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伟
(锡林郭勒职业学院 内蒙古 锡林浩特 026000)
“直接电影”(Direct Cinema)是罗伯特·德鲁、理查德·李考克等人在20 世纪60 年代提出的电影观念,他们极力反对虚构,以展现客观真实为目标,重在向观众展示“生活是这样的”。“直接电影”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观念:拍摄主题关注社会现实;拍摄手法主张客观真实,“不介入,不干预”;常用线性叙事进行叙述,将话语权交给被摄对象,为观众营造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焦波执导的纪录电影《乡村里的中国》先后斩获国内多项大奖,荣获2013 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长片奖以及2014 年第二十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其创作主题、创作方法及叙事结构体现了“直接电影”的美学风格。
真实是纪录电影的生命,纪实美学从一开始就伴随着纪录电影。约翰·格里尔逊的《纪录电影的首要原则》认为“取自原始状态的素材和故事,比表演出来的东西更优美。”①“直接电影”时刻关注社会发展变迁,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寻找真实命题,能反映出千百万人民所关心的事物,能跟随时代脉息一起跃动,能像报告文学那样以广阔的视野来论证新时代的社会,反映他们的呼声,消解他们的困惑。②
20 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以及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经济取得了巨大成就,农民生活水平较之前有了大幅提升,但不可忽视的是城市和乡村的差距依然存在。一些农民继续务农,自给自足,一些农民放弃土地,选择进城打工,也有些人不知何去何从,手足无措。《乡村里的中国》为我们展示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真实风貌,将农民真挚、纯朴的形象呈现给观众。
《乡村里的中国》的主人公杜深忠是中国千万农民之一,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杜深忠有远大的理想,一直梦想着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他读过高中,还参加“鲁迅文学院”学习写作。杜深忠想离开农村成就自己的事业,但因为身在农村,他的理想一次次被打破。为了生活,他不得不下田种地,和妻子一起种苹果,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用他的话说:“实际上我一开始对土地就没有感情,但是没办法。”即使面对这样的情境,杜深忠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坚持练字、学音乐、写作,虽然这些并没有改变生活现状,但他仍然没有放弃。从20 岁的小伙子一直到60 岁的老人,物质生活虽然清苦,但他始终对精神世界充满向往。
杜深忠酷爱书法,焦波在一次采访中透露:“最初我到杜深忠家时,他正在地上写字。我说,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写字?他说,从门口射进来的光束投射到地上,巨型的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每当练字时,什么困难,什么无奈,包括老婆那无尽的唠叨,全部荡然无存。”③杜深忠喜好乐器,虽有一把二胡但并不满足,还想买一把琵琶。妻子不同意给他买。当他终于买到盼望已久的琵琶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自己是“终究抱得美人归”。杜深忠知道自己的家境收入,故意将690 元的琵琶说成了490 元,没敢将琵琶的实价告诉妻子。妻子知道后忍不住抱怨:“我有这七八百块钱,我就能办很多事。”杜深忠急忙解释:“人需要吃饭,他得活着,精神也需要吃饭,也得需要哺养。”杜深忠渴望从精神文化中得到给养,但没人能理解支持他,物质与精神的矛盾在这样的冲突中被深刻反映了出来。
如果说杜深忠是老一代农民的代表,杜滨才则代表着新一代。尽管他们有着很多相似的经历,都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杜滨才要比杜深忠幸运许多,他考上了大学,从农村走了出去。我们能看出来,杜滨才是不喜欢农村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家里经济条件差。他不想回农村老家,但又迫不得已,于是一回到家就感觉心烦,嫌弃父亲连“淄博”也不清楚是哪里……面对杜滨才的抱怨,父亲只是慢慢切着菜,默默接受着孩子的抱怨。
