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
关键词:中国糕饼木雕印模;和果子木型;东方图案美学
中图分类号:J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180(2023)05-0096-16
同茎花开两朵秀,异梢各表一枝春。东方沧海源流汇,华夏扶桑别样魂。在全球文化视角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东亚地区是东方文化主要发源地和输出地之一,其中,中国和日本的文化被公认为最具代表性和世界影响力。中华文化以儒家思想为正统,追求以“仁”为核,以“德”为基,以“礼”为范,以“和”为旨的道德境界,在长期的积累和发展中形成了东方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和哲学体系,并对亚洲和世界各国产生辐射式影响,堪称东方文化之本体和渊薮。中国历史悠久,地域辽阔,民族众多,物产富有,文化形态呈现出多元并存的面性特征。与中国一衣带水的岛国日本,国土相对狭小封闭,民族结构单一,物产匮乏,文化的发展呈现出明显的线性特征。历史上的日本曾深受汉文化的浸染,在文字、服饰、建筑、饮食、科技、制度等诸多方面均体现出汉文化特征。在中国的隋唐时期,日本数次派遣留学僧来中国学习政治制度、思想文化、宗教佛法,以及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形成了全面学习模仿汉文化的热潮。从日本的飞鸟时代到江户时代(6 世纪至19 世纪),儒家思想开始了长达1000 多年的文化输出,对日本民族意识形态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例如:儒家思想中的“和”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日本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儒家文化观倡导的兼容、博大使日本秉持着对优秀外来文化的吸纳意识;儒学对日本神道形成教理的参考与观照,促其完善“神儒一致论”的学说建设;将宋明理学中的忠、勇、礼、义思想与日本尚武文化相结合,孕育了武士道精神。明治维新后,日本全面学习西方并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但仍奉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汉文化为经典,并展现在生活的诸多细节之中。在长期的吸收借鉴和改造发展中,日本逐步形成了兼具本土特色和全球影响力的东方文化形态,并在国际传播中对东方文化的本源形成反哺。中国的儒家文化和日本的大和文化同源异流,观照互鉴,共同诠释和建构了当代东方文化的内涵与体系,对世界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
糕饼又名糕点,通称点心,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品, 并与祭祀活动、节庆礼仪、吉祥祝颂、人际交往、餐饮茶道、养生保健、时令节气等密切相关。糕饼图案的意义和价值更是超越食品本体,成为东方美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和日本的糕饼文化源远流长,各具特色,其图案形式多样,题材丰富,内涵深厚,小中见大地折射出东方文化的不同侧面和别样意趣。
一、雕花不凋——中国糕饼木雕印模
中华传统点心,一观蔚蔚形色,二嗅缕缕醇香,三食层层美味,四品点点心意,是谓“点心”之作也。色、香、味、意俱全的中国点心,历史悠久,分布广泛,形制多样,口味丰富。中国南北的糕饼文化差异很大:南方点心以糯米为主要原料,通称“糕”;北方点心的原料则以面粉为主,通称“饼”。传统点心的纹饰精美且寓意精深,其中相当一部分以模具压制成型并塑印图案,体现出雕刻与脱模的形制之美。作为制作点心的传统造型工具,模印器具多以反图负形雕刻而成,具有图案印制和造型模塑的双重功能,故统称“糕饼印模”。此类食品模具一般为本地所产的优质硬木所制,北方多用杜梨木、枣木、核桃木、山楂木、苹果木等,一般没有髹漆,南方多用楠木、桃木、荔枝木、银杏木、樟木、龙眼木等,多有红色髹漆,也有用灰陶、红陶、瓷土、滑石、金属制成的模具。中国各地的糕饼印模与当地的饮食、物产和习俗密切相关,加之地域文化的差异,印模的形制、图案、风格各具特色,称谓也是五花八门。京津冀一带称“饽饽模子”“面花模子”“范子”;山东一带称“果模”,其中胶东地区称“面磕子”“卡子”,胶南地区称“伙食磕子”;山西地区称“木模”“磕磕( 壳壳)”;浙江沿海称“糕印”“印糕版”“金团版”;湘、赣、鄂的一些地方称“糍粑模”“粑印”;闽南、潮汕地区称“粿印”“糕仔印”,客家人则称其为“粄模”。
