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之际容美土司的桃花源隐喻探析
——以《容美纪游》为中心

2023-02-23 16:39唐雨薇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桃花扇桃花源

唐雨薇

(台湾政治大学 中国文学系, 中国 台湾)

据《容美纪游》载:“容美宣慰司,在荆州西南万山中,距枝江县六百余里,草昧险阻之区也。或曰古桃源地,无可考证。然此地在汉、晋、唐皆为武陵蛮。武陵地广袤数千里,山环水复,中多迷津,桃花处处有之,或即渔郎误入之所,未可知也。夫以地广人稀,山迷险闷,入其中者,不辨东西南北,宜为餐霞采芝者所居。避秦人择而处焉,岂复有世间甲子哉?或曰,桃花源本非真有,渊明(此处各本均脱八十一字,整理者案)。”(1)余知古、顾彩原著,袁华忠、吴柏森校注:《渚宫旧事译注 容美纪游校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7页。此版本为两书合编,后文所引《容美纪游》原文皆来自此版本,为精简论述,将以“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指代。关于《容美纪游》的版本,较早可追溯至《小方壶斋丛书》及《舟车所至》,至民国时期,湖北通志馆将其辑入《南郡丛书》,馆长李书城作《馆藏抄本〈容美纪游〉序》,记载其版本来源,乃是于北平图书馆搜辑方志参考书时所抄写的顾氏游记原稿,全文未增曾损,仅首幅缺数行,因原稿年久而剥蚀。后《容美纪游》被收入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编著《容美土司史料汇编》,详参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编著:《容美土司史料汇编》,1983年版,第294-295页。另,本文在写作过程中也参考了高润身、高敬菊所著《〈容美纪游〉评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容美纪游》为清代文人顾彩受友人孔尚任所托,前往位于西南的容美土司游历时所记录的日记体文本,顾彩以一个汉族士人身份,对坐落在千山万壑之中的土家族文化进行观察,记录下旅途中的所见所感,并得出容美即为“古桃源”的结论。该书文辞清雅,且诗文并载,不仅对容美地区的自然环境多有着墨,从中还能窥探到容美的政治与人文之况,仿佛是今日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调查”。在顾彩的游记中,容美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产生了想像的连结,虽然游记内容包罗万象,但正如学者胡晓真所言,其中“最核心的却仍是那桃花源的隐喻”。(2)胡晓真:《〈桃花扇〉西游记——从〈容美纪游〉看明清之际西南土司的认同政治与文化经营》,《岭南学报》,复刊第十三辑,2020年12月,第165页。

一、 容美概况与顾彩游容美的起因

容美土司位于中国西南部,地处湖南省与湖北省的交界处,在现今湖北省鹤峰县和五峰土家族自治县。“容美”二字是汉化后的名称,它最早出现在史书上时被称为“容米洞蛮”(3)龚光美:《黔中地区土司文化浅论》,收入《鹤峰纪事——征编与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容米”是土家语,直至元代至正十年(1350年),元政府设立容美军民总管府之后,“容美”才代替了“容米”成为此地正式的名称。(4)龚光美:《容米“古桃源”新证》,收入《鹤峰纪事——征编与研究》,第4页。

容美土司的域土面积随时代而不断变动着,至明清之际达到鼎盛,北至巴东的野三关,南达鹤峰县的曲溪隘、山羊隘,西到恩施的红蛮洞,东及五峰县的百年关。容美土司自元朝至大三年(1310年)始在官方历史上留下记录,直至雍正十三年(1735年)施行改土归流,在历史上存在共计425年。在行政划分上,元代时隶属四川,明代属湖广,清初沿明代之制。

《容美纪游》的作者顾彩,字天石,1650年出生于江苏无锡。1688年,顾彩结识孔尚任,二人皆善音律,好戏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顾彩所作《南桃花扇》便是改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

《容美纪游》载:

余自十五年前,闻毗陵蒋子玉渊(名鑨)极道容美山水之秀,主人之贤,固已心向往之,然无便往游。癸未冬,以事过枝江县,有农部孔东塘先生(名尚任)寄书候宣慰君,而枝江令孔君振兹(名毓基)闻余欲往,颇为怂恿。乃觅司中贩茶者以书附,令持归道欲游意。其人得书,踊跃甚喜,曰:“吾主极好客,恨数年来绝无往者。今见书必遣使来迎,但少需时日耳。”(5)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页。

