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向梅 图|美杂
这是城郊一所很老的宅子。说它老,是因为它快一百岁啦。
一所很普通的宅子,曾经住着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家。
宅子很久没有人住过了,那户人家去了一个远方的城市。人们总是往繁华的地方赶,仿佛那里有他们更需要的东西,因此,这宅子就一直空着。
在靠南的一间卧房里,有老式的雕花床和笨重的书桌,书桌上摆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是胡桃木材质的,很多年了,以前放首饰、放银币、放针线、放杂物,后来什么也不放,就空着,摆在这个书桌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黄昏的时候,盒子里就会传出一个声音:呼隆隆,呼隆隆——
有一天,桃花快落尽的时候,宅子大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一个老奶奶走了进来。
“唉,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呀。”
她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然后忙开了。她仔细地打扫了院子、门窗、家具,又铺了床,生了火。
“回来了,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她说。
她有一点老,不过精神很好。
黄昏的时候,那个盒子又发出了呼隆隆的声响。
起先,老太太没在意,那个声音又顽强地响着,好像在空中飘飘忽忽的。
“咦,是哪儿来的声音啊?”老奶奶四处看着,在屋里屋外到处找。最后,她发现了那个盒子。
老奶奶拿着盒子左看右看,又把耳朵贴近了一点。呼隆隆呼隆隆——
“哎,是石磨的声音吧?”老奶奶自语道。
“嗯,就是石磨的声音。呼隆隆呼隆隆。”
“呀,谁呀?”
“就是我呀。”
老奶奶把耳朵完全贴在了盒子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盒子里的声音在说话。
“怪不得这么耳熟呢,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声音了,你怎么住在我的盒子里呢?”
“没地方去呀,就藏在这儿了。正好这空间也够,就住下来啦。”
“哦,我好多年都没有打开过这个梳妆盒了。像我这样老的人,是不需要梳妆盒的,所以呢,空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住了一个声音进来。”老奶奶说着,想打开盒子看一看。
“哎呀,别打开,别打开。”那个声音说,“你一开,我就会散了,我现在老是聚不拢。”
“哦哦。”老奶奶立即明白了。
那个声音又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栖身之所。哦,我喜欢胡桃木的味道,很适合一个声音居住,风也吹不进来,雨也打不到身上。你知道,一个声音有时候不太把握得住自己,有時风一吹,就控制不住地散了,碎银子一样地散了,落在地上不见了。”
“唉,是的是的,很多声音都这样没了,也不知都跑去哪儿了。比如打谷的声音、舂米的声音、风车的声音呀,还有山歌的声音、雨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都没有了。”
“嗯,它们都消散了。弹到地上,撞到墙上,或者飘到了风里,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当然,也有在某个角落藏着的,但也找不到了。”
“都是多好的声音啊。”老奶奶眯缝着眼睛说,“不像在城里,成日里车轮子的声音、汽鸣声、嘈杂的人语声,还有风从几十层楼高的半空挤进窗户里,空空的回响声……”
“呼隆隆,呼隆隆……”那个声音没有再回话,独自响去了,声音越来越小,像熟睡中的孩子。
老奶奶摸了摸那个盒子,这个胡桃木的盒子是她小时候爸爸特意给她做的。小女孩都喜欢小盒子,好藏着那些小物件,爸爸就用做家具剩下的胡桃木专门为她做了一个。
有了这个石磨声的陪伴,老奶奶每天都觉得很安心。
她喜欢这样一个声音在身边存在着,像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一个人在房间里也不觉得寂寞了。每天,她都会把耳朵凑到盒子跟前,听一听那个呼隆隆的声音。如果听得仔细,那个声音的背后,好像还有人语声、咯咯的笑声、忙碌的脚步声,像隔着一个世纪那样遥远,听不真切。
每次这个声音响起,老奶奶就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后院阶前的大石磨子,那样转呀、转呀……那些豆子、玉米、小麦就在那个磨心里一点点掉落下去,一层层的浆汁就从旋转的磨盘里一点点涌出来,流到那个大木桶里。
那个石磨后来去哪儿了呢?她在老宅子的角角落落到处找,地窖呀、阁楼呀、柴屋呀,最后在一间老厢房的杂物堆里发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石磨,手柄早没了。
唉,再也不会用了,现在谁还用石磨磨黄豆和米浆呢?
幸好还留存了这样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如果要存活下来,得那样重重复复几千次几万次吧,一成不变地那样发出来,才能成精,变成一个永恒的声音吧。老奶奶想着。
有一回,她就这样跟那个声音说了。
“嗯嗯。是的呢,一个声音要千万次地那样响着、那样重复着,就有了灵性,成了精。”
“它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谁知道呢?成了精的声音要附在那些旧器物上的,可是那些旧器物都不存在了,所以无处藏身。很多声音消散了,没有消散的就钻到地洞里、挂在屋檐下,或者藏在阁楼地板里……成日成日那样响着。像我这样藏到一个盒子里的,也不多。”
老奶奶每天在老宅子里忙碌着,她打理花圃,在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茉莉和紫丁香;她修整菜地,细心地栽种青菜、豆角和辣椒;她像年轻时那样,每天洗洗晒晒,满屋子的阳光味道……
只不过,真静啊,出出进进都是自己的脚步声。静下来的时候,她就想起从前。从前,老宅子里有多少热闹的声音啊。
炉火呼呼的声音呀,炒豆子的声音呀,锅子里食物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呀,孩子们追赶的声音、叫嚷的声音、石板路上那样好听的脚步声响、水井里的辘轳声、筛米糠的声音、打糍粑的声音、木槌的声音、牛羊的叫唤声、猪在食槽里欢快吃食的声音、切猪草的声音、劈柴的声音……
现在,只剩那个石磨呼隆隆的声音了。老奶奶出神地看着那个盒子。
下雨了。雨水滴滴答答。
老奶奶透过窗户,看着阶前的水滴,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水滴那样的声音,会一直滴答下去,千万年也在的,不用担心自己会消失。不像有的声音,说没就没了。”
“是的,雨滴总是会落的,不论在哪个年代总会落。不像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个盒子里待多久,我感觉我最近越来越小了。没有风也越来越小了。”盒子里的声音说。
“那怎么办呀?”老奶奶有点急了。
“没办法,声音总是要消散的,只是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消散。”
“如果我让以前那个石磨转起来呢,隔三岔五地转起来呢?”