传统糕饼印模的尺寸和形式多样,大到祭月时两尺有余的月饼,小到指尖大小的糖果,皆用印模制作。根据不同点心的制作特点,糕饼印模主要可分为以下6 种类型:1. 潮食印模:形制通常较厚,用于制作含有一定水分的松软蒸糕,如方糕、定胜糕、绿豆糕、艾青团、荷花糕、茶糕、八珍糕、馒头等;2. 燥食印模:常为长条多眼或板形多眼形式,用于制作干燥的糕饼,如炒米饼、蓉糕、饼干等,后道工序须加以烘烤,保质期较长,可做茶点和零食;3. 年糕印模:常为平板压印型、上下合模型及单体型,用于压印以熟糯米粉为原料的各种年糕,如条头糕、如意糕、猪油年糕、桂花年糕等;4. 饼印模:多为拍形或方形单眼板,尺寸较大,厚度较厚,用于制作月饼、喜饼、寿饼、人丁饼等节庆礼仪用饼;5. 糖果印模:多為小尺寸、多眼板的形式,又名“糖糕版”,将煎好的糖浆注入窠臼,冷却后制成各种糖果;6. 印戳版:多为类似印章的平板压印式模具,形制小巧,雕刻较浅,用于在糕饼上压印图案和文字,也有蘸洋红水在蒸熟的糕饼上印“福”“寿”“双喜”等吉祥文字的做法。
糕饼印模是旧时家家户户必备的生活日用品,皆为手工刻制,通常构图饱满,造型洗练,线条分明,追求雕阴塑阳、刀刀见形的艺术效果。东家往往委托木雕匠师雕制寓意美好的图案,动物、花草、人物、风光、场景、器物、文字皆以风格化的符号或组合成特定图式入画,有的还落有主人的姓氏和家族堂号,以示专属性。受风俗和工艺的影响,各地糕饼印模图案的风格样式差异很大,即使同属一个地区、时代、类型和题材的模具图案,其细节也有诸多不同,可谓“一模一样”。印模图案大多是展现百姓对幸福生活向往的吉祥题材,包括求子招财、入仕登科、婚丧嫁娶、祝寿庆生、祭祀祈福、神灵崇拜等类别,涉及人生的各个层面和不同阶段的礼仪与诉求,形形色色,洋洋洒洒,充满了朴实的情感和真挚的祝福,汇聚在一枚枚点心中,于馈赠、品赏、食用间彰显“一心一意”。
传统糕饼印模既是制作食品的工具,也是饱含生活美学的艺术品,还是记录乡愁的文化符号。在被机器雕刻和模具塑造的工业品日渐取代的当下,糕饼印模的手工雕刻技艺正面临消亡危机,中国点心的故事也与我们渐行渐远,远得几乎看不清“模样”,听不见“心意”了。尘封在生活角落里的传统糕饼印模,一个模有一个样,一片心含一层意。每一方印模都是一个跌宕起伏的人间故事,一段令人感怀的乡土记忆,一个余温未凉的沧桑生命,值得静心品味,细心呵护,用心传承。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鱼是具有多元语义的水族动物。从原始社会人类对生殖的崇拜开始,到后世勇往进取的跃龙门、男女缠绵的浪漫爱情、谐音“余”的吉祥主题,皆有鱼的角色在其中,扮演着人们膜拜、励志、祝颂的对象和媒介。胶东地区传统饼模中的鱼纹极具特色,通常头部硕大,面目形态夸张,常在一个角度同时刻画两只眼睛,身躯呈弧线,细节肌理刻画丰富,具有平面化的装饰趣味,显示出非同寻常的神采和活力。此方胶东磕子(图1)中的双目鲤鱼和并蒂莲蓬,造型趋于扁平,规整生动,线条洗练流畅。鲤鱼象征年年有余,莲蓬象征连生贵子。此外,鲤鱼和莲子分别暗喻男女,寓意着夫妻好合,阴阳和谐。
“鱼戏莲纹”是中国民间广受欢迎的吉祥图案,谐音“连年有余”,表达对生活富余的美好祝愿。北方民间常用鱼戏莲纹暗喻男女之间的恋爱与婚姻。鱼表阳,象征男阳,莲表阴,象征女阴,故鱼戏莲代表男女相戏相爱。鱼戏莲纹一般有两种形式:鱼在莲上方或水面上称“鱼戏莲”,意为男女恋爱;鱼在莲下方或中间为“鱼钻莲”,暗喻男女交合。此方模具(图2)中的鱼穿游于莲叶、莲花、莲蓬中间,属于“鱼钻莲”,用于祝福夫妻恩爱、多生贵子。图案中的莲蓬饱含莲子,谐音“连子”,进一步反映生殖崇拜心理,表达出农耕时代人们对繁衍后代、子孙兴旺的向往。因此,鱼莲组合的纹样大量出现在旧时的婚俗图案中。
晋式月饼是山西面食中久负盛名的中秋传统时令食品。山西人习惯将制作月饼称为“打月饼”,即通过传统模具制作月饼。除了常规的圆形和方形外,晋式月饼还有月牙、如意、葫芦、寿桃、石榴、花篮、动物、人物等各种饱含吉祥寓意的肖形,既好吃又好看,当地人称之为“耍耍月饼”,增添了团圆喜庆的气息。晋式月饼模具的制作工艺是山西极具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造型普遍方正厚实,大都没有手柄。木料多选用质地坚硬厚实的梨木、枣木、核桃木,经过取形、凿花、雕花、刻字、打磨等一系列工序制成。此方木模(图3)造型硕大宽厚,内刻一个双髻垂髫的童子,左手执莲花,右手执笙箫,下方为一簇桂枝,加上童子本体,连读谐音为“连生贵子”,为祈求多子多福之意,同时含有对贵子成人后仕途“连升”的祝颂。童子的形象浑厚圆润,表情笑逐颜开,憨趣可人。线条简洁流畅且充满变化,走刀采用线面结合的技法,兼具立体造型感和平面装饰性。