影片结尾,杜滨才唱起了歌曲《父亲》,父子二人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彻底化解,父亲假装整理头发偷偷抹去眼泪,杜滨才望着父亲哽咽歌唱,借着感人的旋律向父亲说出来自己深埋心底的那句话:“父亲,谢谢你!你辛苦了。”
“直接电影”以真实客观为美,避免过分主观参与,“不介入,不控制”,做墙壁上的苍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方法,即长时间跟踪拍摄,不间断纪录被摄对象,通过等待和抓拍获取有用素材。焦波及其摄制团队,在杓峪村里待了整整373 天,拍摄素材长达1000 多小时,记录下了杓峪村百姓一年的真实生活。焦波坦言只有天天在村子里跟老百姓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才能拍到最真实、最接地气的场景,展现出农村生活的本真之美。
纪录片导演不能导演生活,只能凭借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对生活进行真实记录并发掘故事。纪录过程要充分尊重拍摄对象,不对拍摄对象的真实生活进行引导或干涉,最大限度地再现客观事实和真实情感。《乡村里的中国》中,在张自军的葬礼上有一段孩子和爷爷之间的对话,孩子说:“那是俺爸爸的家吗?”爷爷说:“对了,这是你爸爸的家。”孩子又问:“门口怎么这么小啊?”爷爷说:“不小,这里边很宽敞。”说完便深深地叹了口气。摄影师敏锐地抓住了这感人的对话瞬间,面对丧子之痛,爷爷欲哭无泪,看着年幼无知的孙子,爷爷只能用善意的谎言抚慰孩子。善良的人们、真挚的情感、朴实的镜头打动了无数观众。
焦波说:“真实是一种感觉,至于怎么实现这种真实感,属于导演的工作,纪录片不是监控,而是导演思想的体现。不干预生活,不等于不走进生活,不处理生活。我觉得导演可以适当地加以引导,这里有个前提,拍摄对象身上真正存在这些东西,是在生活当中发生的,不是说你硬给他编一个情节去演,我特别反对那种。”④焦波拍摄《乡村里的中国》时主动放低姿态,以平等的身份和乡亲们相处,和村里的老人们拉家常、参加乡亲们的红白喜事、帮助孤寡老人等等,真实感受农村生活,从中发掘有价值的信息。杜深忠好几次在镜头前欲言又止,焦波发现之后主动和他交流,打消他的后顾之忧,才有了后来杜深忠那段精彩的独白。
与被摄者拉近距离不等于没有距离,相反的是,摄制人员在拍摄时始终清醒地与村民们保持一定距离,以求客观真实地记录他们的真实生活。张光爱和张光学两家因为日常生活产生矛盾。“张光爱发现自家果树被打除草剂——张光爱在田间谩骂——张光爱和张光学打架——警察介入调查——张光恩出面调解。”焦波在访谈中说:“张光学这个人不好对付。”但焦波对他个人并没有另眼相待,发生什么拍什么,不掺杂个人感情。对于他们两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导演只是本着客观记录的态度,将整个事件原封不动地呈现给观众,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影片并不追究。
“直接电影”秉持绝对旁观的态度,以第三者视角记录事件本身,所闻即所见。创作者很少采访拍摄对象,使用现场声,不用解说词,减少背景音乐的使用,尽量避免解说词和音乐对拍摄画面的干涉。《乡村里的中国》通过对现场声音的真实记录,以村民真挚朴实的言语反映他们的真实生活,在嬉笑怒骂中流露出村民的真实情感。杜深忠对村里砍伐柿子树的行为很是不满,说:“这叫剜大腿上的肉贴在脸上。”妻子不赞同他,嫌他赚钱少还爱管闲事。“人家都肥得哼哼的,你穷得吱吱的……有钱的王八坐上席,你无钱的君子下流胚,你没钱就是下流胚。”夫妻二人为了别人的一点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叙事离不开一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空间,导演按照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剧情构成依次叙述⑤。多线并置是“直接电影”常用的一种叙事结构,不仅能最大限度地纪录和反映生活的原貌,而且更能表现生活中事件发生的不确定性和结局的不可预知性。电影本身真实可信,充满悬念和张力,强烈的戏剧冲突使观众对电影充满各种期待,感受真实的同时也获取了审美愉悦。