根据学者的考证,蒋玉渊乃是因为清初的“奏销案”而被罢黜(6)江南地区的士绅在明末就开始拖欠赋税钱粮,地方官催收无效,于是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廷下令严惩,可将“奏销案”看作是满清政府对江南士绅的敲打与驯化。参见侯杨方:《治世:大清帝国的兴亡启示》,天地出版社2022年版,第281-286页。,当他以为中原大地已无容身之地时,西南边陲的容美土司接纳了他。遭遇排挤的蒋玉渊受到了容美宣慰使田舜年的盛情款待,他深感容美之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极力向顾彩推荐。蒋玉渊的盛赞早在顾彩心中埋下了前往容美的种子,然而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直到孔尚任的“托付”。(7)1699年,《桃花扇》三易其稿而成,一经排演轰动京城,但随后被康熙下令禁演,孔尚任也被罢官。统治者虽未明言其中原委,但学者多认为与《桃花扇》的南明叙事有关。远在容美的宣慰使田舜年十分欣赏《桃花扇》,与孔尚任诗文酬和,孔尚任因此托付顾彩前往容美带信给田舜年。关于容美的古桃源想像与帮助田舜年排演《桃花扇》与《南桃花扇》,构成了顾彩探访容美的主要原因。顾彩称容美为古桃源,对容美与世隔绝、依山傍水的环境给予盛赞。

二、 容美的桃花源属性

顾彩对容美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文化想像,是基于对陶渊明之桃花源的期待而形成的,换言之,顾彩在游览容美之前,已经形成了“容美——古桃源”的想像连结,因此在他初入容美之时,不免带着“桃源滤镜”去观察容美的环境,处处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1.自然环境

合诸司地,总计之不知几千百里,屏藩全楚,控制苗蛮,西连巴蜀,南通黔粤,皆在群山万壑之中,然道路险侧,不可以舟车。虽贵人至此,亦舍马而徒行,或令土人背负。其险处一夫当关,万人莫入。宜乎自古迄今,不能改土而设流也。假若官辙可至,宁肯举腹里之地,弃同荒徼哉!(8)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67页。

容美地处武陵的万山丛中,峰峦起伏,千关万隘,地表河流纵横,地下的暗流也四通八达,因此形成了无数或大或小的山岩溶洞。在清代改土归流之前,进入容美地区要翻越重重山峦,穿过数不清的湿滑洞穴。武陵诸司不仅占地面积很广,而且其间势力错综复杂,权力辐射范围占据了西南地区的很大一部分。在顾彩看来,这里“不能改土而设流”的原因是险要的地理环境阻挡了朝廷势力的进入。

顾彩详细记录了自己前往容美途中的亲身经历。在离开枝江县出发进入容美的那一天,恰逢大雨,刚入松滋界,顾彩一行人便被雨雾遮住了视线。“六丁未凿疑无地,一线初开忽有天。”(9)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4页。四周山色灰蒙,瓢泼大雨之下天和地都分不清了,好似上古时期尚未开凿的混沌世界。入山渐深后,山路也愈发狭窄,“乱石嵯峨,瀑泉奔注,连渡溪涧六七重,水冷砭骨,人马皆惴惴。”(10)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5页。道路艰险,湿滑难行,茂密的植物野蛮生长,顾彩用“不类人境”(11)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5页。来形容这段路程。然而下文突然笔锋一转,“峰回路转,烟雨蔽之,苍漭蓊蔚,作黄大痴画。”(12)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5页。在烟雨中回望来时走过的路,蓊蓊郁郁中仿佛是黄公望笔下的山水画。面对如此奇景,顾彩在记叙之余感慨“由来此路人寰隔”(13)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6页。——走过这段艰险的路程,方可进入与世隔绝的异境。

旅途的第十八天,顾彩一行人来到了五里坪。这是崇山峻岭中难得的平原地区,在刚刚跋涉过“泥没人踝”路段的顾彩眼里,这里“天开一嶂,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篱茅舍,犹有避秦之遗风焉。”(14)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88页。五里坪的景色简直就与陶渊明的描述如出一辙——不仅有与“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15)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卷6《桃花源记并诗》,第425页。同样的柳暗花明之感,眼前所见之乡村景色亦是与“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16)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5页。别无二致。视觉感官是最为具象的,五里坪恬静悠然的乡村之景宛如桃花源的复刻一般,让顾彩发出“犹有避秦之遗风”的感慨。