在山西晋中和晋南地区,嫦娥、玉兔、广寒宫、桂花树等元素常出现在月饼中,组成“嫦娥玉兔”的经典图式,成为清末和民国时期当地最具代表性的传统月饼图案题材。嫦娥,又名姮娥,是中国古代神话中后羿的妻子。相传后羿从西王母处得不死之药,托与嫦娥。后羿的孽徒逄蒙得知后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姮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成为月仙,困守月亮上的广寒宫。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嫦娥遂命玉兔捣仙药,欲赎罪重回人间,与后羿团圆。“嫦娥奔月”寄托了世人渴望团圆幸福的美好愿望,中秋节做月饼的风俗由此形成。玉兔又称月兔,是随嫦娥飞升到月宫的一只白兔,也有传说玉兔就是嫦娥的化身,还有后羿化身玉兔陪伴嫦娥的说法。此方月饼模具(图4)就刻画了山西传统月饼图案中的经典题材“嫦娥玉兔”。盛开的桂花树下,一只直立捣药的兔子体态夸张,四肢修长,神态可掬,眼神和胡须清晰可见。外圈雕饰缠枝桂花的二方连续纹样,轮廓以半圆齿形连接成“边牙”,在浑厚中透露出精美。
中国南方的糕点以可塑性更强的糯米为主要原料,图案更加立体精细,印模的形制也更为丰富。
此方浙江西北部的饼干模具(图5)为长条状,并排雕刻有八款祥瑞图案,自左向右依次为:官帽童子(入仕为官)、莲蓬(连连得子)、桂圆(三元及第)、落叶(落叶归根)、圆月(花好月圆)、海棠花(满堂富贵)、寿桃(长命百岁)、石榴(榴开百子)。作品雕刻精细,造型生動严谨,寓意丰富美好,组成了一幅幸福吉祥的人生图景。
此方印糕版(图6)来自浙东沿海地区,圆心雕刻了一株盛开的花朵,造型优雅美观,技艺精湛利落,刀刀见形。花朵外圈饰有月牙形二方连续锦边牙子,寓意“花好月圆”。宋代张先《木兰花》词曰:“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欢情去逐远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1]后人常用“花好月圆”比喻美好幸福的生活,祝颂夫妻恩爱团圆。该印糕版的四方边角雕饰圆弧委角造型,为民俗物品增添了一分优雅的文人诗意。
此方糕饼印模(图7)产自古徽州婺源一带,圆形的中轴线上刻有“□氏 二房清明丁饼”的字样,其中的姓氏已模糊难辨,但应为本宗姓氏,“二房”为家族中排行第二的一支或妾室,“清明”指中国传统春祭节日,是日扫墓祭祀、郊游踏青,有利于维系家族的凝聚力和认同感。清明节有禁火冷食的习俗,此处的“清明”即指此饼为寒食。“丁”原指成年男子,后泛指人口。丁饼又叫“人丁饼”“族丁饼”,在民间有保平安与添丁的寓意。文字左右分别雕有龙凤的适合纹样,尊贵而优雅,外圈深挖圆珠形边牙,强化了装饰美感。龙凤代表男女,寓意双方喜结良缘,幸福团圆。明清徽州诸姓氏皆兴建祠堂,岁末年初祭祖时,按宗谱记丁计算分发印有本祠堂号或姓氏的丁饼,每丁两夕。[2]古徽州还有娘家送丁饼的风俗,女子出嫁后仍属本宗祠姓,每年正月初二由娘家兄弟送达本宗丁饼四夕,喻四季添丁。图中印模所制丁饼,亦为龙凤呈祥的喜饼,端庄大气,喜庆祥瑞。印模的雕刻工艺精湛,造型美观大方,寥寥数字蕴藏着丰富的信息与内涵,是古徽州地区传统民俗文化的一个缩影。
在古徽州,节庆祭祀的糕点常被制成猪、鸡和鱼的造型,当地称“小三牲”。猪是三牲之首,寓意家境富足。汉字“家”体现了猪与人自古以来的密切关系,“宀”与房屋有关,下面是“豕”,即猪。古人的屋舍,常为上方住人,下方养猪,故屋里有猪代表“家”的含义。鸡是人们最主要的家禽,谐音“吉”,寓意吉利。鱼的谐音“余”,代表年年有余;鱼繁殖力强,也有子孙昌盛之寓意。此方糕点模具(图8)的雕刻刀法娴熟严谨,“小三牲”的形象被雕刻得立体鲜活,充满吉祥喜庆的民俗气息。
“麒麟送子”是体现中国祈子风俗的民间图案,清末民国时期流行甚广。麒麟为象征吉祥的仁兽,民间流行麒麟送子的传说,相传积德行善且求拜麒麟的人家可得贵子。据东晋王嘉《拾遗记》所述,孔子诞生之前,有麒麟降临宅院,口吐玉书。后世的麒麟,便与聪颖贤能且德行仁厚的子弟相关。此方印模(图9)的外形呈球拍形,是古徽州地区糕饼印模的典型样式。图案雕刻立体精美,其中的少年头戴官帽,手执莲花,骑于麒麟身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正应了“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民谚。
广西糕点以糯米粉、豆粉为主要原料,历史悠久,品种丰富,尤以钦州、合浦地区为最。根据当地风俗,每年中元节、中秋节以及婚丧嫁娶时,人们对糕饼有祭祀、送礼和食用的巨大需求,糕饼生意特别红火。广西制作糕点的印模主要选用木质坚实细密的荔枝木、龙眼木和沙梨子木为材,在雕刻上讲究线面结合,高低错落,边牙细腻缜密,题材多为寓意吉祥的动物、植物形象,造型精巧,富有想象力。此方米饼印模(图10)刻有三款圆形图案,自上而下分别为表示幸福美满的蝶恋花,谐音“喜事”的喜鹊和狮子,寓意功名富贵的雄鸡和牡丹,将满满的祥瑞印在了米饼中。
