]。他们看到社会主义在欧洲社会的巨大影响力,但对这一学说的内涵与重要性的认识并不全面、充分,将其要义狭隘地理解为“不过曰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原(源)泉”[3],亦未真正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
资产阶级改良派与革命派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与传播,对民族解放之道路与话语的探索,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中国式现代化”这一话语的摸索,作了铺垫与准备,却不可能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化问题相结合。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纳入资产阶级思想学说,未能真正了解中国的真实现状。作为改良派代表的梁启超,在阐述马克思与拉萨尔关于资本、土地、劳力等方面观点的过程中,意识到社会主义同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有契合之处,却并未真正解读马克思主义的要义和中国的现实,片面地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在中国古代也早已有之——“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3]。1905年初旅居欧洲的孙中山,亦无例外。他当时以社会主义追随者的姿态,访问设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第二国际书记处,拜访执行局主席王德威尔德以及书记胡斯曼等人,请求接纳兴中会为第二国际成员[2]120。他将社会主义学说作为推介资产阶级革命主张的内容,看到社会革命者“所以倡民生主义,就是因贫富不均,想要设法挽救”[4]89的现实价值,希望通过民族革命、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为民众谋福祉,却错误地认为“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便是盛行于19世纪下半叶的社会主义。他们尽管在认知上对马克思主义有误解,但在推介方面却有着独特的贡献。比如,兴中会成员马君武积极介绍马克思主义著作,促进了中国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等论著的了解。马君武肯定社会主义是世界之公理,认为必须予以重视和研究,而且将社会主义与进化论进行对比,介绍社会主义源于法国圣西门,因德国马克思而发展、兴盛。他引介社会主义思想的同时,向国内宣传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分析马克思将达尔文的进化论发展为社会历史的“阶级竞争”理论的贡献,指明马克思以唯物论解释并揭示社会历史演变与基本规律的功绩。作为同盟会成员的朱执信,在译介《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片段的同时,介绍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活动;他看到《共产党宣言》已被“万国共产同盟会奉以为金科玉律”[5]15,指出这一宣言对各国共产党的发展所具有的价值与意义。他介绍阶级斗争和剩余价值等理论,重视阶级斗争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批驳当时有人对马克思《资本论》的偏见与非难,扼要介绍了有关劳动、资本等方面的学说,肯定剩余价值理论的独特发现。此外,同盟会成员廖仲恺、宋教仁等人以及从同盟会分裂出来走向无政府主义的刘师培等人,也都撰文或创办刊物,宣传马克思、恩格斯及社会主义学说,向国内介绍共产国际的情况,辨析社会主义同无政府主义的差异,分析阶级斗争同进化论之间的相关问题。他们介绍马克思主义,主观上是为了阐释三民主义,客观上却宣传了社会主义思想,从一定程度上讲,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生成,在思想文化上作了一定铺垫。
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道路的开启与理论探索,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话语的酝酿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从时间上讲,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探索的实践,始于早期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与传播,是在五四运动前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作为一个实践问题,客观、历史地存在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进程之中。”[6]与改良派和早期国民党人相似,早期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与宣传,是出于国内革命现实的需要。但不同的是,他们在革命思想上更为进步、彻底,同情民众,而且痛恨地主、资本家与军阀等统治者对农民、工人、手工业者等底层人民的剥削与压榨,深刻地认识到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及官僚资本主义是中国人民被压迫、被剥削的根源。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入学习,他们认识到社会剥削与不平等的根源,反对军阀专制,反对封建主义,主张消除中国社会的一切不平等,以及造成不平等的根源,强调阶级斗争,坚信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尤为宝贵的是,他们意识到须将马克思主义同中国的基本现实相结合,以中国式的道路,建立独立、民主、富强的现代化国家。如作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先驱者的李大钊,明确提出应根据具体的形势,将理论同实际相结合,主张将主义或理想“适用到实际的政治上去,那就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有些不同。社会主义,亦复如此”[7]3。李大钊强调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同中国实际的问题与国情相结合,解决社会问题,探索中国式的发展道路。此外,由当时在法留学的中国青年组成的马克思主义团体——“蒙达尼派”①1919年初至1921年底赴法国勤工俭学的一批留学生,以蔡和森为首,包括邓小平、贺果、李维汉、罗学瓒、聂荣臻、王若飞、张昆弟等人,大多数住在蒙达尼(Montargis,又译作蒙达尔纪、蒙塔尔纪),较早开始接触、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做了思想准备,被称为“蒙达尼派”。,较早接触并学习马克思主义,承担了向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任务。漂泊异乡的他们深切感受到祖国富强的紧迫性,尤其是蔡和森强烈建议在国内的毛泽东成立中国共产党,提出中国开展工人运动的迫切问题乃是教育,主张将马克思主义同中国的社会现实相结合,希冀为中国社会革命找到正确的路径,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以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在同一时期,陈独秀、恽代英、瞿秋白等人在学习、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探索马克思主义理论同国情相结合的问题,尽管各自存在不同的局限,但其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话语的生成,提供了宝贵的历史文化经验。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源于历史实践,为“中国式现代化”的话语在实践与理论上的摸索提供了历史文化经验,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实践,可追溯至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经过李大钊、陈独秀、邓中夏、蔡和森、恽代英、瞿秋白、赵世炎等一批有识之士的不懈摸索,最终由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中国共产党人的积极实践,才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时代命题。