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璐
“秩序”一词看似抽象,实则很好理解,就是有条理、有规则,它的对立面是杂乱无章。秩序并不是追求整齐划一,而是在多样中寻求规律。很多艺术家力图在自己的作品里构筑一个富有秩序的世界——重复、对称、平衡、协调、韵律,这些都是艺术家打造“秩序感”的得力工具。
重复
人类很早就开始使用重复性的图案来装饰日常用具,这一点在世界各地发现的史前遗迹中就能得到印证。心理学研究表明,相同图形的重复是形成视觉上的秩序感的有效方法之一。这件新石器时代舞蹈纹彩陶盆上共有三组舞者,每组有五个手拉手跳舞且朝向一致的人,每组舞者之间以弧线纹等纹样相隔。画面图案看似简单,却在重复中有变化,生动地再现了先民热烈的群舞场面。
在我国,还有一种历史颇为悠久的图案,名为“云雷纹”。它流行于商周时期,以连续的“回”字形线条构成。有的呈圆形的连续构图,单称“云纹”;有的作方形的连续构图,单称“雷纹”。一般认为这种纹样源于古代先民对云和雷的模仿,表达了对自然的崇拜。青铜器上密集排布的云纹和雷纹,带来了视觉上的震撼和美感。
云雷纹不是独立的审美单元,它从一出现起就是装饰底纹,总是与其他审美元素共同出现。它虽是底纹,却不可或缺,正是有它的存在,其他装饰元素才能连缀成有序的形象。商朝的后母戊鼎便以云雷纹为底纹,将腹部和柱足部的饕餮纹整合在一起,呈现出复杂而统一的纹饰效果。
没错,很多图案都是通过重复的手段提升美感,如山字纹。这面战国时期的四山纹镜,背部中心有方钮座,其四边各铸一山字纹,山字竖画,向左倾斜。重复的纹样和相同的方向,创造出了有序、简洁、神秘的装饰效果。
缠枝纹也是我国古代常见的纹饰,其枝茎缠绕,呈连续的波状线,枝茎上填以花叶构成缠枝花。缠枝纹的枝茎连绵不断,被人们赋予了“永恒”的寓意,作为吉祥纹饰广泛应用到陶瓷、家具、漆器等众多工艺品中。这件明朝的青花瓷罐的图案就很有代表性,罐腹以植物的藤蔓做骨架,向上下左右延伸,形成波浪式的连续图案,优美生动,给人们带来视觉上的完整感和愉悦感。
对称
对称是一种常见的构图形式,确切地说,对称也是重复的一种表现形式。与一般重复不同的是,对称是相向而行的重复,这使得它的装饰性更强了。在世界各地的古老文明中,都有对称图案的出现,比如亚述人的生命树。
亚述是出现在两河流域的一个古老的国家,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生命树浮雕。其构图通常是中间有一棵树,翼神守护在两侧,其中一人手持锥状物,另一人则提着小桶。尽管目前我们还搞不清楚这棵树的品种及寓意,也不确定锥状物和小桶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其构图上的仪式感足以令人赏心悦目。
作为礼仪之邦的中国,自然不乏对称式艺术作品,例如商朝的四羊青铜方尊。这是一件盛酒器,方尊四角各塑一羊,羊头与羊颈伸出器外,羊身与羊腿镶嵌在尊腹及圈足上;方尊四面正中各探出一双角龙首。无论从正面还是对角线看,方尊都是完全对称的。极度稳定的对称带来了视觉上的震撼,也彰显了器物本身的地位。事实上,它的确是用于祭祀的礼器,而非日常器物。
伏羲女娲是汉画中常见的一对神,古人将他们视为人类始祖加以崇拜。这种尊崇最终影响到了汉朝的丧葬礼俗,于是伏羲女娲画像广泛出现在墓室及其附属的祠堂、墓阙等建筑物上。
这幅画像砖上的伏羲女娲手持规和矩,表明他们在神话传说中规天矩地、规范社会的职责。他们呈人首蛇身,左右对称,不仅表明了二者对偶神的关系,也表达了古人对繁衍子孙的祈愿。伏羲女娲手中各托日月,喻示阴阳和谐;人物姿态动感十足,极富美感。
联珠纹是典型的对称式纹样,是波斯艺术中的标志性装饰元素,这一纹样沿丝绸之路东传,经过新疆地区传入中原,流行于隋唐。其特点是用一圈连续的圆珠形成一个大的几何形框架,再在框架中填充动物、花卉等形象。这件联珠对马纹锦以圈内对马形象为主体纹饰,高头大马肩生双翼,两两相对,马颈上有一对向后飘的绶带,四足也都扎缚有绶带,前蹄腾起,作疾步前行的姿态,可谓栩栩如生。