广东潮汕地区的先民为祈求神灵驱灾避祸,庇佑安康,流行“做粿”的习俗并延续至今。每逢节庆时令,各家各户的粿品便作为祈福许愿的主要供品呈现在祭祀活动中。潮汕人称年糕为粿,制年糕的模具俗称粿印。在潮汕文化中,“桃”象征婚姻、长寿和春天。“桃粿”是潮汕及客家地区的传统祭祀糕点。此类桃形是潮汕粿品中最具特色的图案样式,呈宽底座、左歪尖的正三角形,造型夸张飘逸,别致优雅,印制出的粉红色桃粿可依次排列出具有旋转韵律的圆形图案,极具观赏性。潮汕地区桃粿印的外形基本一致,但内部的适合纹样则变化丰富。桃粿印常以古篆体“寿”字为中心,也常见菊花、石榴花、仙鹤等图案,周边饰以回形、花叶形、几何形等二方连续纹样,象征万寿延绵。此方传统粿印(图11)为长方形有柄单面桃粿印,底部的立面刻有桃叶纹饰,并在桃形中下部两侧呈现装饰边角,称为“边角仔”。
福建的闽南文化与潮汕文化比邻相通,民间糕粿不仅味道可口,视觉悦目,而且充满了民间生活情趣。此方粿印(图12)雕刻了圆月、海棠花、荔枝、蕉叶、犀角、佛像、鲤鱼、花觚、葫芦、蝴蝶、粽子、扇面、摇铃、寿桃、石榴、长命锁,共16 枚造型各异的孔眼,汇集在一方印模中,称为“什锦粿印”。每个孔眼中的图形都有不同的吉祥寓意,济济一堂,热烈祥和,展现出中国民间崇尚集美、喜乐、团圆、和睦的价值观。
龟是“龙、凤、龟、麟”四灵之一,性情温和,寿命长久,自古被人们视为仁寿的象征,是占卜吉凶、避邪挡煞、镇宅纳财之祥物。此外,龟五行属水,有招财进宝的寓意。龟粿,是极具闽南特色的糯米制祭祀食品和传统小吃,外皮为红色,内馅为糯米、花生或豆沙,以叶片为垫。闽南地区毗邻东南沿海,百姓多靠渔业和海上贸易为生,他们视龟为吉祥福佑的象征,祈求水中的龟来保佑家人出海平安。此外,龟象征长寿,又与“贵”谐音,因此龟在闽南人心中成为平安、富贵、长寿的符号,形成了闽南独特的崇龟文化。此方龟粿印(图13)为当地制作龟粿的传统模具,樟木质地,带手柄,双面工,板形方正,雕面微凹。一面为夸张而概括的猪腰形龟纹,头、尾、爪的造型寥寥数刀,妙趣横生。龟背采用回形纹,呈分块放射状,线条排列缜密,象征生命的轮回;中心的菱形钱眼中刻有“禄”字,寓意长命百岁,利禄恒久。另一面雕有寿桃图形,内有线刻海棠花两株,寓意寿比南山,富贵满堂。
二、落雁飞花——日本和果子木型
“和果子”(わがし)泛指传统日式点心,包括糖果、糕点、甜品、冰品、油炸小点心和水果制品,具有用料讲究、造型精致、变化多样、色彩柔和、口感甜润的特点。此外,和果子往往压塑有精美的纹样和形状,搭配日式茶道,达到以甜佐茶之效。最初,日本人把果实或草种称为“菓子”,后来逐渐引申为日式糕点。平安时代(794 — 1185),日本遣唐使将中国的茶文化连同唐果子传到日本。这种以糯米、粳米、麦、大豆、小豆等做主要原料,添加肉桂、丁香等药用成分,并放在芝麻油里炸制而成的唐果子,成为日本和果子的雏形。此后,日本人用道明寺粉、白玉粉和寒天等新食材制作出落雁(米粉制)、羊羹(寒天制)、樱饼(道明寺粉制)、葛果子(葛粉制)等和果子。在学习借鉴外来糕点制作技艺的同时,和果子融入了本土的口味,图案也体现出日本的文化、景色、风物,逐步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和风糕点文化。其中,和果子制作技艺极其讲究,在日本被尊称為“菓道”。
“落雁”(らくがん)又叫长生殿,是和果子中水分低于10% 的干果子。落雁用有黏性的米粉和糖混合后,通过樱花木质的模子来塑形和印纹,味道较甜,入口即化,保质期长。寄寓日本的明代学者朱舜水(1600 — 1682)认为“落雁”之名源自中国小吃“软落甘”,日语“甘”与“雁”同音,故常写作“落雁”。除此之外,另有一说。室町时代文明年间(1469 — 1487),山城国住民板仓治部将蒸好的糯米加入糖后,在模具里压制成型,在糯米表面撒上黑芝麻后献给日本天皇。受宋代水墨画“平沙落雁”的影响,天皇觉得白色糯米点缀黑色芝麻,如同群雁落于雪地之上,遂赐名“落雁”,从而提升了该食品的文化品级。
制作落雁的木质模具在日语中称“木型”(きがた),多为复合式,由两块分别为样版和模圈的木板插合竹签榫头构成,具有印花和塑形的双重功能,有的样版还带有手柄。这种木型中的图案或逼真写实,或充满装饰趣味,而且上下形状须对应得严丝合缝,以保证所制和果子造型的完整性。木型的制作包括构思、制样、绘图、上样、雕刻等程序。为了精塑形象和便于脱模,工匠须准确把握走刀的角度和深浅,雕阴塑阳,化平面图案为立体造型。从木型中脱模出来的和果子不仅要美观,其尺寸和净重也须符合顾客的要求。要做到这些,对工匠技艺而言是一种极其严苛的考验。木型中的图案题材丰富多样,内容质朴平实,风格简约空灵,形象生动精美,刻画细致入微,常见的有鹤、龟、鱼、虾、松、竹、花卉、蔬果、贝壳、人物以及各大名门的家徽等,表达祈福、祝寿、抒情等吉祥主题,寄托了日本民间的生活愿景、装饰意趣和文化内涵。日本和果子精美可人,享誉世界,成为日本传统饮食美学的杰出代表。
