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
在《不完美受害人》的结尾,林允扮演的受害人赵寻在周迅扮演的律师林阚的帮助下,民事法庭最终判决,刘奕君扮演的成功构成对赵寻人格权的侵犯,最终以“性骚扰”败诉,对赵寻公开道歉,并赔偿一元钱的精神损失费。
该剧编剧高璇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透露,原本设定的结局是,成功在法庭上听了林阚为赵寻做的辩护,意识到自己真的伤害了赵寻,最后撤诉了。因为在《民法典》正式实施之前,赵寻无法在民事上追究成功的责任,反而是成功告赵寻侵犯名誉权。
成功侵害赵寻的案件被认为是影射早前国内某著名企业家性侵案。在该案中,经过长达四年的诉讼,案件双方最终达成庭外和解。受害者的律师称,案件发生后,受害者曾两次从大学退学以进行心理治疗,尽管最初似乎决心要继续打官司,但随着公开庭审的临近,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在接受庭外和解后,她愧疚地告诉志愿者,自己“不能撑到最后了”。
和现实相比,《不完美受害人》的结局让受害人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更能治愈,更有力量。两位女性编剧用严谨、严肃、冷冽的笔触,对一起发生在权力地位差距悬殊的当事人之间的强奸案中的多方力量博弈进行了抽丝剥茧般的还原,对企业家个人私德败坏所引发的一系列商界“地震”进行了解释性的描述,尽管依旧存在“后期叙事节奏拖沓”的国产剧顽疾,但凭借其直面现实、直面复杂、直面异化的权力的功力与担当,为影视剧镜像真实商业世界开了个好头,也树立了更高的标准。
社会观察记录式作品一度爆款频出,毫不夸张地说,串起了一部国产剧史,从《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我爱我家》到《中国式离婚》《士兵突击》《奋斗》《蜗居》……都以不同的类型叙事侧重再现着彼时转型社会所面临的矛盾。
进入21世纪,国产剧已然是一种高度消費化的媒介,它是面向市场、面向大众的,能让大多数人共情才是创作的先决条件。伴随工作与生活压力与日俱增,内容产品也有“电子榨菜”化的趋势,它们固然是可口的,但姿态最好是“轻盈”的,这样才能带来即时满足——毕竟,打工人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好不容易逃离忙碌工作的束缚,很难再有心力去支撑消化现实主义之“真”,因为“真”往往意味着不够“爽”,爽文主角可以贵人相助、一路开挂、草根逆袭,现实打工人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崩溃、无效内耗。
这是为什么国产剧被学者和评论家一致认为弥漫着一股“伪现实主义”,职场剧尤其是“重灾区”。主角人设架空,情节缺乏逻辑,唯二留下印象的是不停更换的奢侈品行头和大水漫灌的恋爱CP桥段,似乎换个大背景,同款剧情可以无缝衔接至隔壁的玄幻修仙剧组。
《不完美受害人》之所以让人眼前一亮,是因为它没有轻佻地流连于一桩知名企业家的“桃色新闻”,最大限度满足“吃瓜群众”的窥私欲,而是将大量笔墨聚焦“裤带以下”的丑闻如何演化为一场商业危机,以及在危机爆发后,企业管理层、律师、媒体、警方的介入如何影响事件的进一步发酵。
这其中,成功和辛路的关系值得玩味。两人原本是不折不扣的“假面夫妻”,作为企业共同创始人,婚姻全靠共同利益维系,而在成功事发后,辛路以“发布夫妻共同声明平息舆论”的条件换得股份,以“切割”为由,替代成功得到了大成董事长的位置。二人之间,有交易,有“背叛”,有共同的目标,有权力的争夺,谋篇布局,逐层递进,演绎了一场精彩的商战。
财阀、精英阶层、上流社会向来是影视剧津津乐道的群体,当我们试图了解财阀家族内部如何围绕权力的逻辑运转,会选择《继承之战》;当我们想弄明白2008年的那场次贷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会选择《大空头》;当我们试图走进股票经纪人的世界,会选择《华尔街之狼》……权力和金钱交汇处,人性中的欲望和贪婪被放大,故事冉冉升起。
细数近十年来国内的社会观察记录式作品,官场剧代表有《人民的名义》,反黑剧代表有《狂飙》,但商战剧似乎长期缺乏现象级作品。在知乎上“商科生必看的7部经典现代商战剧”列表中,均创作于2015年之前,最近的一部《鸡毛飞上天》讲述的也是20世纪改开年代的创业奋斗故事,换句话说,国产影视剧对于当下商业世界的映射是长期“缺位”的。
李普曼在一百年前,也就是1922年出版的一本《公众意见》(又译为《舆论》,Public Opinion)里,将媒介所生成的环境称为“拟态环境”或者“伪环境”,这个环境已经替代了真实环境,成为公众想象世界的主要根据。