“那样的话,兴许就能活得更久一点。”
“哦,是哪一个石磨呢?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你是在哪个石磨上呢?”
“我也记不清了,声音是不记路线的。”
老奶奶回想着:“那个时候,这前屋后院的,有一个大石磨,还有两个小石磨,也不知你是哪一个?”
石磨声想了一会儿:“对了,是挨着舂米声的那一个。那个舂米声咿呀吱咿呀吱的,好听极了。有一回,我还和它跑到树杈上待了一下午,把一窝麻雀都赶走了。”
“啊,舂米声啊。我想起来了,是后院的大石磨呢,那样沉沉地响。过年的时候,大石磨总是呼隆隆从早转到晚。”
石磨声一下兴奋起来:“对呀对呀。我那时可喜欢过年了,过年的时候大家要打豆腐,我从早到晚就没歇过,呼隆隆,呼隆隆——整个屋子都是我的声音。”
“啊,是的,是的,我也记得。那时候我也推过你,手臂不够长啊,就站在高高的方凳上,那样一圈一圈,沉沉的、重重的,转动起来,心花怒放。”
……
老奶奶和石磨声就这样聊着。雨点落在阶前,像遥远的背景声。
老奶奶有好几次都想打开那个盒子看看。如果打开盒子,声音就更近吧,那个磨子就转得更利索、更清晰,那些浆汁滴落的声音都夹在那呼隆呼隆转盘的声音里。甚至还有人语声、脚步声,也许还能听到爸爸妈妈、祖父祖母说话呢。
可是老奶奶从来不敢打开,她怕一开,那个声音就蹦出去了。一个人要捉住一个声音是很难的,因为声音可以從任何缝隙跑出去,就再也没有了。
老奶奶摸摸盒子说:“难为你了,待在这么小一个盒子里,你是怎么没被风吹散呢?”
“我看到老宅子的人越来越少,一个个走了,我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石磨声了,所以那一刻就滚成了一团,跑到了墙壁里;后来墙壁破了,漏风,我又跑到老排柜里;再后来,排柜破了,每天风呼呼地吹过,我一直藏在角落里,直到一只老鼠跑过来,拼命地啃着排柜的木头,那个嚓嚓嚓的声音就混到我的声音里面,可真难听,如果不是跑得及时,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你想想,咔嚓咔嚓呼隆隆嗤嗤,多么难听的声音……”
“确实是一个古怪的声音。”
“所以我就拼了命地逃,在屋子里四处逃,最后发现书桌上的这个盒子,就跑了进来。我已经在这个盒子里待了很多年了。”
“幸好我走的时候留着这个盒子,幸好你跑得及时。”老奶奶很庆幸。
“是的,有的声音在结束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发声,根本来不及跑,一下就被大风吹没了。而且在逃亡路上也是危险重重,很容易混入别的杂音,比如鸡叫声、马嘶声、虫鸣声、咳嗽声……一旦被这些声音包围了,重新出来时,就不是自己了。唉,和我很要好的那个舂米声也不知跑去哪儿了,真孤单啊。”
“唉。”老奶奶也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孤单起来,“要是它们能重新回来就好了。”
“回不来了。唉,真孤单。”
沉默了很久,石磨声又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呢?”
“我想再回到石磨里看一看。”
“可是如果遇到风怎么办?你就散了啊。”
“只要不断地推动石磨,让石磨呼隆隆转,风就吹不动我。”
老奶奶决定帮石磨声完成这个心愿。她请人把丢弃在杂物堆里的石磨搬了出来,把那个舂米石也搬了出来,一起修整好,放在了后院。
她把石磨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泡了黄豆,还架起了老式的灶,穿上了从前的旧布衣裳。她打算再磨一次黄豆,再打一次豆腐。
她转动了那个石磨,巨大的石磨发出呼隆隆的声响。她就那样匀称地、缓慢地转动着石磨,将黄豆一点点拨入石磨的中心……
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石磨一直转。
最后,老奶奶拿出了那个盒子。在她打开盒子的一瞬,一团微蓝的光轻轻地跳了出来,落在了那个石磨上,和着石磨转动的声音,一起呼隆隆呼隆隆欢快地响起来……
石磨转得更快了,老奶奶感觉自己像年轻时一样充满朝气和活力。不过,总有结束的时候,一桶黄豆磨完了,老奶奶也累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晚风吹起,那团声音隐隐约约又变成一个球状,轻轻一跳,又一跳,从石磨跳到地上,又跑到石舂里看一看,停一停,顺着那阵风走了。
老奶奶痴痴地看着,四处看着,再也没有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