对自然的崇尚与追求,道出了日本人对东方文化的显性诠释。在神道教的影响下,日本人信奉万物有灵,从日月山川到一花一木,从沧海桑田到四季流转,皆是灵魂的载体和情感的寄托,讲究天、地、人、物的神交与和谐,这种自然主义情结在和果子木型图案中得以生动展现。除图案形象外,和果子木型皆不髹漆饰彩,保留原木色泽和纹理,造型简洁无华,进一步体现出日本人对材料天然之美的尊重,以及对质朴、淡泊、雅静、简约、清愁的禅宗理解。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1888 — 1959)认为:东方艺术的本质是“对蕴藏在艺术美之中的自然美的催熟,是对自然美感受的直接表达,还是在艺术技能的修行之中发挥其全人格的道德和精神的意义”[5]。由此可见,木型图案展现出的自然美与艺术美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密不可分且殊途同归。此外,工匠精神的长期植入,从修行层面进一步唤醒了木型图案的自然灵性与文化内涵。时空风物的灵感暗示,匠心独运的文化感悟,精益求精的手工雕琢,内敛情怀的冷艳呈现,令一枚枚立足生活的民用之器超越了物用功利,步入物我观照与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自然而然地,成就了和果子极具东方文化韵味的“落雁”之意、“飞花”之美。
樱花是日本的代表物之一,象征质朴纯洁的爱情与美好的希望,也有缤纷壮怀的人格投射。樱花盛开在初春,花期短暂。日本人用“花有期,人有时”的谚语感叹生命的匆匆,同时流露出一种对残缺之美的悲悯情结。比起满枝簇簇的绽放,樱花凋瓣如雪落的情景更令日本人心动神往。“花数樱花,人数武士”,体现出在日本人心目中,樱花和武士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稍纵即逝的樱花开时绚烂,落时决然,如同果敢的日本武士,投射出日本人性格中的双重性。此方木型(图14)刻着一朵饱满绽放的樱花,下方雕有阳文“瀧桜”二字。福岛县的三春泷樱、山梨县的山高神代樱和岐阜县的根尾谷薄墨樱,均为千年古樱,被誉为“日本三大樱花树”,早在大正时代就被指定为日本国家“天然纪念物”。雕有“瀧桜”的樱花木型,是为纪念三春泷樱这棵古老的垂枝樱,所制和果子也成为文旅伴手礼。“泷”意为急流之水,形容该树枝条如瀑布般分散下垂。三春泷樱树冠宽大,生命力旺盛,花开时节更是缤纷绚烂,犹如飞瀑倾泻,蔚为壮观。
菊花在日本享有高贵的地位,是皇室的象征,备受尊崇。菊花色彩多样,黄色菊花代表爱,白色菊花表示贞洁,红色菊花则寓意娇媚。源自幕府时期的萨摩藩的菊纹发展成日本天皇的家徽,即“十六花瓣八重表菊纹”,并作为日本代表性的国家徽章使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1887 — 1948)在其著作《菊与刀》中指出:“菊”是日本皇室的象征,“刀”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化身。“刀”和“菊”体现出日本人性格中两种交织的矛盾:好斗与平和,黩武与爱美,张狂与有礼,顽固与善于适应,顺从与不愿受人摆布,忠实与背信,勇敢与懦弱,保守与喜好新的方式。[6]可见,在其他民族眼中,“菊”已经成为日本民族性格的代表性符号之一。此方木型(图15)中的菊花刻画得细腻入微,鳞次栉比的花瓣似随风而动,富有自然韵律。
松树四季不凋,终年常青,在日本寓意长寿,被视为神灵降附之树,也是婚姻美满的象征。此外,松树还象征新春和吉祥。新年之际,日本人会在自家门前用松、竹、梅的花枝做成“门松”,在室内摆“松饰”,在神龛立“神松”,以迎接“年神”和“岁德神”的莅临并祈求福运。江户时代以来,源自中国的“岁寒三友”(松、竹、梅)文化在日本流行开来,并逐步形成等级文化。松的地位最高,竹次之,梅再次。此方木型(图16)刻画了一株三枝的松树,每枝生有三簇松叶,称“三阶松”。松枝整体造型饱满,枝叶繁茂,据说三阶松可寄宿神灵,故该纹样常被神社和寺庙所使用。与突出遒劲的枝干来颂咏节操品质的中国松纹相比,日本松纹的枝干被高度简化,突出松叶,排列密集且呈放射状的线条,外形轮廓更加圆润,被称为“饺子松”,在日本享有高贵的地位,具有崇拜与节庆的含义。