除了与世隔绝的地理位置与奇绝的山水,大大小小的洞穴是容美自然风貌的另一大特征。洞穴是人类最早的居所,在人类尚未掌握建造技能时,可成为人类遮风挡雨、躲避野兽的防守空间。《桃花源记》中渔人在进入桃花源之前曾穿越过山洞——“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17)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5页。,洞穴既作为连结凡界与神圣空间的通道,又具有遮蔽与隐藏的庇护性质,因此往往引发文人关于“洞中天地”与“洞天福地”的想像。

容美地区位于武陵五水之发源处,且群山环抱,司内的地理形态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亦称之为岩溶地貌,主要特点是司内遍布着大小各异的石灰岩溶洞。容美先民最初来到这里时,便栖居在这些星罗棋布的洞穴中,继续着“穴居野处”的生活。直到元朝政府废除黄沙千户所,改立四川容美洞军民总管府,随着汉文化的渐渐渗入,容美人才走出洞穴,在山脚处建造起具有土家特色的吊脚楼。明清易代之际,容美虽未被中原的战火波及,但在顺治四年(1647年)及顺治十五年(1658年)两次被流寇侵袭,损失惨重。承袭宣慰使的田舜年痛定思痛,决定利用溶洞的天然条件,建立易守难攻的防守基地。如“黝然深远……洞中有砦去地百尺,无级可登,缚梯上之。中有石门可守”(18)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9页。的秃龙洞,坐落于石壁间的天然溶洞被改建为“贼不敢仰攻”(19)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9页。的军事堡垒,顾彩称其“惟有避秦人得到。”(20)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9页。

2.人文之美

晚至南山坡,有佛庙荒颓不可居……东行数里得民房,门道甚整,屋宇亦宽,鸡豕牛驴成队,而阒无主人。余令从者入探之。其东厢有竹床布被,架上有衣襦,不扃锁而无人焉,疑不敢辄入也。少选有邻姥过篱外,问之。姥云:“只管住无妨”……俄而主人归……余问何故委畜物而久不归?设为人攫去奈何?李笑曰:“深山中鬼亦无一个,谁攫者?且年成幸好,岂有贼乎?”噫!此太古风也。(21)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8页。

这是顾彩关于夜宿南山坡李家的记述,也是他自枝江出发以来所遇见的第一个宽敞舒适的民居。在这之前,他经历的都是“山南涧北逢空舍”(22)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77页。的恶劣环境,而眼前的李家房屋整洁宽敞,竹床、布被、衣襦一应俱全,还有养殖的鸡、豕、牛、驴成队排列。在这样的深山之中,主人竟敢夜不闭户,邻家的老妪甚至还能替不在家的主人做主,接待客人。可知此地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互不设防,并且有热情好客之风。这不正是顾彩心心念念的“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23)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6页。的桃花源吗,故此他感叹道:“噫!此太古之风也。”

“无税”是桃花源的另一大特点。顾彩在《峡内人家》中写道:“更喜不闻征税吏,薄田微雨即年丰。”(24)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293页。“不闻征税吏”亦与《桃花源诗》中“秋熟靡王税”(25)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6页。的叙述相一致。只不过容美地区的“无税”是自然条件使然。“司中土地瘠薄,三吋以下皆石,耕种只可三熟,则又废而别垦,故民无常业,官不租税。”(26)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1-352页。因为山中的土地多砂石,耕种的产出实在有限,故官不租税,农民完全自劳自得。虽然土民不需要直接交租税,但是他们需要服劳役及兵役——“民皆兵也,战则自持粮糗,无事则轮番赴司听役。每季役止一旬,亦自持粮,不给工食。”(27)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6页。服役之人需自带粮食,政府不用为此额外准备口粮,这种类似奴隶制的劳动支撑了土司集团的运转。当战事发生时,司内全民皆兵,且自带粮饷,这样一来,土司既不愁兵源,也不愁粮草,只需提供优良的武器装备,便可得到一支随时能作战的骁勇军队。

3.汉人与汉文化的“避秦之地”