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文化与理论命题的提出,经过了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酝酿和思想准备。经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毛泽东,吸取当时革命失败的经验和教训,主张必须加强对革命领导权的掌控,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深刻意识到必须立足中国的基本国情,才能科学、有效地解决革命发展的现实问题。毛泽东以强烈的批判意识,批判当时存在的严重影响革命发展的错误思想倾向——盲目崇拜西方、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等,积极探索中国化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之路。例如在1930年5月的《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他严厉批评当时革命中存在的教条主义思想,提出共产党人须注重调查,反对本本主义,明确主张“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我们需要‘本本’,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8]111-112。毛泽东对理论与实践的结合问题进行深化,在1937年7月的《实践论》中强调以实践深化认识,肯定实践第一的地位——“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把实践提到第一的地位,认为人的认识一点也不能离开实践,排斥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错误理论。”[8]284他指明:作为科学真理的马克思主义必须回到实践中去,要解决中国的革命问题必须立足于革命的具体实践。以这种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知行统一观为指导,毛泽东探寻中国式的革命道路,并在1938年的《论新阶段》中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①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政治报告《论新阶段》中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命题,须指出的是,原文收入晋察冀日报社编的1944年版的《毛泽东选集》。1949年后,《论新阶段》报告的部分内容以《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为题收入公开出版的《毛泽东选集》,因受苏联的政治影响,其中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表述改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的命题,强调马克思主义同中国的特性、具体实践相结合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为“中国式现代化”这一理念的生成奠定了历史文化基础。
“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历史文化基础得益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实践,其理论话语则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的生成息息相关。“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这一话语,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在新时代的发展。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生成,提供了宝贵的理论积淀。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是在中国译介、学习、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程中,经历不断摸索、总结、再探索的实践,逐步形成的思想结晶,为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的提出奠定了理论基础。
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话语特征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思想,在中国经历了酝酿、生成及发展三个阶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话语的酝酿阶段,始于19世纪末西方来华传教士对马克思主义的译介,经20世纪初资产阶级改良派与革命派对社会主义思想的介绍,至五四运动及其后20年代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宣传与倡导。在这一酝酿阶段,首先,最早进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大多受欧美话语的影响,无论是来华的传教士、资产阶级革命派,还是“蒙达尼派”的中国留学生,他们所译介、倡导的马克思主义学说主要来自西欧与美国。其次,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译介与接受大多受俄苏话语的影响,主要在于从俄文翻译有关马克思主义的文献,如瞿秋白的《共产主义与文化》《国际歌》等①瞿秋白翻译的《共产主义与文化》(凯仁赤夫作)在《改造(创刊上海1919)》第3卷第7号(1921年3月15日)上发表;他翻译的《国际歌》在《新青年》第1期(1923年6月15日)上发表;1924年,他在上海大学授课期间编著的《社会科学概论》,介绍布哈林《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关于艺术与社会的观点,探讨经济社会与文艺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宣传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之后,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则大多是受苏联与日本话语的作用,除了翻译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外,中国知识分子还积极将普列汉诺夫、列宁及布哈林等人的哲学文章译为中文。有的还将马列主义的唯物论思想介绍过来,如瞿秋白的《社会哲学概论》、蔡和森的《社会进化史》等;或将日本的山川主义、福本主义及西方马克思主义(如卢卡奇)等思想传至中国,如后期创造社对福本主义的倡导。在此酝酿阶段,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从英文、法文、俄文或日文等引介马克思主义,希望通过革命来解决国家民族问题,虽然无不是出于现实需要,但各自目的却明显不同。来华传教士是为了传经布道;改良派与革命派是为了宣传资产阶级学说;早期共产主义者则是认同马克思主义及社会主义道路,希冀像俄国十月革命那样建立无产阶级政权。然而,他们大多并未真正了解当时国情,盲目学习,甚至照搬国外的思想话语或革命模式,期望实现民族解放与独立,不免染有“左”倾激进或“右”倾保守的色彩。
中国式革命道路的真正探索,始于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共产党人。他们促进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的生成。其生成阶段主要是自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至40年代。这一话语见于毛泽东在20年代对中国革命的论断,至30年代随着《实践论》《矛盾论》等著作的问世进一步被突显,至40年代“毛泽东思想”的提出标志其最终生成。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苏联和日本成为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中转国。由于不了解中国国情,一些知识分子盲目照搬国外马克思主义,希冀解决中国问题。尤其是从苏联和日本归国的部分知识分子,推崇俄国十月革命及其道路,或者追捧日本福本主义作用下的无产阶级运动。如从日本回国的知识青年李初梨、冯乃超等人,坚持以“左”倾激进的福本主义来推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或者从俄苏归国的知识分子,如博古、李德、王明等人盲目地学习、照搬共产国际及苏联的路线。