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梅花以顽强耐寒的生命力和馥郁芬芳的暗香赢得了世人的赞美,在日本成为报春、生机、高洁、长寿的象征。早在江户时代,梅花就被民众视为吉祥物,常和黄莺相配,用于纹样装饰。梅花是中国的传统名花,是与兰、竹、菊比肩的四君子之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盛开在寒风中的梅花象征高洁、坚忍、不屈的精神。相传梅花于奈良时代前传入日本,成为最受日本人喜爱的花卉之一。与中国人强调梅花“傲雪”的人格品质不同,日本人将梅花视作“报春”的使者,借梅咏自然。受物哀、余情、妖艳思想的影响,日本人少有从道德角度对梅花品格进行主观化的抒情言志,而更多地赞美梅花的花颜,以沉静、精细、客观的审美感悟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此方木型(图17)的其中一面刻画了一组花团锦簇的梅花,阴刻阳雕,层次丰富,展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盈盈春色;另一面刻画了一段竹子的枝叶,影姿绰约而不失风骨。竹,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同样不畏严寒,四季常青。在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中,竹子含有常青、优雅、谦逊、不屈、进取的语义。竹子和雀是日本竹纹中常见的祥瑞组合,寓意喜上添喜。竹子逐节速生的特性又使其成为子孙繁荣和顽强进取的象征。与反面锦簇盛开的梅花相比,简约的竹纹显露出清寂的格调,似乎分别对应着人生的喜乐与愁苦。
在佛教教义中,荷花清净庄严,是开放在极乐世界的圣花。与中国荷花文化中的清廉、和合的道德语义和吉祥祝颂不同,笃信佛教的日本人通常只有在寺院里做丧事时才会使用荷花,虽然保留了其圣洁的含义,却与死亡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对荷花存在忌讳,认为这是对生人不吉利的丧花。在探视病人,看望长辈或是寄赠贺卡时,日本人都刻意回避荷花的图案,使得荷花纹成为佛教葬礼的专属纹样。在传统意义上,荷花造型和果子通常用于祭祀。然而,日本人同样热衷于赏荷,也会在非正式场合用荷花元素装饰生活日用,纯粹地表达自然之美。此方木型(图18)中,翻卷的荷叶托起一朵盛开的荷花,花叶肥润饱满,那种出水临风的姿态被刻画得入木三分,显得端庄而不失灵动。
松茸又名松口蘑,是一种名贵的野生食用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被空投原子弹,两地瞬间化为焦土,此后多年寸草不生。而松茸被发现是唯一能在核爆区生长的生物。此后,松茸在日本被奉为“神菌”,其生命力为人所惊叹,其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更是备受推崇。事实上,松茸自古以来就有风雅精致的含义,在诗词歌赋中频频出现,还成为向天皇和贵族进献的珍品。松茸造型可爱,其形象也被广泛用于物品的装饰。在此方木型(图19)中,工匠以拟人化的手法刻画了一大一小两颗松茸,如同一对母子,充满了关怀呵护的温情气息,产生了跨文化的共情。松茸的造型写实细腻,姿态生动,充分体现出日本和果子木型的装饰雕刻艺术水准。
在日本,鲤鱼被誉为“淡水鱼王”,象征勇气、健康、长寿、平和。特别是经过长期选育而产生的变异品种锦鲤,色彩斑斓华美,姿态健硕优雅,人称“活的宝石”“会游泳的艺术品”,被奉为日本的“神鱼”“国鱼”。江户时代,中国的鲤鱼文化开始传入日本,尤其是“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对日本鲤鱼文化的形成影响颇深。和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视鲤鱼为积极进取的象征。每年的陽历五月五日是男孩节,家家在户外挂起纸质的鲤鱼旗。迎风摆动的旗子如同在水中遨游的鲤鱼,家人以此祈祷男孩像鲤鱼一样健康成长,奋发有为。鲤鱼充满活力,寿命可达七八十岁,在日本成为长寿安康的吉祥符号,同时也是坚韧、勇敢品质的人格化象征。此方木型(图20)中的鲤鱼造型硕大,形象写实逼真,刻画精细入微,将鲤鱼精力饱满的活态展现得栩栩如生。
从江户时代起,民间还流传有“鲷的九道具”一说。“鲷的九道具”即鲷鱼的九块骨头:鲷中鲷、大龙、小龙、鲷石、三道具、锹形、竹马、鸣门骨、鲷之福玉。传说如果集齐此九器,便会吉祥如意。可见,鲷鱼不仅是一种美味的食材,更享有日本“海水鱼王”美誉,代表高贵、优雅与祥和。此外,鲷鱼造型威武,鳞片排列整齐,犹如身披甲胄的武士,也含有庆祝凯旋的意义。此方木型(图21)中的鲷鱼呈出水腾跃状,造型浑圆,充满动感和活力,周身纹理鳞次栉比,细节刻画一丝不苟,是日本鲷鱼的经典装饰图样。
绿毛龟是一种背甲生着丝状绿藻的淡水龟,有“活翡翠”之誉,飘散于水中的长毛极具观赏性,也是长寿的象征。绿毛龟在日本叫“蓑龟”,被视作祥瑞之兆而备受珍视。“盃”是饮日本清酒时使用的酒杯,外形如同浅底阔口的酱油碟,这种据说是由贝壳演化而来的酒杯被日本人称为“平盃”。在日本,龟和酒有着不解之缘,很多清酒品牌以龟命名或使用龟纹。此方木型(图22)中,一只拖着长毛的蓑龟爬进杯中,象征长寿和逍遥,充满生活情趣。