正如传播学者刘海龙所说,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是媒介呈现出来的和我们通过媒介所感知的世界,正在成为世界本身,而那个所谓的真实的客观世界反而已经无关紧要。媒介无处不在,它成为我们生活的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认知与判断。媒介构成了一种我们看待和衡量世界的尺度,重新组织着世界的秩序。
倘若影视剧对商业世界的呈现是悬浮、扭曲的,对企业家这个群体的描摹是“降智”式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要么霸道总裁深情款款,要么资本家利益熏心,公众要理解商业世界的规则体系、建立对现代商业文明的认知,将失去一条重要的通路。
尽管在短视频平台,《不完美受害人》的剧情被“浓缩”为女性齐心协力掰倒位高权重男性,但如果依此将它归类为 Girls Help Girls 爽剧,那便低估了主创团队的野心,并且,假如抱持对“爽感”的期待打开这部剧,一定会大失所望甚至产生遭背叛感。
受害者赵寻在是否指控企业家,也是她的老板成功性侵自己这件事上纠结犹豫,面对父母、警方、施害者,言辞自相矛盾,态度模糊暧昧,情绪反复无常,在她身上看不到坚定的“女权英雄”般孤注一掷的人物弧光,相反,普通人的懦弱、虚荣被充分看见并呈现。
作为“不完美受害人”的赵寻人设和“爽剧”中“姐姐好飒”的大女主们相差十万八千里,甚至不是个讨喜的角色。就像赵寻的同事们纷纷“酸”她短短三个月从管培生一飞冲天至总裁助理,工资翻了好几倍,住进了销冠才有资格申请的宿舍,还从老板那里收到了价格不菲的礼物,而这一切无非是利用成功对她“违背私德”的单方面情感。观众也在弹幕中抒发对赵寻的不理解与不宽容:女孩的行为很迷惑;这女孩就是欲壑难填;一点都不同情赵寻,感觉她不简单;因为你(赵寻)想要的太多,想不劳而获,又当又立……
而当赵寻对着同事算出一笔账,从小到大,父母为了培养自己,花了200多万元,作为管培生,要用200多个月共17年的时间,才能赚到200万元,而作为董事长的高级助理,赚到200万元,只需要50个月,不到5年的时间。这一刻,我们可以理解这个平民家庭出生的女孩想要迫切赚够“Fxxk you money”的渴望。
屏幕内外对赵寻的争议恰恰证明了《不完美受害人》编剧白描现实、紧扣题目、呈现复杂的功力,这在当下的国产剧创作环境中十分难得。学者刘擎总结,时下流行的内容分为两类,一类让观众共鸣更大的苦难,在真实的可怜中找到一种凄苦的温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落败,这种治愈是短暂的,像止痛片,不能长久解决问题;另一类则向观众提供幻觉,帮助他们忘掉现实生活,去电视剧中寻找抚慰,在幻想的乌托邦中逆袭,回到现实生活中后度日如年。
人总是有选择的可能性,这是《不完美受害人》呈现的另一重“复杂”。无论赵寻、林阚,还是米芒,三位“不完美受害人”都没有把自己困在一个“死局”,用萨特的话说,“你总是可以不必如此”。就像台剧《人选之人——造浪者》中那句引发共鸣的台词,“所以我们不要就这样算了,好不好?很多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如果这样的话,人就会慢慢地死掉,会死掉”。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完美受害人》难得地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它没有止步于一个消极的共同体。剧中的每一位女性角色都某种程度处于困境中,这种困境来源于复杂的“系统”,只要身处系统就会承受重力,重力客观存在,不随个人意志转移;另一方面,属于她们的个体成长故事又能给人以启发,让我们相信,尽管“系统”和“结构”深深地塑造了每个人的选择,但它不是决定性的,因为有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不因为选择太难就放弃,就说只能如此。
无论《不完美受害人》,还是近期热映的《封神》《芭比》,本质上都在探讨同一个话题——权力。
影评人梅雪风说,《封神》中,殷寿是权力的真正上瘾者。《封神》描摹的是权力如何一步步剿杀亲情的过程,亲情很重要,但权力更重要,这也是为什么“质子体系”更像一种表面工作,是一个面子工程。