南明太史严守升在容美避难时曾写道:“于斯时也,戎马长驱,无一寸干净之地,缙绅上流,避地相依……虽烽烟四逼,独容阳一区称为乐土者,比之桃源武陵,良不虚矣。”(28)严守升:《容美宣慰使田玄世家》,收入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96页。在明清易代的动荡之际,传统文化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民族偏见在某种程度上被消弭,偏安的容美以包容的态度成为了众多汉族文人的庇护地。

南明首辅文安之也是其中一员,他曾前往容美避难,在永历帝逃亡缅甸后郁郁而卒,由田甘霖亲自扶柩葬于容美境内的紫草山。文安之选择容美,除了因为地缘相近,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田玄与他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忠于明王朝。文安之离开容美之时,田玄作《送文铁庵先生往施州》一诗以表达不舍与惜别之情,其中有两句感慨:“亡国音同哽,无家路倍歧。”(29)田玄:《送文铁庵先生往施州》,《秀碧堂诗集》,收入《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148页。两人虽分属不同民族,但田玄对文安之的亡国之痛、民族之哀感同身受。落难文人的感伤穿越了时空,使得前来拜谒的顾彩百感交集,他写道“园亭不用巧安排,碧水丹山面面开。闻说避秦诸父老,月明还步出林来。”(30)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7页。

田舜年任容美宣慰使的时期正是清王朝由乱到治的时期,政局也从边疆割据逐渐转变到大一统的局面。当中原大地的烽烟渐渐消散,容美的“避秦”属性也逐渐被淡化。因此,此时主动前来拜访的顾彩让渴望与汉民族交往的田舜年激动不已。

除了庇护战乱中的汉族文人,容美还因远离政治中心、相对宽松的文化政治环境,使《桃花扇》与《南桃花扇》得以重新焕发生机。《桃花扇》的传播可谓一波三折:首先是在官僚阶层流行,之后甚至得到康熙的注意(31)“《桃花扇》本成,王公荐绅,莫不借抄,时有纸贵之誉。己卯秋夕,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予之缮本莫知流传何所,乃于张平州中丞家,觅得一本,午夜进之直邸,遂入内府。”孔尚任著,云亭山人评点,李保民点校:《桃花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但正当在京中排演不断时,又突然被下令禁演,孔尚任也被罢官。虽然学界对于《桃花扇》的禁演与孔尚任的罢官众说纷纭,但《桃花扇》中隐含的兴亡之恨,对刚刚建立起政权,根基尚且不稳的清王朝来说,无疑是敏感而危险的。

与《桃花扇》几乎同时风靡京城且遭到禁演的,还有同为历史题材的戏剧《长生殿》,洪昇与孔尚任接连被罢官,使得广大文人对待文学创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谁都怕步上“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32)梁绍壬撰、庄葳校点:《两般秋雨盦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页。的后尘。也只有在山高水远,远离京城的容美,才得以看到“每宴必命家姬奏《桃花扇》”之景。顾彩在充当孔尚任与田舜年的传信人同时,也不甘心自己创作的《南桃花扇》就此蒙尘,于是他和喜好戏曲的田舜年一拍即合,打算在容美排演《南桃花扇》。或许是出于避祸的需要,后来刊行的《容美纪游》中只字未提他排演两部戏的情形,但是在《往深斋诗集》中收录的两首诗分别记录了《桃花扇》与《南桃花扇》排演的经历。《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一诗写道:“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33)顾彩:《往深斋诗集》,卷八,收入孙尔准:《无锡文库》第4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先是赞美了孔尚任与田舜年,将二人并称为当今词坛上的“双龙”,又将与世隔绝的容美比作令人向往的桃花源,接着在《云来庄观女优演余〈南桃花扇〉》一诗中记录道:“唱罢东塘绝妙词,更将巴曲教红儿。绕梁不用周郎顾,倾座皆聆白傅诗。南国莫愁无恙在,故园桃叶正相思。生香口颊歌逾媚,满泛金樽赏一卮。”(34)顾彩:《往深斋诗集》,卷六,第36页。在排演完孔尚任的《桃花扇》后,善音律的顾彩又运用巴地的巴曲作为声腔进行《南桃花扇》的排演,将遥远的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搬至万水千山外的容美,演罢余音绕梁,口颊生香,在觥筹交错间满座皆叹。