面对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涌入,以及当时或“左”或“右”的倾向,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立足革命实践,探索中国式的革命道路。他们反思俄国十月革命的“城市包围农村”路线,摸索符合中国实际的“乡村包围城市”[8]55革命路径。毛泽东总结中国革命实践的经验和教训,通过《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井冈山的斗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著述,形成具有中国化特征的“乡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与理论话语。之后,毛泽东结合国内外战争的发展与革命实际,以《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新阶段》等文章,对其理论思想进行不断丰富、完善。《实践论》《矛盾论》是毛泽东这一时期对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特征的理论话语——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深度思考的产物。他立足于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实践,探索符合中国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进而形成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标志着毛泽东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话语特征的文艺思想的诞生,彰显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的生命力、号召力与影响力。毛泽东从中国革命与抗日战争的实践出发,针对现实的矛盾与问题,对教条主义、宗派主义、机会主义、党八股等错误思想,进行反思与批判,总结经验教训。同时,他从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同中国革命有机结合,对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话语进行理论提升,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生成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毛泽东思想”的诞生,彰显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的理论自觉,标志着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的诞生,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提供了实践的理论积淀。较早提出“毛泽东思想”命题的是张如心。他发表在1941年3月《共产党人》第16期的《论布尔什维克的教育家》一文,在深入学习并研究中国共产党的理论思想与贡献的基础上,使用“毛泽东同志的思想”的提法对之进行归纳与提升。接着,在1942年2月18日、19日《解放日报》连载的《学习和掌握毛泽东的理论与策略》一文中,他将这一提法进一步阐释,凝练为“毛泽东主义”,用以概括毛泽东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军事路线。之后,“毛泽东主义”的提法受到邓拓的肯定。不过,该提法未得到毛泽东的认同——“我的思想(马列)自觉没有成熟,还是学习时候,不是鼓吹时候;要鼓吹只宜以某些片段去鼓吹(例如整风文件中的几件),不宜当作体系去鼓吹,因我的体系还没有成熟”[9]15,因而并未流传。在同一时期,“毛泽东思想”的提法逐渐形成,并得到广泛认同。朱德认为毛泽东精通马克思主义理论,善于运用马列主义原理指导中国革命,形成了中国化的马列主义的理论[10]。陈毅也同样肯定毛泽东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建构的贡献,认为毛泽东的思想体系已经确立——“大革命失败后,毛泽东领导秋收暴动辗转游击于湘赣粤闽四省之间,进行苏维埃与红军建设,进行实地的中国社会的调查,主张以科学头脑、科学方法对待马列主义中国化问题,主张世界革命思想一般理论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有了更具体完整的创获,正确的思想体系开始创立。”[11]177不久,刘少奇在1943年7月6日的《解放日报》上也发文《清算党内的孟什维主义思想》对此予以认同,使用“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毛泽东同志的思想体系”等提法。明确使用“毛泽东思想”这一表述的是王稼祥。他在1943年7月5日发表的《中国共产党与中国民族解放的道路》一文中提出此表述,很快被广泛认同。在1945年6月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这一提法得到刘少奇更为完整、科学、系统的阐述,被大会写入新的党章修订案,从此成为党的指导思想。作为中国化的马列主义的毛泽东思想,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这一话语奠定了理论基础并指明方向。
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话语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酝酿和生成,提供了理论积淀,其发展阶段是从1949年至今。在这一阶段,中国形成了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以及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彰显了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特征的理论话语。1949年以前,“毛泽东思想”这一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内涵丰富,涉及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是“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生成的基石。然而,由于战争与革命环境的影响,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毛泽东的军事思想。比如,陈毅从“毛泽东军事学派”的角度学习并认识毛泽东思想,指出“毛泽东军事学派是在反对新旧教条主义的斗争中创立起来,其特点是实事求是的方法去研究中国战争的实际,去发现和掌握中国革命军事的总规律。它有别于一般军事学,也有别于一般革命军事学”[11]177。不过,他也深刻意识到“毛泽东军事学派”不仅研究军事本身,更注重将军事当作社会、政治、经济、文学等现象的总体中的一部分加以认识,而非孤立地纯粹研究军事问题。1949年以后,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奠定理论基石的毛泽东思想成为国家的指导方针。在新的社会实践中,其话语体系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外交等方面,得到进一步丰富完善。进入新时期以来,随着国际形势与国内各项事业的不断发展,中国坚持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借鉴并吸纳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践行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理念,将改革开放实践与人民话语有机结合,解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面临的风险和问题,对社会主义的本质、初级阶段、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以及“一国两制”等方面不断探索,发展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特征的理论体系——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2012年以来,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过程中,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迎接机遇,不畏风险,解决问题和矛盾,“创造性地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带领全国各族人民锐意进取、守正创新,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于西方国家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12],生成“中国式现代化”的理念。这一在实践与理论方面具有开拓性的道路与话语,总结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历史,审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把握国际趋势与脉搏,描绘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宏伟蓝图,以新理念、新范畴、新表述提出治国理政的新理念、新思想和新战略。“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话语为党的建设、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和平等方面,构建了新的话语和道路,“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13]16。