《芭比》则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机会的剥夺用一种明媚和调侃的语气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电影里高司令饰演的Ken在现实世界批评一个男人,“你们没把父权制贯彻好”,对方冲着他露出标准的政治正确式微笑,“我们贯彻得很好,只是藏得更深了”。坐在电影院里,我周围的女观众听到这里也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不完美受害人》中的成功也是一位重度权力痴迷者,尽管他最常挂在嘴边的是“体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并不怎么体面,他眼中的体面不过是权力维系和制造的一种经不起推敲的假象。这种假象原本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妻子装聋作哑,下属巴结奉承,直到赵寻的出现,像那个在人堆里喊出“皇帝一丝不挂”的小孩,属于成功的体面变成一个笑话。
成功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力对他人可能造成的影响了吗?未必。一来,他实在太自恋了,基辛格有言:权力是终极春药。于是,在他看来,赵寻只要不直接说出那个“不”字,便是对他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对赵寻的父亲说出“坦白说我喜欢她,我确认她也喜欢我,我和你的女儿都是受害者”这样的话。二来,他对权力的认知实在不怎么高级,还需要妻子辛路提醒,“权力的本质是责任使命,不是自由放纵”,显然,你不太能指望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主动站在弱者的角度换位思考。
我们曾经在《一旦有了权力,人为什么容易变坏?》中探讨过坏的权力为何发生,INSEAD(欧洲工商管理学院)教授弗雷德·凯茨·德弗里斯把他的一些研究对象——企业家或高管称为“至高无上的囚徒”。为什么一个人会蜕变为贪得无厌的享乐主义者,人格分裂的伪君子,搞PUA的恶霸,自以为天纵英才的自大狂,以及骚扰下属的“花花公子”呢?
权力本身就像一个恶魔,驾驭不住它,就会被它奴役。
斯坦福大學社会心理学和组织行为学教授德博拉·格林菲尔德在《权力》一书中指出,“在头脑中没有权力概念的情况下,我们在社会上为人处事时会小心翼翼,秉持所谓的自我监督,尽量远离麻烦;我们会恪守本分,根据具体情况,先考虑给他人造成的后果,再决定是否追求自身利益;可一旦大权在握,我们的个人目标就会占得上风,从而忽视他人的福祉或观点”。
换句话说,掌权让人解除了自我抑制,并将它人物化,视其为实现个人目标的物品或工具。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弱者是一种处境。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一生中不会经历像赵寻那样“不敢说‘不”的时刻,因为“被侵害是自己退一步,撕破脸是绝路”。
就像林阚在法庭上说的,“受害人怕什么,我们怕什么,我们怕伤害我们的人滥用手上的权力,我们害怕因为拒绝会失去我们可能得到的机遇和利益,我们更害怕因为拒绝会得到恶意报复和更大的伤害。对于权势的崇拜在我们的意识里面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以至于一些人都喜欢攀附权力,得到利益,害怕得罪权力,受到伤害,所以当掌权者以粗暴的方式违背我们意愿的时候,我们常常惯性地选择屈从、畏惧反抗”。
而现实中最讽刺的是,权力往往最容易识别“受害者”。格林菲尔德教授提醒,不要表现得像受害者。不要向周围人发出这样的信号,我逆来顺受、渴望取悦他人;我胆小怕事,求你放过……相反,当你遭遇攻击时,要表现出淡定从容、阵脚不乱,要表现出明确的立场、显著的偏好和坚定的决心。因为施虐者比其他人更懂得“捏软柿子”,你至少要表现出自己是个“硬骨头”。
这也是《不完美受害人》试图给弱者传递的鼓励与安慰,当面对权力的侵害,懦弱、退缩、摇摆不定才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自己从始至终表现得刚正不阿、完美无瑕,软弱并不可耻,但弱者并非没有选择,选择说出“不”字,便已足够勇敢,并且,这股勇气会感染更多人,促使“系统”和“结构”中人的困境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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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宗企业家性侵案起头,《不完美受害人》精细描摹了商业世界中人物基于利益出发的权衡博弈,赋予了主角充分的灰度和合理的行为动机,没有不切实际的想象,不随意开“金手指”,施害者成功虽花心却守法,受害人赵寻并非想要不劳而获的“白莲花”,律师林阚更不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富人“寄生虫”,唯有一张张标签被撕下,世界才显露出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