风靡京城的《桃花扇》在被下令禁演后,远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容美以“帝力难至”的宽松环境接纳了它。对于田舜年来说,“排演《桃花扇》,不只是在一位文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文化水平,更是与这文人共同缅怀容美作为南明遗土的往昔时光。”(35)胡晓真:《〈桃花扇〉西游记——从〈容美纪游〉看明清之际西南土司的认同政治与文化经营》,第163页。而对顾彩而言,《桃花扇》与《南桃花扇》的重见天日,一方面体现了汉族文人在儒家“礼失而求诸野”的观念下对理想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展现出了当“道统”与“治统”,亦即士人的“解释权”与皇权产生分歧时,士人阶级所做的选择。才子佳人、秦淮风月、南明哀思,这个充满桃源色彩的故事在容美这一世外桃源得以复生,实为桃花源最好的批注。

三、 文化地理学的视角

《太平御览》引南朝盛弘之《荆州记》:“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36)李昉:《太平御览》卷四九,《地部一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39页。小酉山地处湖南省沅陵县西北,位于容美东南方向不远处,山中有洞,得名于流经此处的酉江和酉溪。相传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之时,博士官伏胜为了保存经典子集,冒着生命危险,携家丁偷偷将家藏的千卷经书运出咸阳,舟车劳顿、夜以继日地向南奔逃,将五车竹简藏在鸟兽不至的小酉山古洞中。直至秦灭汉兴,方才将藏书取出,献给汉高祖刘邦。得到经典的刘邦将此洞封为“文化圣洞”,后世拜谒者络绎不绝。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应,为何武陵一带在乱世中总是能成为汉文化的“避秦之地”呢?

1.桃花源故事的原型

根据潘光旦先生的研究,土家族是古代巴人的一部分后裔。“‘土家’的祖先,在汉代属‘武陵蛮’、在南北朝属‘五溪蛮’、在宋代属‘南北江诸蛮’——的一种。”(37)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收于《潘光旦民族研究文集》,民族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页。与《桃花源记》同时代的“追寻式”故事中多次出现“武陵蛮”的形象,而唐长孺先生也认为桃源中人便是“武陵蛮族”(38)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的质疑》,收于《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 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5-198页。,虽然陶渊明没有直言桃花源的原型到底来自哪里,但至少可以证明桃源与武陵,与土家族的关系匪浅。(39)类似关于“武陵蛮”的故事记载,例如《异苑》中武陵蛮人射鹿的的故事,见刘敬叔:《异苑》,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页。又如《太平广记》卷第十八载武陵人文广通射猪而入穴,见李昉:《太平广记》第一册,卷第十八,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25页。

《宋书》记载:“荆州置南蛮……蛮民顺附者,一户输谷数斛,其余无杂调,而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有数百千人。”(40)沈约:《宋书》卷九十七,列传第五十七,《夷蛮》,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96页。蛮族本居住在山地,与赋税严苛的宋民相比,这里赋税极轻,亦无徭役杂税,因此常有不堪重税的汉民逃亡入蛮,而被中央王朝征赋税的蛮族则逃亡更深处。在汉民的眼里,蛮族所居的山地与溶洞恍若异境,宽松的政治环境也无比接近桃花源中“秋熟靡王税”(41)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6页。的乐园图景,因此,有不少学者认为桃花源的故事很有可能就是取材于荆湘一带汉民逃亡入蛮的史实。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龚斌直言:“桃花源中人之先世,最有可能是武陵蛮人,也有可能是逃避徭役的汉人。”(42)龚斌:《桃花源原型在武陵之推论》,《天中学刊》,第30卷第6期,2015年11月,第71页。简言之,桃花源故事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是发生在武陵,这是随机的巧合抑或是有地缘上的必然性呢?也许可以用“文化沉积带”的概念来解释。

2.文化沉积带

《水经注·沅水》载:“沅南县西有夷望山,孤竦中流,浮险四绝,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故谓之夷望也。”(43)郦道元著,陈桥驿等译注:《水经注全译》,卷三十七,《沅水》,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4页。沅水现又称沅江,流经湖南、贵州、重庆、湖北四省,北部即是武陵山脉。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沅水是连结中原与西南地区的重要通道,沅水流域亦是中原文化与西南文化的交汇之处。早在郦道元的年代,便有传说此地有蛮民避寇而居,而这里何以成为避寇之处呢?