虾在日语中称“海老”,因其蜷起的姿态像老人,故有祝颂长寿的吉祥寓意。主产于伊豆半岛的伊势龙虾体型健硕,肉质鲜美,以其长长的胡须,更被视作长寿的象征。自古以来,日本人便有在伊势神宫供奉龙虾的习俗。此方落雁模具(图23)中,雕刻的正是一只蜷曲的伊势大龙虾,造型饱满写实,细节刻画精致。
丹顶鹤以仙风道骨的形象被中国人誉为连结天地的“仙鹤”,象征长寿、祥瑞、高洁、隐逸、得道、尊贵。明清时期,一品文官朝服的补子绣有鹤纹,喻示其等级之高贵。在日本的鹤文化中,丹顶鹤也是长寿、吉祥之鸟。但相较于中国,日本鹤纹不局限于权贵阶层,不强调身份所属,更具有亲民性,强调善良、勤劳、纯洁、质朴等美好品质,成为平民大众对美好生活祈愿的寄托。日本民间有“穗落”传说,据说是鹤衔来稻穗后,日本人由此开启了稻作文明。此外,日本鹤纹含有女性的指向,在平和温婉中引申出报恩、忠贞、贤淑、关爱的意义,反映了日本人崇尚的道德伦理。在“鹤妻”的民间传说中,清贫善良的日本青年救了一只受伤的鹤,为了报恩,鹤化作美丽的女子嫁给这位年轻人,并织出精美的布匹换钱,回报恩人。在探望伤病的亲友时,日本人常以用线串起的千羽鹤相赠,祈祷亲友平安、健康、长寿,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此外,鹤还代表杰出和权威。日本天皇会使用区别于普通日语的“鹤音”,将重要的事情昭告天下。在造型上,日本的鹤纹常使用圆形构图,称“丸形”。与中国的团鹤纹相比,日本的丸鹤纹的鹤足、羽纹更为简化,制式化特征明显,追求圆融和谐的禅意境界。
此枚印面(图24)刻有三只簇拥栖息的丹顶鹤,整体组成一个大的丸形,造型简洁可爱,神情安详生动,线条圆润优美,体现出虚静空灵、圆融和谐的审美意识。一雄一雌间夹护着一只幼鹤,温馨和睦,萌态十足,展现出团圆的天伦之情。
达摩是通彻大乘佛法的南印度禅僧,民间常称其为达摩祖师,即禅宗的创始人。在日本镰仓时代,禅宗从中国传入日本,成为日本抱朴守拙文化中最具灵性的基因,体现出生活的哲思与艺术。江户时代天明年间(1781 — 1788),火山爆发导致大规模饥荒。达摩寺住持向灾民讲述达摩面壁九年,经历“七灾八难”后成功参悟的故事,激励人们共克时艰,同时参考心越禅师所绘达摩坐禅像,制作用于祈福的“开运达摩”,即没有手脚的达摩不倒翁。因达摩不倒翁造型圆润可爱,民间俗称“达摩蛋”,并迅速流传开来,成为日本的传统吉祥物代表之一,日本人称其为“縁起物”。此方木型(图25)中央端坐一尊达摩不倒翁,线条简洁流畅,表情安详自然,体现出日语里形容达摩不倒翁“七転八起”的顽强乐观精神。
“家纹”(かもん)一词出自日本,即家族的标志。日本家纹始于平安时代中晚期,既表吉祥辟邪,又喻繁荣昌盛,后来逐步发展成象征门第出身的视觉符号。此方木型(图26)刻的是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大名丰臣秀吉最初的家纹“五三桐”,由三片桐叶及三束呈“三五三”排列的直立花序组成。中国的《诗经·大雅·卷阿》记载:“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7]享有王者风范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种文化对日本影响颇深。镰仓时代末期,桐纹被定为皇族纹章,和菊纹地位相当。皇室常将桐纹章赐给有功的武士,后醍醐天皇曾将桐纹赏赐给室町幕府的初代将军足利尊氏。此后,足利家族的将军多次将桐纹赐予功臣。到了战国时代,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又将桐纹赐予织田信长。后来,织田信长又转赐给丰臣秀吉。于是,桐纹从皇家到幕府,再到大名乃至家臣,其使用范围越来越大。
三、同源异流——中日糕饼印模图案特色
作为东方文化最具代表性的两大系统,中日两国的传统文化在糕饼印模图案中得以充分显现,立足生活物用,演绎出东方文化的不同风貌。两相观照,同思互鉴,可总结中日传统糕饼印模图案文化在题材内容、工艺形式、功用特点、审美文化方面的异同,以此诠释东方文化的和而不同及其在全球文化中的价值。
(一)题材与审美
宋元以来,儒家思想深入中国市民阶层,功利色彩浓厚的吉祥文化和以家国等级为核心的道德礼教成为中国民间图案的主要调性,尤以清代至民国时期为最。这一时期的中国仍以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为主,糕饼印模的使用和流通主要限于家庭和邻里范围,以满足家族宗亲内部的祭祀、馈赠、食用等生活需求。图案的主题多聚焦于福、禄、寿、喜、财的吉祥祝颂,或与忠、孝、节、义及君子风骨、情怀有关的道德教化,在思想和内容上崇尚喜乐、博大、方正、热烈、繁复、积极、豁达、包容、集美、和谐、圆满、不朽、永恒。日本传统和果子木型图案则钟情于转瞬而逝的美丽,崇尚观照自然的“幽玄”之美,流露“物哀”情结,展现“侘寂”风格,同时反映出对本土文化思想的传播意识,多以微观视角表现大自然中的植物、动物、景物、风物,以及具有文化含义的人物、道具、文字、家徽、符号等,追求小巧、精致、簡约、纯粹、错落、寂寥、朦胧、优柔的美学表达。与西方同类艺术显著不同的是,东方艺术更强调自然感的审美元素和意境营造,在自然与抒情方面往往没有明晰的界限,而是融为一体,共情相彰,从中含蓄地演绎出更为丰富和细腻的情感。这种以自然体验为主导的美学特质在日本木型图案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形成了门槛低但意境高的东方装饰风格。