再来看西方。《根特祭坛画》是一件由内外二十四个画面构成的折叠式画屏,除去色彩和细节,整件作品给人最直接的观感就是对称式构图。这套组画在平时合拢,只能看到外侧的十二幅画,分为上中下三层;每逢盛会,祭坛画的两翼会伴随着音乐徐徐展开,内侧的十二幅画便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十二幅画分上下两层,呈左右对称式排列,突出了庄严的秩序感。
平衡
追求平衡是人类的天性,这与人体内存在的平衡感觉器官有关。艺术家会刻意安排画面上人物的姿态和位置,使其在整体上呈现出均齐的状态,制造视觉上的稳定感。
《维纳斯与马尔斯》是对称式构图,但有别于简单重复的对称。仔细看,画面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不一样的!爱神维纳斯倚在靠垫上席地而坐,战神马尔斯在她的对面沉睡不醒,两人相向而卧,姿态对称,神情各异。人身羊腿的三个小牧神玩起了恶作剧,调皮的小家伙们以马尔斯的右腿膝盖为中心呈左右对称分布——他们偷走了马尔斯的头盔和长矛,在马爾斯的耳朵边吹海螺。还有一个小牧神正开心地从铠甲里钻出来,这个设计使马尔斯的身体倾斜度与枕着靠垫的维纳斯保持了一致,加强了画面的平衡感。
三角形构图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广泛应用,体现出大方、稳固、牢固的特点,如金字塔一般。拉斐尔的《卡尼吉亚尼圣家族》正是这样构图的,五人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站立的若瑟位居正中,圣母子和约翰母子对称地依偎在两旁。画家意在通过这种结构突出画面的稳定感,但并未因此牺牲人物的生动性。画中人姿态放松自然,左右上方的两组小天使也起到了很好的平衡作用。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喜欢用静态的结构方式制造平衡感,而巴洛克时期的艺术家则追求更加巧妙的方式。鲁本斯常常在螺旋式的结构中寻找平衡支撑点,比如这幅《天使报喜》。画面中的大天使从天而降,高举右手向玛利亚传达喜讯;玛利亚左手扶桌,扭头望着天使。从天使的右手到左手,再到玛利亚的头颈、躯干和右脚,形成了一个完美的S形!这是鲁本斯经常采用的构图,以整体结构的技巧性实现了动态的平衡。
新古典主义画家特别擅长对众多人物进行排列组合,这一点从大卫的《苏格拉底之死》可见一斑。苏格拉底是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主张理性至上,由于激怒了雅典当权者被判死刑,画中所描绘的就是他饮毒自尽的情景。
在阴暗的牢狱中,苏格拉底神情庄重地坐在床上,左手指天,似乎在重申自己的主张,弟子们分列两旁。一束光线从左上方射进来,使画中人物在黑暗背景的衬托下格外突出,呈现出戏剧舞台般的效果。那杯毒酒位于画面的中心位置,苏格拉底和端酒弟子一左一右同处高光下,实现了视觉上的平衡。但这幅画毕竟是叙事题材,追求绝对的平衡就无法突出主角。为此,画家巧妙地让端酒弟子背过身去,其他弟子有的在呜呼哀号,有的在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话,总之,没有一个人露出正脸。在没有人“抢戏”的情况下,我们的目光自然就集中到了苏格拉底的身上。这件作品既展开了故事情节,又突出了主角,堪称典范之作。
协调
人们喜欢把东西归类以获得某种秩序,这是基本的协调方式之一。一件作品的各个组成成分越是在形状、色彩、明亮度上相似,看上去越是和谐统一。下面我們通过几个例子来体会一下吧!