这片区域位于长江上游与中游的交界处,山脉纵横交错,易守难攻,且民族众多,人口构成较为复杂,故一旦躲入这里的崇山峻岭,就很难被捉捕到。也正因为这样的地理条件,这块区域历史发展的节奏要比东部的平原地区和西部的盆地缓慢得多,恰如桃花源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44)陶潜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6,第425页。,民族历史学者张正明称其为“文化沉积带”——即“北起大巴山,中经巫山,南过武陵山,止于五岭,历来是逋逃的渊薮。汉藏语系四个语族相互穿插,这里是它们交会的中心。古代的许多文化事象,在大平原和大盆地上早就被滚滚而过的历史大潮冲淡乃至湮灭了,在这里却可能还保存着,所以我把它叫作文化沉积带。”(45)张正明:《读书·考古·采风——南方民族史的史料学问题》,收于《张正明学术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2页。容美土司恰好位于这片长江中上游交界处的文化沉积带当中。顾彩于1703年游容美,此时已是土司制度的末期,距离1735年施行“改土归流”仅有三十余年。这一阶段的容美,已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民族融合,从最初保留的巴族文化,至后来发展出的土家文化,再加上随着统治者意志而渗入的汉文化,使容美成为了多种文化交汇与沉积的地带。

除了被北京禁演的《桃花扇》、《南桃花扇》得以在此重获新生与绵延,容美地区的信仰也是证明“文化沉积带”的一个有力论据。土家族历来信仰白虎神,然而《容美纪游》载:“文庙在芙蓉山西麓,以铁铸夫子行教像……城隍庙在西门大街土山上。关圣庙在南门内龙脊上……真武庙在龙溪桥北高埠上,有沈道士住持……法华寺在行署西。”(46)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4页。文庙即孔庙,是儒家思想渗入容美的重要表征,法华寺是佛教的场域,真武庙为道家所主持,城隍庙与关帝庙皆是汉族常见的民间信仰。原本传承自巴文化的白虎信仰,亦可从当地的“虎坐式”房屋以及土民进山时供纸钱以避虎的举动中窥见些许痕迹(47)“尝询土人不畏虎之故,云每出必携纸钱……虽鼾眠草中无恙也。”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0页。。容美已成为多种文化与信仰交织的场域。

3.“赞米亚”的新视角

桃花源的一个重要属性为“逃”,逃离乱世,偏安一隅,而除了险要的地理位置,容美还有什么属性使得它可以游离在中央王朝的边缘?荷兰学者威廉·冯·申德尔(Willem van?Schendel)在2002年提出了“赞米亚”(Zomia)的概念,用以指代东南亚山区那些生活在高地,位于周边低地政权统治之外的人类地理单元,Zo表示“遥远的、生活在山上的”,Mi的意思是人民,ia的词缀代表着某地方,因此,Zomia在字面意义上可以翻译为“山民居住的地方”(48)詹姆士·斯科特著,王晓毅译:《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版,第18页。。具体来说,随着国家的建立与灭亡,国家的边界也在不断变动着,这些边陲地带聚集着因战争而产生的“碎片人口”——即从国家统治范围内逃离出来的人与从未被纳入国家统治的人,这些不断累积的民族国家“碎片”即为“赞米亚”。虽然赞米亚的主要覆盖范围为东南亚,但其中所体现的逃逸文化却可适用于清代及之前的土司论述。

斯科特关于赞米亚的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看待容美土司的新视角——容美长期以来形成的农业模式、经济结构、管理制度,也许不是顾彩眼中的落后与野蛮,而是当地人为了逃逸做出的自我选择。斯科特的研究意在模糊人为划分出的民族的界限,从而突出地域的重要性。

斯科特引用并赞同科尔贝尔的观点:国家空间的首选作物是水稻。(49)《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第50页。与之相对的,斯科特将那些不易被征掠的作物称为“逃避作物”,它们具有以下几个特征:一、可以适应难以控制和绘制地图的生长环境,例如高地、崎岖的山脉、沼泽、河流三角洲等;二、生长迅速且不需要人过多的照顾;三、成熟期不同,无法同时被收割;四、每单位重量或单位体积的价值不高;五、易于隐蔽,最好生长在地面之下,无法被观测。(50)《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第243页。

从顾彩的记载来看,清初时容美土司的农业结构与斯科特所列举的逃避作物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从农作物的角度来看:

其粮以葛粉、蕨粉和以盐豆,贮袋中,水溲食之,或苦荞、大豆。虽有大米,留以待客,不敢食也。(51)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6页。