在过去漫长的一个世纪,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在实践和理论方面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开创提供了历史文化基础。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几代中国共产党领导集体为中国式现代化的酝酿和诞生提供了理论积淀,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是开拓者。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强调民族化与本土化的实践,融马列主义于中国实践中;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尽管也追求中华民族的本土性,但其更侧重立足于民族性,建构符合中国道路的理论体系,强调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话语。二者各自特征鲜明,时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着共通之处——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致力于推进中国式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坚持以中国方式解决矛盾和问题,坚定中国道路,讲述中国话语。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为文化和理论的土壤,在此基础上生成的中国式现代化理论,聚焦并融合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两大问题,秉持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指导中国化实践,以中国化实践来丰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理念,致力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13]63,是21世纪中国人民的探索和发现。
实践证明,融汇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化问题的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人民寻求自身独立与幸福的必然。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是历史与思想文化的必然。其一,作为科学理论体系的马克思主义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扬弃资本主义的思想产物,借鉴并吸纳人类优秀文化资源。其诞生以来得到了迅速而广泛的传播,影响着整个世界,指引世界各国进行民族独立、国家民主、人民解放等一系列实践。其二,历史之海,大浪淘沙。近代社会以来,中国不同阶级、阶层发起了一系列的救亡图存运动,“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接连而起,各种救国方案轮番出台,但都以失败而告终”[14]3,中国人民迫切需要科学的理论思想来进行救亡运动。被俄国十月革命证明能够实现无产阶级解放、人民幸福的马克思主义,给亟需新的思想作为引领的中国人民带来了希望与光明。另一方面,中国化亦是实践与理论探索的必然命题。首先,科学的理论源自实践,必然将同实践相结合,指导实践,反之则会沦为空洞之物。马克思主义是现代文明思想同欧洲无产阶级运动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之后,十月革命是列宁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俄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才取得胜利。同样,中国革命的胜利亦是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理同中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新时代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要取得胜利,必须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同中国的新实践相结合。其次,“中国化”是近百年来思想界的重要思潮,是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必然。20世纪2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界反思近代以来盲目学习、崇拜西方问题,掀起“中国化”的学术热潮,如陈唯实提出辩证法的“实用化、中国化”观点,艾思奇提出哲学研究的“中国化现实化”问题,文艺界反思苏联文艺的创作方法,探索中国化的文艺路径,等等。盲目照搬外来的主义、教条或模式带来的后果,使中国思想界深刻意识到:推进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特征的道路与话语建设,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综上,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加之中国思想文化界现代化和中国化意识的凸显,推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进程,为“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的酝酿和提出,为科学地面对并解决在人口规模、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以及和平发展等方面问题,奠定了历史文化基础和理论积淀。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百年来从未间断的现代化实践,是中国式的摸索和路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立足于这一实践,并在这一摸索中不断发展,推进了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特征理念话语的生成。“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生命力表现为不间断地提出与解答时代问题”[15]。“中国式现代化”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实践中产生,是为了更好地解决新时代所面临的困难与问题,如共同富裕、生态文明建设、祖国统一、科技创新、食品安全、医疗健康等。从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到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再到“中国式现代化”的话语,是从实践上升至理论,也是理论回归、指导实践的过程。通过全面细致地回顾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辨明“中国式现代化”理念生成的历史文化基础和理论积淀,有助于理性地处理“中学”与“西学”、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中国话语与西方话语之间的关系,解决中国道路与话语建设中的传承与创新、自我与他者等复杂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