戈雅的《1808年5月3日》是一幅描绘法军镇压西班牙起义者的悲剧性作品。左边是将要被杀害的起义者,其中一位白衣男子高举双手,似乎正在痛斥敌人的暴行;右边是法军的行刑队,他们正举枪瞄准起义者。画家聚光于起义者,而将行刑队置于暗部,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但是,这种对比并没有破坏画面的统一性,是因为画家采用了相似的线条来组合形体。士兵的身体、手臂、枪杆与白衣男子的身躯都是近乎直线的组合,后面的山丘和建筑也尽量简化为直线,与人物呼应以达到协调的目的。
说完了形的相似,再来说说色的相似。通常,我们说一幅画有调子,就意味着它在色彩上取得了协调。米莱斯的《奥菲丽娅》就是这样一件作品。
奥菲丽娅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一个人物,她深爱着王子哈姆雷特,王子为了复仇刺死了她的父亲,她闻讯后精神崩溃,不幸落水身亡。米莱斯笔下的奥菲丽娅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她苍白的面庞与岸边的白色小花相映照,蓬松的纱裙铺开在河面上,周围的水草、灌木、苔藓皆为绿色。画家为她的衣裙补上了偏绿的环境色,与自然融为一体,也定格了整个画面美丽而哀伤的基调。
接下来再看一幅在构图、形状、色彩等方面都实现了一致性的作品:《黄道十二宫》。这是穆夏设计的挂历,画中是一位有着金色长卷发的女子的侧脸,她莞尔一笑,头饰和项链熠熠生辉。挂历边框是对称式设计,背景上的十二星盘加强了这种对称感。为了避免僵硬,穆夏以水晶耳环为中心,让女子的两束长发向前后两边散开,赋予了画面稳定而生动的姿态。女子卷曲的发丝和周边的藤蔓形态相似,金色的头发和月桂树枝交相辉映,优美的曲线与自然的色彩糅合出华丽的装饰感。
韵律
韵律原本指诗歌中抑扬顿挫产生的感觉,延伸到绘画中,是指各元素(如点、线、面、形、体、色)给观者的视觉心理造成的一种有规律的运动感。简言之:有重复、有变化。
199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地区民丰县境内的尼雅遗址出土了一块织锦,上有八个汉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块织锦也因此得名。“五星出东方”指五颗行星同时出现于东方天空,古人对这一天象投入了特殊的感情,视其为大吉之兆。这块巴掌大的锦其实是从一大匹连续重复构图的织锦上裁剪下来的,但就是这小小的一块锦片,却织就出内涵丰富的意蕴。
除了文字,这块织锦用鲜艳的五色织出了典型的汉式图案,赤、黄、白、绿四色反复出现在青色的底子上,连绵起伏的云气纹贯穿了整个画面,连同穿插其间的珍禽异兽,共同产生了流动的韵律感和相互关联的整体感。
一幅充满韵律感的画面中,线条往往起着重要的作用。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就是如此,他描绘的人物轮廓线条流畅而简练,拉长变形的处理倍感优美,有强烈的装饰感。这幅《让娜·艾布特纳》中,女子头部前倾,姿态优雅,带有恬静、安适的美感。整个画面摒弃了叙事性和写实性,人物五官只是简单地勾线平涂,用色单纯。画家采用大色块进行造型,这种刻意的平面化的手法突出了线条的作用。长长短短的曲线从头部婉转而下,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形,慵懒舒缓,如同一支节奏轻柔的小夜曲。
接下来这件《八十七神仙卷》则如一组宏大的乐章。这是我国一幅表现道教故事的白描长卷,关于它的创作年代还没有最终定论。
整幅作品以水平视线展开,但并不显得呆板。因为画家精心安排了每个人物的位置,人物之间有遮挡,有留白,疏密得当,节奏感突出;人物位置有高有低,上下错落,恰如抑扬顿挫的音符;线条绵长遒劲,如行云流水;飞扬的旌幡和飘拂的衣袂暗示了队伍前进的方向,达到了“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效果。
总而言之,这幅画在各方面都体现了高度和谐的韵律感。整个画面单纯用线条勾勒,却表现了纷繁多样的细节;一座长长的桥时隐时现,串起了整个队伍;人物从右向左行进,犹如乐章的曲目渐次展开;前进方向一致却不失平衡,因为画家让人物顾盼回首,实现了叙事节奏的收放自如。
如果说有一个人能以极简的画风来表现韵律,那么非比亚兹莱莫属。他是英国十九世纪时的一位插画家,作品多为黑白画。他擅长以简练、概括的线条刻画故事,为人们带来耳目一新的视觉感受。且看他为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绘制的插图——莎乐美一袭孔雀长裙铺开,摇曳的身姿几乎是一笔勾成,圆滑流畅的曲线体现出如乐曲般流动的旋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约翰衣衫的硬挺直线。线条的曲直粗细暗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黑白色块的精心布局表现出了近乎完美的戏剧效果。
结语
秩序感展示着人类有序化的能力,代表着和谐与统一。艺术家通过排列各种元素,创造出主次、虚实、大小、明暗、强弱等视觉效果。无论重复与变化、对比与协调,还是节奏与韵律,都表现了一种秩序性,是艺术审美的尺度之一。请从文中提及的作品中选出你最心仪的那一件,写出它美在何处吧!