有大麦无小麦,间有之,面色如灰,不可食。种荞与豆则宜。(苦荞居多,民所常食也;甜荞不恒有,供官用。)稻米甚香,粒少,与江淮无异。

蕨粉、葛粉,荒年尤多,二者相得乃成。(蕨亦名杜乾,红色,葛则纯白,为饼饵食之,不饥,以水调食,无异藕粉)

龙爪谷惟司中有之,似黍而红,一穗五歧,若龙舒爪。不可为饭,惟堪作酒……亦磨粉用蒸肉食,或和蜜作馅甚佳。(52)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2页。

从肉类食物来看:

入馔以野猪腊为上味,鹿脯次之。竹鼬即笋根,稚子以谷粉蒸食,甚美,然不恒得。洋鱼味同鲂鱼,无刺,不假调和,自然甘美,龙溪江所产也……麂如鹿无角而头锐,连皮食之。(53)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1页。

从顾彩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大米并不作为容美人的主食,虽也有种植,但数量不多,主要是为了“留以待客”。“真正作为土民常年主粮的只有大麦、荞、豆、蕨粉、葛粉等五个品种,前三种属农耕,后两种属采集,合起来是半农耕半采集状态。”(54)高润身、高敬菊:《〈容美纪游〉评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页。即便是农耕,容美也是以“又废而别垦”(55)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52页。的游耕方式为主。在古代社会,在固定的耕地种植可被衡量的单一粮食,不仅可将大量人口集中,也为国家进行税收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因而被视为国家统治的重要基础。而游耕恰恰相反,不固定的耕地使得人口分散,加大了对人口控制的难度,混合种植及食物来源的多样性又让税收变得十分困难——因为无法及时创造一个稳定公平的税收标准,这是十分不利于国家的集中统治的。容美地区的食物结构不以需要固定耕种的水稻为主食,而是以游耕所种的“逃避作物”来代替,在肉食方面,以竹鼬、野猪、鹿、鱼等打猎而得的动物为主,并非以圈养的家禽牲畜为主要食物来源,其共有特点皆为“不恒得”。游耕的产量较低且不稳定,渔猎也具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这两种获得食物的方式都需要很强的流动性,不仅国家无法征税,就连土司主也很难进行统一管理。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容美土司实行寓兵于民及游冶政策,在保持流动性的同时增强对土民的控制。寓兵于民即“民皆兵也,战则自持粮糗”(56)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16页。,将兵役与劳役结合。游冶政策则是百姓随土司主一同迁徙,如顾彩所记:“九峰性喜迁移,每到一处,不数日又迁而他往。中府虽其治城,未尝作匝月留也。行则家眷及将吏、宾客皆迁,百姓襁负以从。”(57)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第373-374页。无论是从耕种模式还是居住方式来看,容美土司都具有很强的流动性,粮食与人口无法长期集中,而流动性亦是逃避征税及统治的重要条件。

总体来看,容美地区的农业与食物结构是十分有利于“逃逸”的。因此,在改土归流之后,清政府官方在当地发布了《劝民蓄粪》、《劝民告条》、《劝积贮》等告文,以鼓励土民从事定居型农耕,并告诫他们要养成积累粮食的习惯,而这些举措无疑都是为税收提供便利,最终目的是对容美进行稳定的、系统化的国家管理。

四、 结语

顾彩眼中的容美土司,因地处西南群山万壑之中,而具有了与世隔绝的自然属性,又因高度自治的土司制度拥有了“帝力难至”的宽松政治环境。在明清易代之际,容美土司像桃花源一般接纳了大批前来避乱的汉族文人,它既位于武陵桃源的原型地,又是众多民族文化交融互涉的文化沉积带,更因独特的农业结构游离在中央王朝的统治边缘。

在顾彩离开容美的三十年后,改土归流的浪潮便席卷了容美,从此被正式纳入清王朝的统治版图,顾彩的记录,无疑是后人得以窥见容美“古桃源”之貌的珍贵材料。诚然,本文所提及的容美的桃源属性,都是非容美视角,生活在司内的容美人是否也以桃源中人自居呢?并且,顾彩作为儒家思想浸润下的文人代表,以“汉族中心”的视角观照异族文化,其论述中所包含的“自我/他者”与“夷夏之辨”,似乎是未竟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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