纪录电影《乡村里的中国》按时间顺序记录了一年中农民杜深忠、村干部张自恩和大学生杜滨才三家的生活。伴着潺潺的流水声,影片以“立春”开篇,以远景、全景、中景、特写一组镜头为观众勾勒出了杓峪村的大概轮廓。立春时节,河滩上一群鸭子正在嘎嘎叫着嬉戏觅食,冰雪开始融化,发出阵阵清脆的滴答声。一年之计在于春,沂蒙山的农民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杜深忠一家忙着给饲养的羊“打记号”,在羊圈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春”字,“龙年春到发羊(洋)财”。普通的话语中隐含着杜深忠对新的一年美好的盼望。村主任张自忠通过村里大喇叭通知村民:“星期一,进行今年第一次育龄妇女查体,没有特殊情况不准请假,否则就罚款……”第二天,他亲自带着妻子去参加检查,边检查边询问杓峪村下来检查的人数情况。在杜滨才返校前,父亲将留下来的苹果又挑选了一遍给儿子装了一大箱。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来送杜滨才赶班车去学校。影片以二十四节气为时间节点,记录了杓峪村不一样的婚嫁风俗,向观众展示了一个全面、立体的普通中国乡村。
在多线并置的叙事结构中,多条时空和逻辑不相关的线索被排列在一起,但各条线索之间并非彼此独立,而是彼此相互交织呼应,隐含着某种内在的对比、关联或是印证关系,使得整个电影内容丰满而又充满戏剧性,传达的价值也比单一的线性结构更加宏大,更能体现和揭示事件或生活的本真面貌。《乡村里的中国》以杜深忠为主线展开,将整个杓峪村村民的生产生活串联起来。每个片段中都有杜深忠的身影,有时候是在田间劳作,有时候是在摆弄二胡,有时候是在练字。
相比较下,导演花在张自恩和杜滨才身上的笔墨较少,但少不代表着简单罗列,事实上多线并置结构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体现出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片中,村民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往往不尽相同,这些差异通过话语或行动表现出来,导演将其剪辑在一起,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得知张自军打工不幸遇难的消息后,大家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杜深忠听后紧锁眉头,惊讶不已,认为外出打工是一把辛酸泪,“简直就是拿人肉换猪肉吃”;妻子担忧张自军的父母知道了该怎么办;张自恩则忙着安抚张自军的父母,“别总是伤心,村里会帮忙的”。人们对村里突发事件的真实反应体现了村民的个人情感和价值观。
《乡村里的中国》展示了普通中国乡村的真正现状,农民生活不是故事电影、电视剧中描摹得那样光鲜亮丽,也不是人们印象中的愚昧无知不讲理。在杜深忠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农民不一样的一面:朴实、善良、坚韧而不轻言放弃;通过张自恩的工作,我们也深刻体会到了基层工作干部的不易,处处想着给村里办事又总是做不到人人满意;在杜滨才身上,我们看到了新一代农民与生俱来的朴实无华和勤劳善良。导演通过对普通村民的真实记录,凝结成一幅勤劳朴素的中国农民群像。《乡村里的中国》使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民的真正生活,感受到了他们心中真正所想和所需,从而使得影片具有深厚的人文价值,对农村政治经济和文化建设都有着现实的参考价值。
随着经济不断发展,我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和城市间的差距渐渐缩小。在追求物质满足的同时,农村原本具有的真挚淳朴也在慢慢消逝。焦波怀着对农村的热爱和对农民的真挚情感,本着为农民立传、给农村写史的理想,用镜头记录农村生活,抒发自己的乡土情怀,以纪录电影致敬亿万中国农民。“直接电影”传入中国后,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以其客观真实的美学风格获得了观众的肯定。焦波通过“直接电影”的表现方式,客观展现了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的现状,以客观的视角、旁观的态度、真挚的情感引人深思。
注释:
①(英)约翰·格里尔逊《纪录电影的首要原则》,单万里主编《纪录电影文献》,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 年版,第502 页.
②刘德源.纪录电影的反顾与取向[J].电影艺术,1988,(11):8-9.
③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5221399240 062348&wfr=spider&for=pc.
④刘忠波,焦波.乡村纪录片的时代责任与乡土情怀——纪录片制作人焦波访谈[J].现代视听,2020,(12):43-48.
⑤洪桂云.直接电影的故事化叙事探析[J].东南传播,2020,(07):5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