(二)工艺与形式
由于疆域幅员辽阔、历史积淀深厚、民俗文化丰富,中国传统糕饼模具风格多样,形成多种富有特色的地缘类型。从总体上看,受社会文化和师门传承的影响,同一类型的图案在形式上趋于程式化,风格较为繁复,造型写意夸张。在元素构成和造型风格上,中国传统糕饼图案多从平面图形的视角出发,主要表现对象的侧面形象,讲究纹样造型的完整度、气韵的连贯性、形象的饱满度、外形的适合度,以及多种形态的有机组合性,富有较强的文化寓意性、艺术想象力和图形装饰感。在工艺上,中国传统糕饼模具多采用沉雕模型与线刻纹样相结合的方式,显得纹饰丰富而造型规整。相比之下,日本各地和果子木型注重对外吸纳借鉴,图案风格整体趋同,以立体和随形图案居多。在构图上,普遍简洁疏朗,疏密有致,讲究元素的拼贴和几何化构成;在造型刻画上,多聚焦某一个具体而小巧的对象进行精致且简约的表达,讲究运用块面塑造对象,视角变化较多,形象逼真写实,层次丰富立体,细节表现精准,富有装饰设计趣味。
(三)形制与功用
中国传统糕饼的外形多为圆形或趋于几何形的简洁肖形,图案的样面较为平整,即使呈弧面,也较为平缓。木雕模具多为孔眼内雕阴线的单体模,在压填米、面和馅料后,主要通过敲击的方式脱模。为便于脱模,雕面常为上宽下窄,塑制出来的糕点则上窄下宽或呈坡形的馒头状。因此,糕饼的立面和坡面也是重要的展示面,有些地区还流行在模具立面雕刻边牙,以增强糕饼的装饰效果。日本传统和果子的外形轮廓更加多样,图案样面起伏变化较大。因此,日本木型的代表性样式是印版和模圈可以分离的复合式。模圈的图形轮廓呈上窄下宽状,脱模时先取下模圈,再翻转印版,通过重力作用轻松取出和果子。塑制好的和果子则呈下窄上宽状,将宽面中精美的图案充分展现给食客。当然,日本也有大量中国常见的单体模,用于塑制不同类型的糕点。在与日本隔海相望的中国浙东地区,也通用与日本木型相类似的复合式印糕版。可见,中日两国的民间文化交流与互鉴是客观和长期存在的。
此外,两国的糕饼图案均具备装饰与表意功能。中国糕饼图案发展于农耕经济社会,侧重于家族内部的祭祀、祈福、祝颂、教化。模具通常来自女方定制的嫁妆,属于私人财产,一般无文字落款,即使有,也多为所有者的姓氏和置办年份。日本和果子图案则兴盛于商品经济社会,模具多属于面向大众消费者的糕点商号,一般留有图案名称、型号、雕制年代、所属商号等文字或印章信息。和中国传统糕饼图案相比,和果子体现出更明显的文化形象和品牌传播意识。
结语:和而不同——中日糕饼印模图案的价值与启示
基于丰富浩瀚的时空序列和社会文化,中国传统糕饼图案和众多的中华民俗文化一样,主要通过谐音、表号、象征的手法进行语义传播,表达吉祥祝颂、道德教化、抒情言志的母题,同时展现出复杂多元的叙事结构和精彩纷呈的形式语言。作为世界公认的最具影响力的东方文化源头之一,中华文化对其他民族文化的生成和发展产生了潜移默化的辐射效应。然而,客观地说,由于近现代以来的长期战乱和闭关锁国等历史、政治和社会原因,加之文化沟通门槛较高、文化共情点较低、工匠精神缺失、创新意识淡薄等因素,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国际传播方面渐渐落后。明清以后,日本开始取代中国成为国际上东方文化的代表性名片。相对狭小的疆域和单一的文化基因,使日本對外来文化特别是优秀的外来文化充满好奇和学习的欲望,久而久之养成了强大的吸收和改造能力。由于长期吸纳外来文化,日本的民族性格也形成了多重甚至矛盾的特征,并化作容易被感知与共情的幽玄、物哀、侘寂、意气等美学特质,不同程度地展现在和果子木型图案中。学贯东西的日本文化既有东方文化的显性基因,又有西方文化的深刻烙印,同时在吸纳改造中秉持着独立而鲜明的本土特色,进而在近现代以来对东方乃至世界产生强大的文化反哺。
通过两国传统糕饼模具木雕图案的比较,探究和思辨东方文化的思想源流、价值观念、美学风格、工艺特色、生活功用等问题,对当代东方设计的研究和实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启示意义。更重要的是,在中日文化的观照中理解中国乃至东方文化的面貌、特质、趋向,置身传统与未来、东方与全球的维度,能够更好地唤醒文化自觉,强化文化自省,建立文化自信,寻求文化自立,进而实现文化自强。
(责任编辑:冯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